破译亡灵的密约
王威廉
这个标题应该具备足够的悬疑性，不过我要说的，并不是《达芬奇的密码》那样的畅销小说，而是一本严肃的学术著作，它研究的是中国古代墓葬文化中的“买地券”，从这种考古学器物出发，作者尝试触摸历史时空中古人的价值观念与信仰世界。这便是高朋博士的史学新著《人神之契》，书名形象且不乏诗意，副标题划定了范围：宋代买地券研究。
买地券，亦称冥契、幽契等，是死者占有阴间土地的凭据，本质来讲，是对现实中的土地买卖关系和私有财产观念的一种虚拟，体现了古人“事死如生”的生命观。一般认为其源于西汉，东汉始盛，唐宋以降遍布于大江南北，这也与土地买卖的历史有着内在的一致性。这种神秘的契约包括文字与道教的制鬼符篆，用刻刀或笔写于砖块、石碑、铁片、铅板等坚固材质上，以便达到永久有效的目的。这也是它与其他随葬明器之间的最大不同——有文字记载的内容，可以作为判断出土墓葬所处时代的依据，更重要的是，用券文的内容还可以研究当时当地的社会经济、文化习俗、鬼神信仰及风水观念等诸多方面，有着极其重要的史学价值。
不过，在目前的学术层面上，对买地券中反映的信仰关系一直缺乏系统的讨论，该书直面马克斯·韦伯在《宗教社会学》中提出的人神关系：强制还是祈求？以宋代买地券为实例，贯穿了对韦伯的回应与修正。除绪言与结语，书分五章，回顾了相关的学术史，对宋代买地券的内容做了详细地说明与分类，分析了其在丧葬礼仪中的社会功能，最后，讨论了买地券自起源至宋代以来的土地信仰、与神的关系以及对鬼的态度的变化，这是全书最精彩的篇章。人死后用买地券从神那里买下土地永久居住，根据“买卖”过程中的角色不同，神的种类分为四类：卖主、中间人、墓葬神仙和裁决人，另外，还得防止鬼的侵袭。这些关系中有着对神的敬畏、对鬼的恐惧，而这种敬畏与恐惧随着人自身力量的增长也在起着微妙的变化。中国文化中人的地位的提升要比西方的文艺复兴提早三百余年，这与中国本土宗教——道教强调人的修炼能够制约鬼神有关，更是与以“仁”为本的儒家文化逐渐从社会上层渗透到下层取得中华文化的主体有关。书中展现了这种类似韦伯所说的“去魅”的中国进程，人们越来越强调自身价值相对外在世界的重要性，除了强制和祈求之外，有了一种与神平等交易的观念，也许，这正是当时商品经济繁荣之下所表露出来的一种契约精神吧。
此书有着大量而翔实的历史资料，注释、参考书目与附录占了全书三分之一强，但它们绝不是枯燥的，而是与正文相互呼应，构成有机的一体。注释中不仅有相关文献出处，而且还有着不亚于正文的充分论述，比如在讨论人神关系变化时，注释里就指出与其说买地券是对人神关系的真实写照，不如将其看成是复杂社会戏剧中的一出理想剧本，这样的见解是很到位的。附录《宋代买地券校录》是迄今最完备的宋代买地券的资料汇编，如此扎实的文献工作令人对书的论述与结论充满了信心。
必须提及的是，作者高朋博士是我的同窗好友，他为人热情爽朗，平生两大兴趣是读书与动漫，脑海里有着惊人的知识量，从中国古典文献学到西方前沿学术都有所涉猎，同时，性情中又不乏童心的真纯，没有被过多的理论术语所窒息。他在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师从著名宗教学家刘昭瑞教授，求学悟道近十年，后又负笈远赴云南昆明，正式将学术研究作为毕生志业。他深入当地少数民族的日常生活，为了获得理解一种文化的内在视角，甚至有时春节都是在村落里度过的。正是如此勤勉，他才在民间信仰的研究领域积淀了丰厚的实践经验。他重视历史延续中的文化分析，也有意识地将文化的解释加入到历史的表述当中，可以说，他已经打通了历史学与人类学的学科界限，真正抵达了历史人类学研究的高地。凡是关注当下国内学术及思想新动向的朋友，都值得对他抱有更大的期待。
链接：
鲁北晚报：http://www.bzcm.net/epaper/lbwb/html/2012-02/01/content_85271.htm
安庆晚报：http://aqdzb.aqnews.com.cn/aqwb/html/2012-03/05/content_220627.ht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