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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我童年旅行的舅舅

王威廉 作品   2011年11月03日 6:10   评论»  

                                                     王威廉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打败了,现在想来,可以说被很多东西给打败了,也可以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打败了,总之是接二连三地败下阵来。气喘吁吁,狼狈得很。不过,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长久以来,我竟然不知道这就是失败,待我有了“失败意识”的时候,似乎已经很迟了,童年在一片沮丧的懵懂中结束了。

痛定思痛,我总结原因,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年龄太小、上学太早,而且既没上过幼儿园,更没上过学前班,就被我妈径直塞进了小学一年级。所以在班级里,我弱小到了可怕的地步,谁都可以毫无风险地欺负我。我永远坐在第一排,要直面讲台上老师的口水,还要经常帮老师擦黑板。粉笔灰让我的头发花白,像个小老头,还呛得我直打喷嚏,并患上了鼻炎,直到今天也没能痊愈。

我妈说,要想不被人欺负,就得努力学习,学习好了那些大个子才不会欺负你。我觉得她说的很对,就努力学习。我的成绩很好,那些大个子的确不怎么欺负我了,因为老师们都喜欢我。全天下的老师都喜欢成绩好的学生。但遗憾的是,尽管他们不欺负我了,可他们也不怎么和我玩耍。有一次春游,男生们说要去城郊外的那座山上看看,我赶紧举手报名,可他们说去那里要淌过一条很深的河,而且那山上还有蛇,我太小了,为了安全不能带我去。我争辩,我哀求,可怎么说也没有用,最后只剩下我和另一个外号叫壁虎的瘪三被他们遗弃在原地了。我看着他们气势汹汹远去的背影,再看看挂着两道墨绿色鼻涕的壁虎,心里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

这种事情的反复出现与不断叠加,让我无比渴望着长大,我坚信只要我长大了,就会摆脱这种处处劣势的局面,变得高兴和快乐起来。就像那些我羡慕的高年级大个子们一样,我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出门远足、打鸟、游泳、以及在大街小巷瞎逛,直到很晚才回家。我梦想中的生活就是那个样子的。如果那样生活了,我觉得即便有烦恼,也是一种快乐的烦恼,就像钱太多不知道该怎么花的烦恼吧。

不过,众所周知,待到长大以后,就会发现长大的人也很无聊。这是后话。我现在要讲的是,我怎么弄丢我的童年的,又是谁来弄丢的。

童年究竟有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束时间?如果采访十个人,会不会有十种说法呢?我想不会,我觉得采访十个人或许只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出自个人记忆的莫名其妙的说法,应该有很多滑稽的回答,就像八十多岁的老顽童会认为自己的童年仍在;一种是异口同声,认为小学毕业就是童年的结束,这种说法特别整齐划一,不但易于记忆,也适合统计与管理。我是个随大流的人,那我就讲讲六年级发生的一点儿事吧。

想起小学六年级,我首先想起的就是我的班主任,她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别的老师都叫她麻姐。我觉得难听死了,一个女人怎么能叫麻姐呢?似乎她的脸上长满了雀斑,实际上,她的脸上的确是有斑点的,当然,也可能是老年斑。她为什么就姓麻呢?王姐姐、林妹妹,听起来多悦耳啊,多想入非非啊!所以,我们不叫她麻姐,但一时又想不到什么好的称呼,后来有人用谐音叫她“老妈子”,这才对她的称呼有了精确的定位。“老妈子”这种称呼不能算诋毁吧,只能算是调侃与滑稽,“抓住了这个人物的灵魂”(引述自麻老师的讲课,她是口若悬河的语文老师),她对待我们的确有股子既婆婆妈妈又严谨认真的态度。

麻老师认识我妈,有一天她们在菜市场门口碰见了,我妈很虔诚地问起我在学校的情况。麻老师说:“你家王世达学习好,可毛病也不少。”我妈一听,很着急,忙问什么毛病。麻老师清了清嗓子,用讲课的口吻说:“一个是上课爱讲话,小动作特别多;一个是群众关系不大好,比较不适应集体生活。”

假如我的童年能挑拣出一些幸福的东西来,那全是亏了我妈。我的父亲很少管教我,由于工作的原因,他常年出差在外,而且我们之间存在着天然的父子隔膜。这样一来,对我的教育重任差不多完全落在了我妈身上。她看了许多教育方面的书籍,还做了一些笔记,所以她不像别的家长那样迷信老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那天在菜市场口,她对麻老师的话表面应付着,私下里根本不当回事。她回家后还有针对性地我说:“生命在于运动,人活着就得动动,要不然变木头了。”“集体生活是什么?不合群?这叫活得有个性!”这些话我听起来非常舒服,但我却感到了一种没来头的恐慌,好像这些话冒犯了什么东西似的。我说:“妈,你这么说也太反动了吧。”我妈说:“你得听我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人家美国人就是这样教育小孩的。”

因为我妈的那番话,我可以有恃无恐地继续我的恶习了。假如坏学生也可以根据坏的性质来分类,那我这个人就能构成单独的一类。的确,我是个古怪的孩子,在怯懦、孤僻的同时却又聒噪不堪。我真是个复杂的合成物。不过此刻,我在这样描述自己的时候,我觉得需要揭穿我自己,也就是说,我的聒噪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麻老师向我妈告状后,暗中观察了我一段时间,发现我恶习不改,她决定好好教育我一番。她先对我来硬的,在每周的班会上严词批评我,她说:“某些人不要仗着自己成绩还可以,就为所欲为,阳奉阴违,两面三刀,这样的人以后在社会上是走不远的。”天呐,这些话太古怪了,很难想象一个教了二十多年语文课的老教师,骂起学生来使用的会是这么一套锈迹斑斑的词汇表。我转述给我妈听,她笑了很久,然后说:“麻老师说的这不是笑话,而是屁话。”这下又轮到我笑半天了。麻老师从本质上说是个和善的人,她从不对学生的身体采用暴力,因此那番骂人的话已经是她“硬”的极致了。眼看着那些“硬话”对我不起作用,她又改软的了。一次班会快结束时,她突然“提拔”我做了班长,全班的学生都在面面相觑。但她是女王,说的话就是懿旨,大家必须接受。她对我说了一番语重心长的勉励之词,还让大家鼓掌,欢迎我的走马上任。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让我脸红耳赤,像是犯了错误。

这个班长的职位没有带给我丝毫的享受,只带给我妈在外吹嘘的材料。每天上午的课间操,是我最难熬的时段。我要组织大家集合、排队、跑步、喊口令,那些大个子(包括前任班长)懒洋洋地伫立在原地,用一种暧昧的笑容对待着我的一切努力。我对他们陪着笑脸,用求助的语气开展着我的权力和工作。这样卑躬屈膝的班长在校史上应该是独一无二的。不过这一切并没有持续很久。一周后的某一天,那个总是挂着绿鼻涕的壁虎兴高采烈地拿着两个西红柿来巴结我,他的东西我总觉得脏,要放在以往我是不会吃的,但现在我既然是班长了,不吃的话似乎会影响干群关系,到时候他在背后说我坏话就不好了。我接过一个西红柿,还跑去水池那里洗了两遍,才吃了。但是下午还没放学,我的肚子就像怪兽样的开始鸣叫了,待我跑到厕所,基本上就无法再提起裤子出来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身体里边突然涌出了那么多的水。我是个喝水很少的人。

我住院了,这也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住院。我住在破旧的传染病房里,被隔离在医院的一个角落,只有我妈每天送饭给我。她和护士一样还戴着口罩,她告诉我,我的病叫“痢疾”,也叫“霍乱”。这些丑陋的名字听起来就令人难堪透顶。

趁着我住院的这个档儿,麻老师赶紧任命了新的班长,并打电话来简单安慰我了一番。在电话里,她对新的人事变动一个字也没有提。我病快好的时候,壁虎提着一袋子苹果来看我了,他向我道歉,并告诉我说那天的西红柿是他在路边捡的,他哭着对我说他是吃了没什么事才给我吃的,还不停地指天发誓:“我骗你是狗!”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只好原谅了他。他走后,我把他的那袋苹果丢进了垃圾桶。

这次住院让我耽误了整整一个月的课,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我妈刚开始还安慰我,可整个学期结束了,我的态度还总是消极怠慢的,考试成绩也总在中游徘徊,她就有些生气了,动不动就会找茬骂我一顿。我沮丧极了,因为这不符合她常看的那些教育类书籍所倡导的原则。麻老师那边就更不用说了,她三番五次叫我去她办公室谈话,让我趁着这次的经验教训,改正以往的错误。

麻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一番话:“以前你学习好,那是因为课程简单,你的聪明可以应付。但现在,你看,你只是一个月没上课为什么就赶不上呢?那是因为你缺乏很多做人的品质,像是耐心、执着、勤奋、遇到挫折不气馁等等,不过你最缺乏的还是人际关系。为什么没有同学给你补习功课呢?其他同学生病了,都会有朋友帮助的。你好好思考一下。”

我把这些话告诉我妈,这次我妈没有一丝笑意,而是沉默了许久,临睡的时候才叫我去她卧室,她训话道:“姜还是老的辣,麻老师的话还是要听的。以后你要多出去玩,和同学们搞好关系。”

我妈鼓励我出去玩,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我高兴得快疯掉了。但这种高兴劲儿没能延续多久。一个非常沮丧的事实摆在面前:我的朋友太少了,难道要我和壁虎那样的瘪三混在一起呀,那样的话,我还不如一个人呆在家里看电视呢。我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失落过,以前我欺骗自己的种种借口突然失效了,就像是囚禁太久的鸟已经忘记了飞翔。我能找谁玩呢?难道要我卑躬屈膝削尖了脑袋钻进那帮大个子掌权的团伙吗?没有人撑腰,在里面只能当个马仔、跟屁虫,会被人欺负死的。我知道这些,我又不傻。可我该怎么办呢?我想起历史课上讲过的“弱国无外交”,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弱国。

我妈似乎并不了解我的困境,她以为只要撒开手让小孩子去玩,就一定会找到无数的玩伴。每天下班回家,她都会例行公事般地先问一声:“王世达,你今天交到什么新朋友没有?”我张口结舌的否定回答总是让她哀声叹气。她每叹一次气,我的心头就多了一层童年的阴影。就这么着,我一天天地真的变忧郁了,忧郁的好处是,我不聒噪了,严格遵守课堂纪律了,老师用不着老是对我横眉冷对了。但我并不开心,我感到憋闷,我会动不动就陷入白日梦当中,我只能用幻想来慰藉自己。

就在我深陷困境之际,一天我妈说我有个舅舅要来。她说那是我表舅,长得高高瘦瘦的,曾经带我去钓过鱼。但我没有从脑海中打捞出任何的印象。我只是在想,他来了住哪?难道和我一起住么?我忍不住问我妈,她说:“这个你就别瞎操心了,他可以住在咱家隔壁的那间空房子里,老刘死了后,那房不是一直空着的嘛。”老刘是我爸的同事,他老婆死得早,儿子犯事被收了监,就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就在他临退休的某一天,他死在了我家隔壁的那间房子里。说起来,他的死还是我发现的。那天我妈包了饺子,让我叫刘爷爷一起来吃,我是个小孩子,去他家从来不敲门,我推门进去,先是闻到了一股饭菜酸腐的臭气,然后看到刘爷爷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满桌子摆的都是吃了一半的剩菜,桌边还耷拉着两张报纸。我知道他的习惯,每顿吃不完的饭菜就拿报纸一盖,下顿的时候揭开继续吃。我轻手轻脚走过去,推了刘爷爷一下,没想到他哗啦一下就瘫倒在地上了,脸色苍白,嘴巴大张着,眼睛空洞地望着我。我被吓坏了,站在原地都忘了跑,全身战栗着。就在那一刻,我无师自通地认识了死亡。我意识到,刘爷爷已经不在了,从那边望着我的,是死亡本身。

讲到这里,我发现有一段记忆丢掉了,我不记得我是怎么逃离现场的,只记得我由于惊吓过度,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我才知道,刘爷爷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一个礼拜了,病因叫做心肌梗塞。那是深秋时节,凉爽宜人的气候减缓了尸体的腐烂。

死过人的房子没人愿意住,说是晦气,其实是害怕。谁能不怕呢?单位里新分来的年轻小伙子宁可在外租房,都不去那里住,那房子便闲置下来了。现在,我素未谋面的舅舅要住进去了,我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充满了好奇,而且,我对那个面目模糊的舅舅也充满了感激。这是因为,刘爷爷死后,我老是觉得那空荡荡的房间深处有某种目光在向外偷窥着,害得我晚上不敢独自出门上厕所。等舅舅住进去就好了,到时我就可以酣畅淋漓地撒尿了。

那天吃饭的时候,我问了很多有关舅舅的事情。据我妈说,舅舅上学时坏透了,学习差,爱闹事,因为打架差点被学校给开除了。他高考差了录取线一百多分,中学一毕业就在社会上瞎混,断断续续干了好几份工作,挣的钱都不够养活自己的。上个月,他家人听说我父亲认识本地一家钢铁厂的厂长,就想让他过来当个工人。我还想再问一些细节,比如他是怎么打架怎么瞎混的,这些对我极富吸引力。但我妈似乎看穿了我的心理,马上停止了讲述,开始唠叨起一些大道理来,舅舅在她嘴里完全成了一个典型的失败者,一个活生生的反面教材。她让我千万不要走舅舅的老路。可是很奇怪,每个人都想学习好,但是在心底却又渴望着叛逆不羁,偷偷欣赏着那种充满破坏力的“坏”,似乎那样才能感受到一种张扬的激情。我也是这样的,我一边应承着我妈的教诲,一边在脑海里想象着舅舅,想象他打架时的张狂与潇洒。是的,我对即将到来的舅舅充满了越来越多的好奇与期待。

舅舅来的那天,我去上课了。安静的课堂上,我扫视四周,看到老师和同学们依然沉溺在一成不变的状态中,干巴巴的读书、背诵与计算,我第一次对学习有了厌恶之情。想到舅舅,我隐隐有些激动,我觉得他是一扇门,我可以从他那里看到以往对我关闭的事物。

放学了,我疾走回家。到门口的时候,听到家里挺热闹,有个男人的嗓音在说话,沙哑而青涩,还会热情地笑出声来。我有点紧张,推开门进去,我看到了期盼中的舅舅,他穿着部队操练时的绿色迷彩服,这在年轻人中相当流行,不过大部分人穿的都是仿制的,只有军属家的孩子才能穿到正儿八经的真货。我觉得他的迷彩服看起来很自然,或许是套真的,这让我对他有了良好的第一印象。他看见我后,站起身来,满脸的惊讶,他对我妈说:“是王世达吧?长这么大了?”我妈点头说是。他走过来把我抱了起来,在空中甩了一圈,好像他和我很熟似的。他把我放回地面时,他问我对他有没有印象。我很茫然地摇着脑袋。他又笑了,他说我小时候他抱过我。他一直牵着我的手,非常亲切的样子。他突然看着我的手说:“你的手怎么这么脏?”这话让我无地自容,无言以对。他马上决定要帮我洗手,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然,提来暖瓶,往脸盆里倒上热水,然后把我的袖子高高卷起。他用食指蘸了一下热水,迅速缩了回来,像是受惊的蛇。他赶紧往脸盆里添凉水,这时,坐在一边的我妈说:“你让他自己洗,别惯他。”

舅舅看了一眼我妈,为我辩解说:“他自己要能洗干净,就不会这么脏了。”

这话让我妈没法再说什么了。

他温柔地把水撩在我的手背上,然后又用香皂在上面反复搓揉,很痒。我心里更痒,甜丝丝的。我妈和我爸已经多少年都没这样呵护我了,他们一再强调:我要培养自己的独立性。时间一长,我也习惯了,默认了,可现在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大人,如此溺爱我,的确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了。舅舅边洗边笑着问我:“你干什么了?手怎么这么脏,像个自行车修理工的手。”尽管我有些难为情,但我还是自豪地说:“我在墙缝里看见了一窝蚂蚁,就用手碾死它们,我想等蚁王出来。”我妈佯装生气地说:“你听听,多大的人了,可一天干的都是些什么事情!”舅舅笑着说:“男孩小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越调皮捣蛋的男孩其实越聪明。”我妈笑了,说:“他调皮捣蛋什么呀,这孩子胆小,平时都不敢出门玩。”这话戳到我的痛处了,我气急败坏地反驳着,可我妈根本不在乎我的狡辩。舅舅取来毛巾,一边帮我擦手,一边对我说:“你怕什么,是有人欺负你吗?以后谁欺负你,你就来找我,听见没?”我使劲点头,心里很感动,这就是我期待已久的东西吧。没错,这样的一句话,是舅舅送给我的最好的见面礼。

洗完手后,舅舅突然说:“蚁王我真没见过,可我见过蚁后,很大的一只肥虫子,恶心死人了。”

从此,我不再碾死蚂蚁了,我害怕肥硕的蚁后突然像大蛆似的爬到我的手背上。

还没到周末,我就央求舅舅带我去爬山,就是上次我被遗弃而没能去爬的那座山。舅舅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还让我多叫几个朋友。我思来想去,只得把壁虎给叫上了。壁虎显得比我还高兴,他的鼻涕都暂时消失了。我说我舅舅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我把他打架斗殴的过去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壁虎连连点头,满脸的崇拜之情。不知道为啥,看到他这样我既厌恶又开心。

那天,舅舅理了发剃了胡子,穿一身蓝色的运动装,整个人显得更加年轻自信了。壁虎见了他便叫哥哥。我说他是我舅,你得叫他叔叔,壁虎就马上改口叫叔叔,满脸都是谄媚的笑容。舅舅摸了一下壁虎的后脑勺,壁虎朝我笑着吐了吐舌头,我第一次觉得壁虎也挺可爱的。这时舅舅拿了两根挺粗的竹竿递给我和壁虎,让我们拿着防身。我觉得舅舅真是周到极了。我妈看到我们的阵势,不放心地问:“你们去哪里?”舅舅说:“带他们去河边走走,不会太远的。”我妈嘱咐了几句要注意安全的话,就放行了。

这次爬山给我的童年增添了很多的自信,说什么路远水深,其实一点也没有那么夸张。要说心中有一种恐惧,也只是对未知的恐惧。世界太大,人太小,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弄丢自己似的。不过每当这个时候,只要看一眼舅舅,他健壮的身躯和自信的神情马上就能让我平静下来。正午时分,我们登上了那座山的顶峰,我看到自己生活的小城像是玩具模型似的散落在远方,有种令人着魔的东西蕴藏在里边。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认真审视自己的生活环境,我发现,以往觉得很大的生活世界现在变成了蚁穴般大小的可笑存在,世界太广袤和无穷了,这震撼了我,让我难以忘怀。我心里默默感谢着舅舅,是他给我了这样的机会,让我得以天神似的打量世界。

舅舅坐在一方大石头上,目光炯炯地望着小城,额前的几缕头发在风中旗帜般飘扬着,他一定是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忽然,他站了起来,朝远处大喊了两声,声音有些空洞,他又憋足了底气喊了几声。喊完了,他让我们跟着他一起喊。我们就喊,刚开始还有些放不开,谁知道越喊越过瘾,后来就变成声嘶力竭地嚎叫了,好像是一群饥饿的灰狼。喊着喊着,我感到整个人好像快要飘起来了,伸手就能够到云彩。这时舅舅又喊道:“我是世界的征服者,我是成吉思汗!”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这句话,让我和壁虎笑得肚子都疼了。

终于,他喊累了。他在山顶上伸开胳膊,慢慢徘徊着。突然,他背对着我们站定,说:“别老是盯着来时路,看看山后,山后的风景更美。”我们转过身去,看到了山后那片人迹罕至的风景,的确,山后的花草树木都有种更为野性的美。那种美让我有些莫名的恐慌。舅舅忽然指着远处的一面山坡说:“你们快看,那是什么东西?亮闪闪的一片!”“会不会是水晶啊?”壁虎兴奋地喊了起来。我们在自然课上见过那种晶莹剔透的石头,漂亮极了。舅舅笑着说:“我带你们去寻宝吧,别忘了,我是世界的征服者!”

我和壁虎在他的帮助下,屁股低蹲着滑过了一片堆满石砾的山腰,又走了一段山谷小路,才来到那片发光的山坡上。舅舅拣起一片瓶盖大小的白色薄片晶体,用指甲抠成了两个薄片,然后他说:“这是云母。”“云母是什么?”这个名称听起来就像是水母一样神秘。舅舅笑了笑,说:“就是一种矿石,耐热,绝缘特别好,在工业上常用。”他随手把那个小晶片丢回了地面,我赶紧捡了起来,对着太阳照着看,壁虎也凑过来,好奇地和我一起观看着这个类似塑料片样的天然玩意。舅舅又拣了一块蓝色的石头,那种蓝像是有人不小心把蓝墨水滴上去了似的,很湿润,很艳丽。他对我们说:“这是一种铜矿石。”他的神态自信而快乐。我和壁虎有些崇拜地望着他。可他突然沮丧了,他叹口气说:“我曾经的理想是当个工程师,可现在却只能当个工人。”壁虎说:“我爸就是工人,我看他一天到晚挺高兴的,可奇怪的是,他总是教育我,说我长大千万不能再当工人了。”舅舅把手放在壁虎的小肩膀上说:“对,千万不要当工人。”我们问他为什么,他只是笑笑,不再理会这个问题。

在回去的路上,舅舅又给我找到了几块铁矿石、硅铁矿石,还抓到了一只巨大的蝗虫,它展开翅膀足足有十公分,飞翔的时候居然发出铁片摩擦样的咔嚓声,它的翅翼内侧还点缀着粉红色的花纹,像是一把小型的古典折扇。舅舅是在山脚的转弯处发现它的,舅舅二话没说就脱下自己的外套,追逐了好几百米才把那神奇的生物盖在了衣服底下,然后小心地捉住它,把它塞进了一个罐头瓶中。带着这些丰富多彩的战利品,回家后我赶紧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藏在床底下。那天晚上,由于兴奋我竟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我就拿着它们到学校显摆去了。

这些玩意引起的轰动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据我所知,之前那帮抛弃我的男生们从山上带回来的战利品只不过是几只不大的蜗牛而已。笑死人了,谁还没见过蜗牛啊,只不过山里的蜗牛稍微大点,壳子厚点而已。我现在带来的可是矿石和会飞的蝗虫王啊,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了!那些男生下课后都聚拢在我的位置上,听着我绘声绘色地吹嘘。以往,在这样的场合,我只有听的份儿,可这次我居然成了主角,最令我惊讶的是,对这个主角我完全是可以胜任的。难道是舅舅给了我某种隐形的支撑么?我脑子里天马行空,嘴里信口开河,却丝毫不怕被别人质问,更不怕那种来自嫉妒的仇怨。我把捕捉蝗虫王的过程描述得惊心动魄,在其中渲染加重了我的作用。我强调要不是我,我舅舅是不可能捉到这只巨大的蝗虫王的。

我沾沾自喜的话语引起了一个人的不满,他就是我们班的小霸王,外号叫“大飞哥”。这个名号来自香港的黑社会电影《古惑仔》,是小霸王自封的,他逼大家都要这么叫他。他的学习差得全校闻名,没人记得他留了多少次级了,只是在一年又一年中,他的身体开始发育了,嘴巴上方都有了一层淡淡的黑色髭毛儿。

大飞哥先是在人群的外围用随意的姿态听着我的吹嘘,然后他挤了进来,抓起我桌面上放着的几块矿石端详了起来,然后不屑地丢回到桌面上,那几块石头可怜巴巴地滚动着散开了。他的挑衅把大家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他身上了,他知道这点,所以他很得意,甚至还哼起了一段流行歌的小调。我的讲述开始结巴了,变得七零八落,终于停下来了。这时,大飞哥抓起罐头瓶,对着窗外的阳光看了起来,里面的蝗虫王烦躁不安,扑棱着翅翼在狭小的空间内挣扎着。大飞哥突然手一松,罐头瓶掉到水泥地面上摔了个稀巴烂,蝗虫王不失时机地逃跑了。它飞腾而起,似乎郁积了太久的愤怒,发出了“咔嚓咔嚓”的金属摩擦声,像是一把凌空飞舞的剪刀,极为恐怖,许多女生被吓得惊声尖叫。这时,上课铃没心没肺地响了,蝗虫王继续飞行着,教室乱作了一团,我预感到这次我又惹下大麻烦了。

这节课正好是语文课,麻老师的人还没走进教室,她的嗓音就出现在教室门外。她怒气冲冲地喝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待她站在讲台上问清情况后,毫不留情地对我说:“叫家长!”我感到很不公平,她居然都没有批评一下大飞哥,要不是他,怎么可能搞成这个样子呢?我大着胆子辩护了几句,麻老师更加生气了。就在此时,那个蝗虫王不知好歹地向讲台上飞去,麻老师用一沓子作业本砸了过去,蝗虫王瞬时变成了一堆流着褐色汁液的肉泥。麻老师的脸有些扭曲,像是要作呕似的捂着嘴巴和鼻子。她用不知是谁的作业本的一角,把那团尸体拨到了地板上,然后又抬脚一踢,那团东西穿过敞开的教室大门,准确地落到了走廊上。

麻老师声嘶力竭地吼道:

“以后谁要再敢带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进教室,我就让他吃下去!”

在学生时代,没有比叫家长更为残酷的惩罚了,与其说这是一种老师与家长共同教育子女的方式,不如说是对这个家庭的一种公开的羞辱与惩罚。这也是一种潜规则,每个人心知肚明却又心照不宣。要在以往,我肯定是忧心如焚,但是现在我想到了我的舅舅,我的焦虑就大大缓解了下来。我背着我妈,让我舅舅作为我的“家长”去学校交涉。尽管我知道麻老师认识我妈,这事迟早会泄露,但是我也不怕,因为我妈也很讨厌老师动不动就叫家长。我妈曾经说过一句挺经典的话:“一个失败的老师,才会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叫家长。”这句话我跟很多同学说过,他们都竖起大拇指说:

“你妈妈真了不起,她说的太对了。”

舅舅在麻老师的办公室里呆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出来了,他满脸都是扮演出来的成熟。我问他和老师聊得怎么样,他对我说:“老师问我王世达的妈妈怎么没来,我说她最近太忙了,抽不开身,委托我来的。你看我这样说可以么?”他竟然像个学生似的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当然可以啊,她还说什么了?”他想了挺久,却只说了一句:“一堆屁话呗。”我笑了,心情也放松了,我以为这件事情就算完了。但是舅舅这时发话了,他说:“那现在该去教训一下那个叫什么‘大飞哥’的人了吧?”

我居然愣住了。我总处在弱势的位置,考虑的都是息事宁人,而从来没有考虑过居高临下的攻势,所以舅舅的提议让我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舅舅说:“要不这样,你先去问他,那天他打碎罐头瓶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要是他说是无意的,并且肯向你说声对不起,事情就算了,好不好?”我沉吟着不做声,要我去和大飞哥说这些话,怎么看都是一种挑衅,我的心底还是有些发憷。舅舅拍拍我的肩膀说:“去吧,我就在学校门口等你,别怕。”舅舅紧盯着我,他的眼神中充满了鼓励,我很怕那种鼓励变成了鄙视,所以咬着牙答应了。

当我面对大飞哥的时候,我觉得我不是让他给我道歉的,而是我去给他专程道歉的。我的声音像是蚊子在哼哼,有些结结巴巴地说完了舅舅让我问的话。大飞哥的脸上先是抽搐了一下,然后他就笑了起来,笑得很古怪。他说:“没错,瓶子是不小心从我手上滑脱的,但是你听清楚喽,就算当时没有滑脱,我一样也会放手的,只不过是迟几秒钟的事情,结果没啥不同,哈哈,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回答完全超乎我的预料,我设想过好几种情形,但是眼下这种却是我未曾想到的,也是最为侮辱人的一种。

我说:“没其他问题了。”我攥紧了拳头,向学校外跑去,把这个答案告诉了舅舅。舅舅哼了一声,骂道:“还真是个小痞子!”然后他说:“你好好去上课吧,中午放学的时候再说。”究竟怎么个“再说”法,他没讲,我也没问。我有点儿忐忑地回到校园,发现校园里的桃树开花了,隐约的花香让我暂时忘记了紧张。我还不知道就在这个中午,我将会第一次进入到暴力的内部去,并且会被暴力那种微妙的痛苦和魅力所彻底俘获。

转眼到中午了,我和放学铃赛跑似的冲刺到了校门外,一眼就望到了舅舅,他坐在马路对面的石砑子上,他的身后立着一株干裂开来的杨树。他是很少吸烟的人,现在却吸着烟,眉头紧皱,神态稍显做作。他看到我,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把烟在鞋底上一点点蹭灭了。我向他走去,心底充满了紧张,我觉得仿佛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我看。舅舅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待我走近时,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使劲捏了捏,说:“别怕。等会大飞哥出来,你指给我就行了。”

我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用力说:“我不怕。”

大飞哥和他的狐朋狗友出现了,他的周围总是围着一帮随从,我对那些甘做奴隶的小人实在是鄙视极了。我对舅舅说:“那帮人中最壮实的就是大飞哥。”舅舅看了大飞哥一眼,对我说:“走吧。”他搭着我的肩膀,我们不紧不慢地跟在那帮人后面,保持着一米远的距离。到了一个路口,他们向左拐去,舅舅立刻上前,分开众人,劈手揪住了大飞哥的后衣领。

大飞哥暴怒地吼道:“谁他妈的犯贱呢?!”

这是他通常对我们的态度。不过,当他转头看到已是成年人的舅舅时,整个人一下子就软了,马上说:“大哥对不起,我不是骂你,我还以为……”舅舅摆摆手,不想听他的解释,径直问:“是你欺负王世达的?”这时大飞哥探头一看,看到了躲在后面的我,我被他凶狠的眼神吓到了,不由自主地向地面望去。我的神态让大飞哥恢复了部分的底气,尽管他嘴上说:“我没欺负他啊。”但他的语气却没了之前的那种极端献媚。

舅舅感觉到了这点,他扭头看我,看到了我的慌张与瑟缩,他的脸忽然涨得通红,好像是被我激怒了似的,转过头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巴掌抽在了大飞哥的脸上,接着又飞起一脚,踹在了大飞哥的肚腩上,大飞哥哎呦一声,弯下了腰,舅舅又用肘部狠狠撞击大飞哥的脑壳,大飞哥向前扑去,舅舅顺势又狠踢一脚,大飞哥像条死狗似的瘫在地面上了。他的脸埋在一堆尘土里,像是鸵鸟一样羞于见人。他浑身颤抖,嘤嘤哭泣了起来。舅舅用脚尖蹭着他的耳朵说:“还敢不敢了?”大飞哥抬起头来,他的眼泪早已变成了褐色的浊流,向嘴巴里倾泻而去,他咳嗽着说:“再也不敢了!”我这才抬头四望,发现大飞哥的那些随从早已鸟兽散了,其中的一两个躲在楼房的转角处在向这边窥探。

从来没有过的畅快感受让我觉得世界都变轻了,徐徐的清风吹过来,竟然毫不费力地穿透了我。

我望着呻吟不止的大飞哥,突发奇想道:难道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快乐才是最真实和最本质的么?这种挟带着紧张、兴奋、恐惧与负疚的快乐,像一条冰冷的小蛇,在我的体内四处流窜,似乎很想噬咬一些东西才能平静下来。这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舅舅蹲在大飞哥身边,冷冷望着他,一言不发。我怕舅舅继续揍他,便轻声说:“舅舅,我们回家吧。”舅舅听见这话,转过脸来对我说:“来,你把他扶起来。”我赶紧走过去,伸手去扶大飞哥。我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心底更是怕他报复,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示好的机会。大飞哥半推半就被我扶了起来,他揉着肚子,眼光迅速扫了一眼舅舅就逃开了。我盯着他看,可他不看我,他把头低下了,像是在思谋着什么。

这时,舅舅忽然站起来指着我说:“王世达,你和他打!”

“我?”我几乎惊叫起来。

舅舅一脸严肃,用不可质疑地目光盯着我。

“对,你和他打!”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打,我从来没有打过架。

舅舅看到我呆愣的样子,或许有些无奈。他想了想,踢了下大飞哥的屁股,说:“你去打王世达,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我不怪你。”

这话让我疯掉了,我顿时失声叫道:“舅舅!”舅舅却不再看我,把身子背过去了。那一刻,我恨他,他把我往绝境里逼,我讨厌这样。我有种被遗弃的感觉。我没法抽身了。大飞哥发现舅舅是认真的,便二话不说朝我走来。他红肿的眼睛瞪着我,满脸都是邪恶与鄙夷的神情。我知道,他想在我这里找到他破碎的尊严。

我有些害怕。不过,当我看到他满脸满身的血污,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心中竟然有了真切的怜悯之情。没想到,我竟然还有一副菩萨心肠。我真的没想到。

我站在原地,攥紧了拳头,等待着他的攻击。他逼近了,我挥拳迎了上去,却感到眼冒金星,原来是被他打中了鼻子,鼻血流了出来,掉进尘土里瞬间就不见了。大飞哥也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第一拳就把我打出血来,他赶紧用余光去瞟舅舅,舅舅站在那里,耷拉着臂膀望着我们,没有丝毫的表情。大飞哥胆子大了,又一拳打了过来,打在了我的肩窝处,震得我向后趔趄了两步,生疼。我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大飞哥没有善罢甘休,他又扑了过来,这一次幸好我被躲开了,但我终于愤怒了,舅舅那木桩子样的身影严重刺伤了我,他竟然真的看着我挨揍,心里一定在嘲笑我吧?那好,我就让你看个够,我豁出去了。

我出手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拳头准确的落在了大飞哥的脸上,巨大的冲撞力让我整条手臂都失去了知觉。我看到大飞哥满脸的痛苦与诧异,我又向他的眼睛打了过去,他赶紧往回缩,这一拳打在了他的下巴上,我的手指骨像是断了一般,火辣辣的疼。大飞哥左手捂着下巴,大喊着扑了过来,我眼睛一闭迎了上去。我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完全失去了控制,像是在被别人控制一般,出拳、踢腿等各种动作像是章鱼触须般喷涌而出。同时,我也被他重重地打了好几下,但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感觉到疼,仿佛我的身体变成了沙袋似的。不疼,真的不疼。我曾经对打架最大的惧怕就是身体的疼痛,但现在,我居然凌越了这个临界点,再也没有人能拦住我了,即便现在大飞哥手里有把刀,我也敢冲上去。战场上的战士就是这样的吧?看来真正可怕的,不是勇气,而是疯狂,是所谓的“杀红了眼”吧。舅舅事后就对我说:“你整个人都打疯了,让你杀人你都敢。”我想了想说:“没有敢不敢的问题,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真的是一片空白。没有了惧怕的我,就像野兽一样和大飞哥纠缠在一起,我使劲咬他,用指甲狠狠抠他,他尖叫着,骂我是个女人。我充耳不闻,我想从他的身上撕扯下一片血肉来。

情况有些失控,舅舅终于出动了。他跑过来一脚把大飞哥踹到了一边去了。他说:“好了好了,打完了,你们俩打平了。”我不服气,我像醉汉一样叫骂着,要继续打下去。舅舅拍着我的肩膀,让我冷静下来。我呼哧呼哧喘着气,嗓子眼里的血腥味儿提醒我: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凶残。这种凶残让我有种克制不住地冲动,一种想去伤害他人的冲动。

舅舅用粗壮的右臂使劲箍住我,然后像哄婴儿似的摇晃着我,让我慢慢从那种梦魇般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他在我耳边反复说:“这就对了,这就是男子汉嘛。”

大飞哥站在不远处,歪歪斜斜的,虾米样弓着身子,检视着浑身的血痕。他用手指缓缓抚摸着那些红肿的地方,呲牙咧嘴的,不停地倒吸着冷气。舅舅对惨不忍睹的大飞哥说:“你来给王世达道个歉,保证以后不欺负他了,这事就算了结了。好不好?”

没想到,大飞哥听了这话非常不满,他挺起了腰板,瞪圆了眼睛,气鼓鼓地说:

“谁还敢欺负他呀!他是个疯子!”

大飞哥挨揍的事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我走在校园里,很多人看我的眼神都有点怪怪的。我试图捕捉住他们的眼神,但他们的目光迅速地躲开了。这太匪夷所思了,我以为他们会为我欢呼雀跃的,因为我教训了一个惹人厌的害群之马。但他们没有替我感到高兴,他们对我的是一种欲迎还拒的客客气气,就好像我是曾经的大飞哥一样。

有人群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会扭曲得不可理喻。

没办法,我只好不去管别人怎么看了。所幸的是,这次的不在乎不是失败者的掩耳盗铃,而是胜利者的骄傲与风度。

一段时间后,人群对我的态度突然又改变了,他们见我又笑脸相迎了。原来直到此时他们才知道那天并非单单是舅舅在恃强凌弱,他们没想到弱小的我居然和大飞哥也真正交手了,还打成了平手。我的疯狂被当成是英勇而广为传颂。我微笑着,不再像以往那样夸夸其谈,而是保持着沉默,我已经知道沉默更能激发出神秘与想象。再也没有人敢看低我了,更别说欺负我。我的屈辱史正式宣告终结了。

不过,我的心里还是很忐忑。我觉得大飞哥肯定会报复我的。我在舅舅的指导下,开始系统地锻炼身体了。舅舅从杂物房里找了一个的空麻袋,往里面填满了沙土,挂在院子后的一棵树下,我把它当做大飞哥的肚子,日夜击打,手指背面都起了很厚的老茧。我有时就连夜里做梦,都在和大飞哥搏斗。有一次我梦见自己被大飞哥打倒在地,他猛踢我的肚子,我大叫大喊着惊醒过来,满身是汗,害得我妈担心地跑了过来,问我怎么了,要不要去她的房间里打个地铺睡。我以前做噩梦后,就不敢一个人睡了,都会跑到她房间睡地铺,但现在,我真的不需要,我甚至不觉得这是噩梦,我回味着梦里的动作,觉得有些激动与兴奋。我盼着大飞哥能早点来来找我,但同时又有些迟疑,觉得自己再训练一段时间会更好。我妈看着我那若有所思的样子说:“王世达,你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了,看来你是长大了。”

长大了么?我不确定。我只知道我的肉体已经逐渐可以抵抗恐惧了。

等了好久,大飞哥那边毫无动静。我和他自打完架后,再也没有说过话,是一种冷战状态,他每次看到我,就把眼神虚开了,好像他犯了错误。他这种奇怪的神情让我有所警惕,我猜测着,他可能是在暗中活动,酝酿着一个很大的阴谋,比如找一群社会上的混子来帮手,这样的话,就算舅舅再厉害,也是毫无招架之力的。我找舅舅商量对策,舅舅说他是不怕小混混的,他担心的是我。他想了想,让我在书包里放上一片板砖外加一节钢管,以便在关键时刻能够自救。我照办了,从那天起,沉重的书包压得我肩膀日日酸痛,我妈看到我肩膀上的红印子,感慨地说:“现在的学生太可怜了,是得减减负了!”

日子如流水,在等待中,数月时间过去了,一个学期都要结束了,大飞哥还是沉默着,没有任何动作。我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我问舅舅该怎么办,要不然先发制人算了。

舅舅说:“我觉得他真的怕你了,他觉得你是个疯子,谁会和一个疯子计较呢?”

这话逗笑我了,我说:“我从没想到做一个疯子还会有这么大的好处。”

舅舅说:“人人都怕疯子,事事也怕疯子,所以成功的人都带点儿疯劲。”

我说:“被人当疯子是好事?”

舅舅说:“那绝对的。”他沉吟了一下,又说:“我都想当疯子呢,可当不了,太老实了。”

我执拗地说:“那你当啊!”

舅舅耸耸肩:“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

那时,舅舅已经在钢铁厂上班了,每天都穿着灰褐色的制服,头发剪得很短,样子看着有几分像劳改犯。他的情绪越来越低落,每天下班回来就躺在床上,吃饭的时候都是我去喊他的。我问他怎么了,他眼皮不抬,一动不动地说:“太累了。”我问他的工作都是做什么的,他骂了一句脏话,说:“伺候机器的。”他变得惰性和虚弱,让我感到陌生,有时候我看到他的样子,会想起曾经的自己,那是一种被什么东西给打败的样子。有一天,我还看到他的脸部包着纱布,我以为他和别人打架了,他说不是,说是被烧红的钢渣给烫到了。我很想多关心他一下,可他已经迅速钻进房间,躺在床上了。我站在床边看着他,觉得他的模样很像动画片《黑猫警长》里的“一只耳”,那是一只很坏的老鼠,被黑猫警长一枪打掉了左边的耳朵。

我笑了起来,舅舅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打量我。我觉得不该嘲笑他,很不好,便不再笑了,把头低下了。他问:“咋了?”我说:“没咋。”

尽管舅舅的英雄形象正在远去,但是在我心里,他还是有着很高的位置。他对我也非常好,经常会带一些炼废的铁矿石给我,那种东西介于金属与石头之间,有一种独特的美,我用它们来装点我妈的花盆。我还突发奇想,向他提出,想去他的工厂里边参观,他迟疑了很久,还是答应了。不过,有关这次参观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带着我围绕着厂房走了一圈,我看到了很多的巨型卡车和巨型烟囱,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了。他不让我进去,说车间里面的温度很高,要穿石棉做的衣服才行,像我穿的这些化纤衣服,进去后会像塑料袋一样变软发皱,然后燃烧起来。听了他的话,我对他的工作环境有了极度的害怕,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对工厂的内部还是充满了恐惧,就像一个诗人说的,那里边充满了劳动的黑暗。

参观完工厂后,我仿佛有些理解舅舅的内心了,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是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我就琢磨着或许能做一些事情来逗他开心。

他的房间是从不上锁的,因为里边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况且我家就在旁边看着,我便趁他不在的时候溜了进去。我找到他的衣物箱,他全部的衣服都放在里边,左边放的是干净的,右边放的是穿过的,中间用一个厚纸板隔开。我感到好笑的同时,又不得不佩服他的细致。我把他的内裤全都挑了出来,这堆东西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骚味,像是汗又不是汗,我赶紧将它们塞进了一个塑料袋里,我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什么适合藏东西的地方,我只好把那袋东西丢进了他的床底下,为了保险,我还补踢了一脚,让那袋子滚到最黑暗的角落去。我从他房间溜出来后,阴险地笑了起来,我在想象他寻找内裤的狼狈样子。内裤是非常隐私的东西,他肯定不好意思问别人,到时找不到肯定会非常气急败坏的吧。

我想舅舅当天晚上就会来找我了,但是他没有,他的脸皮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薄。他来找我已经是第三天的晚上了。这几天,我借故躲着他,不去他的房间,他陪着笑脸来到我家后,就问我:“王世达,你这几天怎么不去我那里玩了?”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头也不抬地说:“快考试了,没时间玩。”他站在我身边,看我写作业,也不出声,过了许久,他说:“那我走了,你休息的时候可以来下我房间,我那里有个好东西,本来想叫你去看看的。”我故作镇定道:“哦,知道了。”等他走后,我一个人使劲笑了半天,我觉得他太笨了,还想拿我当小孩子哄。不过,等我写完作业后,我想到他说有新东西,心里还是痒了起来。我按捺不住了,决定去找他。我暗暗骂自己:真是条笨鱼,明明看到钩子了还要去咬!

舅舅看到我来了,没有丝毫意外的表情,他有些神秘地说:“你先把眼睛闭上,我让你睁开再睁开。”我顺从地闭上了,听到他窸窸窣窣地在拿什么东西。我慢慢将眼睛眯起一条微弱的细缝,偷窥起来,我怕他找到了那袋内裤扣到我脸上来。可看起来,那不是内裤,而是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我情不自禁地说:“好了没?我可要看了啊!”舅舅说:“好了,看吧。”我睁大双眼,看到了一个金光闪闪的飞机,是一个用子弹壳粘在一起组成的飞机模型。那个年代,还很少有这样的工艺品,不像现在,就连候机厅的小店里都摆着这样的东西。每当我看到这样的工艺品,总会驻足品味一番,它们让我想起舅舅,不过我没有买过,因为它们作为手工艺品显得太完美,而作为商品,他们又显得太缺乏人情味了。我怀念的,还是舅舅亲手做的那架米格战斗机。尽管那架战斗机我拥有的时间仅仅是一个晚上。

舅舅得意地望着我说:“怎么样?漂亮吧?是我自己做的。”

“你哪来的这么多弹壳?”我惊异极了,伸手将飞机拿在手中把玩,冰凉而沉重,让我联想到了真正的飞机机身。

舅舅说:“我们工厂后边的山谷里,有个部队的打靶场,那里遍地都是弹壳,比石子都多。”

“下次你带我去!我也要自己做个东西出来。”我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打靶场的场景,无数的弹壳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光,像是在大地上洒满了金属的种子。我低头闻了闻飞机,除了黄铜的金属腥味,还有残余的淡淡的火药味也让我迷醉。

舅舅答应了,说:“那这飞机就先放我这,等你考上重点中学了,我再正式送给你好不好?”

我迟疑了,我很想现在就拥有它,但我知道,马上就要升学考试了,我妈是不允许我分心的。舅舅劝慰说:“反正就在我这放着,你想玩的时候可以过来玩呀。等你考完试了,你就把它拿过去,放在你的桌子上。”我只好答应了。我提醒他,不要忘了带我去拣弹壳,我要做个坦克出来,“比你这个飞机还要大!”我野心勃勃地攥紧了拳头。舅舅连连说好,满脸的慈祥。就在我转身要离开的时候,舅舅突然搓着手,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他说:

“王世达,你可以还我的内裤了吧?”

我好几天没去找舅舅了。这次不是故意躲他,而是升学考试终于来临了。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大考,面对它,我既无所畏惧,又茫然失措。

考场设在市一中,也就是我妈想让我考入的学校。在那里,郊区、县城和镇上的孩子都涌来了,能见到这么多的同龄人我心中都有些惊讶了。不过比起孩子来,家长的数量更胜一筹,不仅有父亲和母亲,还有祖父母级别的白发老人。为了能上一所好中学,这些家长们显得比自己的孩子还要忧心忡忡。原本我真的不紧张,可我妈紧张,我就是被我妈的态度给弄紧张了。她喋喋不休地对我说了好多大道理,她说:“小学的时候你怎么调皮怎么玩我不管你,但是你一定要给我考上省重点中学,要不然你就太让妈妈失望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没法答应她,我更不喜欢欺骗她,没办法,我只好不说话,一不说话我就开始紧张了。

考试考了两天,这两天我都没怎么说话,我一直紧张。我妈反复叮咛我:别紧张!可我就是紧张。我本来也不知道紧张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明明考前刚撒了尿,考试途中我就又觉得下腹憋涨,好不容易忍到考试结束时,那股子尿意突然就像水落进沙地里似的,无影无踪了。我这才知道,所谓的紧张就是没尿也想撒尿。知道了这点,我反而轻松了,原来考试时的那股子尿意是假的,是骗人的,那我不理会它就是了。

灾难发生在数学考试上。那天早晨,早餐吃的是馒头和稀饭,水分已经足够了,我妈却还怕我不够营养,非让我像往常一样,喝一杯牛奶。没办法,我便喝了。考试前,为了对付紧张,我一如既往地去厕所撒了尿,心底很踏实了。数学是我的强项,卷子一发下来,我就完全投入进去了,一路披荆斩棘,基本没有遇到什么难题,但是,做到最后的应用题时,一下子就卡壳了,感觉相当困难。这时,尿意不偏不倚地升腾而起,让人无所适从。我想,又是假的,又是骗人的,因此,我决计不去理会它。我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题目上,我有信心可以解开那道题。就在我列方程式列了一半的时候,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老师站在我身边,用很尖细的声音喊道:

“同学,你尿裤子了!”

谁也不能想象那样的狼狈与尴尬。整个考场的学生都看着我哄笑了起来,原本严肃的考场充满了喜剧的气息,监考老师们强忍着笑意,用黑板擦敲着讲桌,让大家安静下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女老师让我赶紧去厕所,那位年轻的女老师说:“还去什么呀,都尿完了。”大家又是一阵哄笑。不过我得承认她说的对,我是尿完了。我双脚踩在自己的尿水里,像是一只在水中觅食而不得的鸬鹚。年轻的女老师或许是觉得我太可怜了,她趴在我耳边说:“你先专心答题,等会考完,我帮你叫你妈来接你。你妈叫什么名字?”我说了我妈的名字,待女老师走开后,我的眼泪不争气地开始狂流,我完全看不清卷子上的文字与数字了。

考完后,我妈来接我,带着干净的裤子。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可她却笑了起来,说:“你可真行,弄了个天大的笑话!”

我有种不详的预感,这泡尿可能浇灭了我上重点中学的希望。可怜的是,我没法对任何人去倾诉。我曾对舅舅隐约提及这事,但他还没听我说完就马上安慰道:“没事的,男孩子要上了高中才开始发力的,你急什么?”我对他这个说法表示质疑。他或许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去,赶紧解释说:“我好多考上大学的同学,在小学和初中的时候都没我学习好呢。”

我纳闷地说:“那刚开始学习好的男生,上了高中就学习不好了?”

舅舅有些无言以对,过了许久,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你千万别走舅舅的老路,少壮不努力,老大干苦力啊。”

舅舅把“老大徒伤悲”篡改成了“老大干苦力”,“努力”“苦力”这两个尾音一样的词在我脑海里鸣响着,像是两个既相融又相冲的音符。我觉得他改的太传神了,而我也深知,这传神是来自于他的现实生活。在以后的生活中,我还经常会想起舅舅的这句“新谚语”,但让我琢磨很久的是,“努力”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也是一种“苦力”呢?

我的小学生涯结束了,在等待成绩的那段时间里,我变得百无聊赖,面对一个共处六年的集体的解散,我竟然没有丝毫的感伤之情。不过这样说,并不代表我是个感情麻木的人,恰恰相反,在初中、高中、大学的结束时期,我都是最伤心难过的一个人。我曾在大学毕业典礼上喝得酩酊大醉,丢尽了人,出够了丑,心中有了无法填补的失落与惆怅。我经常想,我之所以没在小学毕业的时候伤感,或许并不是因为我的年龄尚小,还不明白时间的灰烬是多么可怕,而是因为我的舅舅把我的伤感都拉扯到了他的那边。当然,这对他来说是不自觉的。他并不知道他在我的童年世界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步伐追赶着自己的命运。

内裤事件之后,我想继续和舅舅恶作剧,我也不明白,小孩子为什么会特别喜欢重复一件可笑的事情,似乎那种可笑是穷尽不完似的。那天,我又想溜进他的房间去,可我发现门锁上了,我心想他这个时间应该去上班的啊,怎么回事呢?这时,我听到了里面有声音,不止是舅舅的声音,还有一个声音,似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很好奇,舅舅怎么把自己和一个女人关在一起呢?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但还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满耳都是咕咕哝哝的含混声音。我向屋后跑去,我想通过窗户一探究竟。窗户的里边是用几张报纸糊起来的,这个我记得,我趴在窗户上,耐心地寻找着报纸之间的缝隙。缝隙找到了。我看到舅舅把一个年龄大她不少的女人压在床上,不过缝隙的位置不大好,我只能看到靠近床边的事物,那里,女人的一只手耷拉下来,悬在半空中,似乎睡着了,没有任何气力。但是突然间,女人嚎叫了起来,像是杀猪一般,那只手也变得痉挛而疯狂,在空气中胡乱舞动着,结果把靠近桌边的那架弹壳飞机一下子碰到了地面上,我心中一紧,看到舅舅挺身而起,似乎用双手卡住了那个女人的脖子,那个女人疯狂挣扎着。我吓傻了,我以为舅舅要杀死那个女人了,杀人偿命啊,这可是天大的事情。我赶紧又向房门口跑去,我使劲敲着门,我要阻止舅舅干那样的傻事。过了一会儿,舅舅惊慌失措地打开门,只开了一条门缝,他见到是我,松了一口气,眼睛却不闲着,贼眉鼠眼地在我四周打量着。

我说:“别看了,就我一个人。”

舅舅说:“你先回去,我现在有点事,等会我找你去。”

我说:“舅舅,你别杀她好吗?她不就打烂了那架飞机嘛,大不了我不要了。”

舅舅满腹狐疑地盯着我,突然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变得凶神恶煞一般,竟然冲我喊道:“滚!”然后把门狠狠关上了。

我哭了,舅舅从来对我都是笑眯眯的,他第一次这样对我。我觉得舅舅变坏了,他像个罪犯,不知道在房间里做着什么危险的事情。我跑回家,把我看到的这一切都告诉了我妈,我妈铁青着脸,我知道问题很严重。

我妈说:“以后不准你从窗户外边偷看别人。”我说:“我没偷看别人,我就看看舅舅在做什么。”我妈用非常严肃的语气说:“不管是谁,以后都不能那样去偷看别人,记住了没有?”我被她吓到了,赶紧点了点头,做出了真心认错的表情。

当天晚些时候,我看到我妈去找舅舅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紧跟其后,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妈扭头对我说:“别跟着我,我要和你舅舅好好聊聊。”我说:“我想听听你们的聊天,我绝不说话还不行么?”我妈摸了一把我的脑袋,说:“听话,你自己玩去,这是大人间的事情,你小孩子别瞎掺和。”我只好独自呆在院子里。夏天来了,干燥而炎热,不知道谁家吃的西瓜皮,丢得到处都是,一大群苍蝇战斗机似的落在上面,让西瓜皮变成了美国人的航空母舰。我拣起一块砖头,作为导弹,狠狠砸了过去,瓜皮顿时成了稀巴烂,苍蝇们轰鸣着散开了,可一眨眼的工夫,它们又落回到那堆不成形的东西上边了。我走过去,把刚才扔过去的砖头捡起来,再重新砸了过去,这次砸死了不少苍蝇。我为了打发时间,乐此不疲地干着这样一件毫无意义和令人作呕的事情。

大约一个小时过后,我看到我妈出来了,舅舅紧随其后,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看到我妈的神情更加阴郁了,她看了我一眼,有些没话找话地吼道:“暑假作业写了没有?就知道瞎玩。”我说:“我小学毕业啦,哪有什么暑假作业。”舅舅听到后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我看到舅舅的右手不停地搔着脑袋,一举一动显得很僵硬,我知道他有些尴尬。我妈没有理会我们的笑声,转身回家了。

舅舅来到我的身边,说:“对不起,舅舅不应该吼你。”

我心里的委屈还没有消失,但我还是摇了摇头,说:“没关系。”

舅舅说:“你看到的那件事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一定记得!”他拉起我的右手,和他的右手使劲拍了一下,说:“一言为定啊。”其实我还没说话呢。

我忍不住了,我问:“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舅舅暧昧地笑了一下,说:“你不懂。”

“你说了我不就懂了!”我很固执,我一定要找到事情的真相。

舅舅哈哈干笑了几声,俯身在我耳边说:“舅舅谈恋爱呢。”

舅舅让我对“谈恋爱”这回事有了很不好的印象,本来,我看电视上的帅男美女在一起谈情说爱是多么的浪漫与梦幻,可他谈恋爱却是把自己和一个肥胖衰老的女人关在黑屋子里,他们一个是周瑜,一个是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把另一个打得嗷嗷直叫唤,简直令人匪夷所思。这种负面印象陪伴了我好多年,它幸运的是,让我没有早恋,学校和家长都很放心;不幸的是,多年以后,我恋爱的时候,才追悔莫及,才知道和所爱的人一同关在黑屋子里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自从舅舅谈恋爱以后,他回房间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甚至有时候彻夜不归,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他的踪影。舅舅倒还没有沦为彻底的浪子,他怕我妈担心,会经常打电话来,解释说自己很忙,在加班。我妈就说:“加班难道加一整夜吗?”舅舅很认真地说:“是啊,我现在上夜班了,这样可以多赚点工资。”我妈挂了电话后,气呼呼地说:“加个屁班!他还跟那个女人鬼混呢!”我纠正我妈,说:“不是鬼混,是谈恋爱呢。”我妈说:“跟个破鞋还谈什么恋爱!”我再次纠正说:“她不是破鞋,她只是离婚了。”我妈瞪大了眼睛,用古怪的目光审视着我,然后揪着我的耳朵说:“王世达,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

在舅舅回到房间的短暂时刻,我会抓紧时间询问他恋爱的进展情况,不过他总是语焉不详,比如说:“就那样啦。”“还是老样子。”我想得到很多细节,可是他避而不谈,感觉有着难以启齿的内容似的。他越是这样,我越发好奇起来,越想知道那些难以启齿的秘密。我问舅舅:“你和她牵手么?”舅舅点头。我问:“你们拥抱么?”舅舅点头。我继续问他:“你们亲嘴吗?”舅舅点点头,然后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说:“继续,你还知道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了,我说:“剩下的你告诉我啊。”他说:“你长大就知道了。”然后他打着哈欠,就要睡觉了。现在他总是一副很困的样子,眼睛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或许他真的是上夜班累的?我觉得舅舅也蛮可怜的,便准备离开了。可就在这一刹那,我突然发现桌子上的飞机模型不翼而飞了。

“我的飞机模型呢?现在考试结束了,我要拿到我房间去了。”我记起了舅舅曾经的许诺。

舅舅瞟了一样空空荡荡的桌面,那里因为少有人住而积满了褐色的灰尘。他有些慌乱起来,做出了冥思苦想的姿态。我注视他,心中感到有些东西在碎裂开来,我静静等待着,等待着他的谎言。他说:“你也知道,那飞机上次不是摔坏了么……”我说:“摔坏了没关系啊,我再用胶水粘一下就好了。”舅舅说:“上次文姐不小心打烂飞机后,很不好意思,她拿去修了,修好了就拿给你。”我没有说话,我知道舅舅把那飞机送给文姐了,也就是那个和他谈恋爱的女人。他没有问过我,就把我的东西送人了,我很难过。我想了想说:“那你有空的时候带我去那个打靶场吧,我自己去那里拣弹壳。”他拍了一下脑袋说:“哎呀,忘了和你说,那个打靶场作废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那帮当兵的不来了,可能他们有新的打靶场了。我上次还去看过,那里的弹壳被人拣的已经没剩几个了,剩下的那些也已经生锈了……”我不敢相信,但我看着舅舅的眼睛,知道他没有骗我。我失落极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想到那么一大片的金属弹壳突然间消失不见了,就像某种模糊的梦想被击碎了一般。

我跑回了家。我没有在舅舅面前哭泣,我不想他还把我当成小孩子。

不知道是因为谈恋爱的事情,还是因为那片消失了的打靶场,我突然觉得舅舅已经不在我的世界当中了,他正在加速朝一个我陌生的世界奔跑过去。和他的相处让我感到疲惫,我不想追赶他。而且我也深知,即使我想,我也是追赶不上他的。他和我完全不一种人,他的生活或许是我永远也无法理解的。我们的交集太少了。说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舅舅的面目非常模糊,本来我在这篇小说中提到他,一个来我童年旅行的舅舅,是想去怀念他,甚至去复原他、重塑他,但是现在才发现,我并不是在怀念他,或说很大程度上不是在怀念他,更别提重塑了……我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浮标似的参照物,来标记一条抵达我童年的道路。我童年的风景就此展开,舅舅的身影反而成了一个巨大的背景。他改变了我的经历,但很难说他改变了我这个人。我和他之间的事情都是鸡零狗碎的,这些细节能够复活一些时间的灰烬么?在这些细节中是舅舅更有趣一些,还是我的童年更丰富一些呢?我自己都搞不懂了,或许正像叶芝的诗所说:谁能分得清舞者和舞蹈呢?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舅舅的离开还是太快了,我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他就把我一个人丢在了原地。童年和舅舅,这两个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在同一个时刻突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让我多年以后还在反复琢磨,难以释怀。

他是在一个下雨的早晨离开的。从那天算起,到我再见到他,整整过了十二年。十二年后,我见到舅舅时,我完全无法把他和我童年的那个舅舅联系在一起,我见到的,怎么看都是一个陌生人。那是一个肥硕臃肿的中年男人,神态平和,自得其乐。他经营着一家烧烤店,我和我妈一起去找他的时候,他老婆背对着我们而坐,脖颈上扎着绿色的头巾,胳膊上带着黑色的套袖,红肿的手指正在把切碎的肉块和蔬菜穿到一根根竹签上去。他站在烧烤炉的后方,烟雾让他的身影有些朦胧不清,他看到我们来了,只笑着看了我们一眼,就把头低下了,嘴巴大声招呼着让我们坐下。他手脚麻利地忙活着,将自制的调料水浇灌到食物上面,火焰上的食物冒起了细细的刺鼻的烟气,伴随着刺啦作响的节奏。很快,他把烤制好的一串排骨递给我,十二年后,他第一次长久直视着我说:

“王世达,你和你小时候长得一点也不像。”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难道我也说:“你和以前长得也一点都不像么?”他冲我眨眨眼,微笑了起来,就在那一瞬间,我才恍惚间看到了童年记忆中舅舅的样子。

可这时,他对我说:

“你小时候都不长眉毛的,怎么现在还浓眉大眼的?”

我妈被这话给逗笑了,可是,凭着这句话,我能认为眼前的他是个幽默的人么?我不敢确定。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我小时候还是长眉毛的,尽管算不上浓密。

现在,还是让我们再回到他和我的童年一起离开的那天早晨。(尽管我知道,舅舅一定不喜欢我在事隔多年后再次提起,这会扰乱他平和的心境吧。但是谁知道呢,看他安贫乐道荣辱不惊的样子,或许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那我还是说吧,反正我就在这里说说,他是听不见的。)

那天,天还没亮,大约快六点的光景,我被杂乱的吵闹声给惊醒了。童年的我特别嗜睡,晚上就算是一夜惊雷,震得我妈一宿没睡好,我也照样睡的稳如泰山,醒来后茫然不知昨夜事。但那天凌晨,我居然被吵醒了。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让我遽然惊醒,原本我还以为自己又做噩梦了,心脏剧烈跳动着,但是,我听到我妈踢踏着拖鞋起床了,我知道这并不是梦。我支楞起耳朵,仔细倾听了一会儿,听到了舅舅的声音,还有许多陌生男人的声音,每个人的声音都显得怒火冲天,恨不得把别人的耳朵给震聋。我知道舅舅那边出事了,赶紧翻身起床,向门外跑去,可是我还没跑到门口,就被我妈一把撕扯住了,她低声说:“你干嘛去?”我指了指外面,说:“舅舅好像出事了。”我妈说:“你好好在家呆着,来了好多坏人,你千万别出去。”我还想说什么,被我妈制止了,她拉开前厅窗户前的窗帘,对我说:“你就站在这里看,不要出去。”我走到窗前,打开窗,一阵舒爽的凉风袭来,我看到天色正在亮起,有种淡蓝色的梦幻色彩,在这样的蓝光中晃动着许多人影,他们围作一团。我寻找着舅舅,我看不见他,但我能听到他,于是我知道可怜的舅舅被那群人围在中间。那些人都穿着绿色的迷彩服,仔细一看,肩膀上还闪烁零星的光泽,好像都是些军人。这时,我妈穿好了衣服,拉开了大门,她对我使了个眼色,让我不要轻举妄动,然后走出去了。

我妈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但她走过去置身在那群人中,显得瘦弱极了。没人理会她,她仿佛是透明的。她好声好气地和那些人讲着道理,让他们安静下来,但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争吵声中。突然间,传出了舅舅的惨叫声,那群人开始动手了,他们拳打脚踢,像是一群饿狼要撕碎刚刚猎获的绵羊。我妈奋不顾身地向人群中间冲去,声嘶力竭地喊道:“别打了!别打了!有事好商量!”她一次又一次地扑上去,用力拉开那些人,那些人甩开她,她又冲了上去。她披头散发、奋不顾身的样子,终于让那些人暂时中止了殴打。一个脸皮被烧伤的男人走过来,问我妈:“你是他什么人?怎么这样救他。”我妈说:“他是我表弟,他还小,不懂事,你们别打他了好吗?”那男人指着我妈的鼻子吼道:“既然你是他姐,那你知不知道你弟弟他在外面胡搞?!”我妈听了这话有些生气了,抬手把他的手指给拨开了,说:“他怎么胡搞了?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恋爱自由!”那个男的气得嗷嗷直叫,他粗鲁地吐了一口痰,说:“放屁!再恋爱自由,也不能搞别人的老婆!”我妈说:“他搞谁老婆了?”那男人的伤疤脸抖动了下,说:“我!”我妈叹了口气,以过来人的口吻推心置腹道:“这样啊,我知道了,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但是,你也想开一点吧,你不都和人家离婚了么?大男人,说放下就要彻底……”那男人眼睛睁得老大,伤疤的褶皱被撕扯得都变了形,像是凶恶的怪兽,他伸手猛推了我妈一把,骂道:“谁他妈的说我们离婚了?!谁他妈说的!”我妈向后一个趔趄,幸好她站稳了,没有摔倒,但我看到她的肩膀在瑟瑟发抖,我知道那是气的。我抓紧窗棂,喊了一声妈,但没人理会我,我冲了出去,来到了屋外的冷雨中,我不能看到自己的母亲被别人侮辱。可我妈看到我后生气地喊道:“你给我回去!这儿没你什么事!你就别让老娘再担心你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我妈叫自己老娘,也是最后一次。我不得不倒退着回到了屋里,我想给我爸打个电话,但一想就算他现在往回赶,等他到了都是下午了,如果会发生什么的话,早都发生得连个屁也没了。

我妈定定地站了会儿,严肃地说:“有话你好好说,你推什么推!你再推一下试试!”

伤疤脸双拳紧握,没有理会我妈的指责,嘴里继续嘟囔道:“我们还没离婚,还没……”

我妈向舅舅走了过去,那些围着舅舅的人散开了,我这才看到舅舅坐在泥水里,浑身都被泥水染成褐色的了。我妈问舅舅:“你不是说那女人离婚了吗?”舅舅愤怒地扑打着泥水,说:“是啊!那个破鞋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她离婚了!”伤疤脸冲了过去,吼道:“你骂谁是破鞋呢?!”舅舅不甘示弱,照样瞪起眼睛吼道:“难道不是吗?有种的你去管教好你老婆啊,你在这里朝我逞什么凶?我也是个受害者!”“受害你妈个逼!”伤疤脸一脚踢在了舅舅的脸上,马上就有鲜红色出现,在褐色的泥水反衬下,显得格外刺目。舅舅站起来想扑过去,被我妈拦腰抱住了。我妈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别冲动,少说几句!”舅舅挣扎了几下,哭了起来。就在这时,一个最令我心碎的事情发生了,我发现舅舅是光着脚的,经过长时间的雨水浸泡,那脚惨白得让人害怕。我哭了起来。不过,我不单单是被吓哭的,而是直到此刻,我才想起舅舅的鞋被我昨晚藏起来了。这是我的恶作剧,我趁他昨晚睡着后,把他的鞋子偷走了,我想看看没有了鞋他会怎么办……

舅舅如果有鞋的话,或许他就能逃走的吧?在今后的许多年里,只要我想起这个早晨,都会一遍又一遍地做出这个假设,然后愧疚得一塌糊涂。

我把那双鞋找了出来,提在手中,感到无限的沉重。我来到窗前,恨不得马上就给舅舅递过去穿好。可我做不到。我没有勇气面对坐在泥水中的舅舅。

我妈对伤疤脸说:“大哥,你现在也明白了,这是一场误会,你就放他一马吧,他再也不会了。”

伤疤脸喘着粗气,激动地说:“我看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那我就跟你说说这事的严重性。你知道破坏军婚的严重性不?这是犯罪!要坐牢的!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报警,让警察抓他去坐牢!几年都出不来!”

我妈哪里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道法律啊,她被伤疤脸的话完全击垮了,她低声下气地说:“大哥,千万不要!这就是个误会,他要是事先知道,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啊。”

伤疤脸的语气缓和了,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你弟弟离开这个地方,永远不要再回来,这个事情就算结了,好不好?”

我妈看了一眼舅舅,舅舅闷声不语。

我妈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好。”

舅舅走了。那天早上就走了,都没等到中午一起吃顿饭。那帮人不放心,一直盯着他,像是感情很深的老朋友一般,还送他去了火车站,直到火车开走才罢休。

据说,伤疤脸没有去火车站,他回家了,教训他老婆去了。很奇怪,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讨厌那个叫文姐的女人了,我甚至有些理解她,怜悯她。我觉得她和舅舅有过那么一场,也值了。伤疤脸给我的印象实在太差了,我认为世上没有哪个女人可以受得了他的那张脸吧。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理解了伤疤脸,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悲剧,他对自己生活的挽留怎么看都是野兽本能地撕咬。这样看上去的确很丑陋,但是他能怎么办呢?

……在舅舅回房间收拾东西的时候,我赶紧把鞋还给了舅舅,我哭着说:“舅舅,对不起。”我以为舅舅和我妈会狠狠骂我,但他们都没有,他们什么都没说。我蹲下来,想帮舅舅穿鞋,舅舅摸了一下我的头,说:“我自己来。”他穿好鞋,看着我笑,他的样子难看极了,红肿的眼皮完全挡住了他的眼神。

他抱了我一下,说:“王世达,以后你可千万别学舅舅啊。”

我哭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非常非常难过。

舅舅简单收拾了下东西,扛起铺盖卷,就和那群人一起向外走去,我妈跟在他身后,帮他提着两袋子行李。我也想上前去帮忙,但我妈说:“不用了,你乖乖呆着,看好家。”

他们越走越远,转过院子的大门,不见了。此时天已晴了,太阳高高挂起,将我的影子铺得很远。我湿透的身子颤抖着,感到周围空荡得可怕。这就是孤独的感觉吧,这感觉第一次这么尖锐,让我难以忍受。我一个人回到舅舅的房间,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像女孩子似的哭了一会儿。哭完后,我有一种悲愤的感觉,莫名其妙的,奔涌着,寻找着一个发泄而出的契机。我跳起来,对残存的这些家当一顿拳打脚踢,我嚎叫着,想毁掉这里的一切。房间更乱了,像是被野狗撕咬过。我的手背擦破了,很疼,流着血,我伸出舌头,把血迹舔掉了。我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出房间,天地依然空荡得可怕。我妈还没有回来,大院门口杳无人迹。我把身后的门使劲关上了,一声巨响,震得我心里发颤,那一刻,我感觉我好像是我,又不是我,似乎还有另外的我被关在了房间里,无法逃脱;或是跑到了空旷的天地间,遽然消失了,宛如一个彩色的气泡。

这种感受奇异极了,我整个人变得透明而轻盈,我努力想抓住它。可猛然间,家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我以为是舅舅,赶紧跑过去接,话筒里传来的却是我爸那久违的声音。

他对这里的一切一无所知,他开心地说:

“儿子,你这次考得不错,你被市一中录取了!”

2010-7-28

刊《西湖》201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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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duzhe  

    2010年11期的《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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