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位置:首页 > 未分类 > 文章正文

信 男

王威廉 作品   2012年03月06日 4:43   评论»  

                                            王威廉

 

我写信成癖,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这个习惯的。也许是仓库的光线太暗淡了,某种隐藏在其中的力量总是把世界远远推开,只留下几十年来积存下来的大堆旧书,一些时光摔倒在书页的褶皱里,当我仔细谛听的时候,我听到了蜂鸣器一般的嗡嗡声。我坐在桌边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把自己看做是一个老人,的确,朦胧的昏暗宛如老人的记忆,而纷飞的细尘惹起我慢性咽炎的发作,我一声声咳嗽着,感到自己的骨头就要散架了。我摊开信纸,开始写信,写信成了我和外界联系的唯一渠道。

通常,我会先写给我的前妻,她带着我的女儿去了另一座城市,我没去找过她们,她们也没来看过我,每回她们收到我的信,都会打电话给我,但我听到她们的声音觉得很陌生,都不敢相信电话那边的人是我朝思暮想的人,我小心翼翼地应答着,但还是被指责为心不在焉,我没法解释,我知道自己有社交障碍了。幸好,我的女儿还小,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她在学校遇到的各种事情。她马上就要上小学一年级了,我说:“琪琪,等你会写五百个汉字的时候,就可以写信给爸爸了。”她想了一会儿,稚气地问:“信是什么东西?”这时她的妈妈抢过电话说:“孩子要学习呢,还报了钢琴班和舞蹈班,哪有时间给你写信,你记得准时给她寄生活费就好了。”这样的电话会让我难受好几天,但我好了伤疤忘了痛,隔上一个礼拜,我就会继续给她们写信,然后盼望着一封信(而不是一通简单的电话)从她们所在的城市坐上绿色的邮车,向我驶来。

今天,我的运气不大好,我刚铺开信纸,领导就进来了,他是来这里视察的,一般一年来一到两次,今天是他今年第二次来。我拿起一摞报纸丢在信纸上边,这样谁也搞不清楚我在干什么了。但问题是,有谁会在意我干什么呢?这样想来,我就觉得自己更傻了,我望着那堆报纸有些发愣,我忘了领导就在我身边站着呢。领导说:“王木木,你又在发什么呆?”我赶紧摇摇脑袋,也许看起来像是一只淋雨的鸡,我说:“没发呆啊。”领导说:“王木木,你知道吗,单位要改制了,全国的文化产业都要改制,所以我们也要改。”我点着头说:“知道了,那就改吧。”领导笑了,说:“你这样说,好像我是来请示你的。”他说完,周围几个同事也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刚才还一副认真谨慎的模样。领导对自己能“搞活”气氛很高兴,他说:“改制后,人员的工作也许有一些变动,也许,有些人要被裁掉。”大家不笑了,笑不起来了。领导的小眼睛在仓库的昏暗中隐隐发光,我觉得他在审视我,我把头低下了,不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我说:“求求你不要裁掉我吗?”他们会笑死过去的吧?但是,我也感到危险在逼近了,像一只暗中喘息的狼狗。在仓库里,变成一个老人已经是我生存的底线了,我不能想象离开这里我还能怎么存活下去。其实我也说不上来,究竟是我丧失了生存的能力,还是在潜意识里迷恋这种老人一般的绝望?绝望,离死亡更近一些,但作为生的壁垒,却更坚固。

领导像头站起的黑熊,踮起脚尖,两手扒拉在书堆里,然后他很响亮得打了几个喷嚏,能听得出来,他是故意的,肯定又想“搞活”气氛,但可惜的是,大家听到裁员之后,兴致一落千丈,谁也笑不起来了。领导跺跺脚,说:“这些积压书都要处理掉。”有人问:“怎么处理?”领导瞪大了眼睛说:“自然是卖掉啊,谁还要啊,当废纸卖掉好了。”说完,他望望窗外,又低头望望脚底,说:“最值钱的东西被咱们踩在下面。”我望望地面,不解,又呆掉了。领导咳嗽着,声音尖锐了不少,说:“这仓库要是拆掉了,这块地皮可值了大钱了。”我忍不住了,我说:“不是要改制吗?为什么要拆仓库?”领导好像愣了一下,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他语重心长地说:“所谓文化产业叫得好听,但好听不能当饭吃,我们改制,就是要多种经营方式并存,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你懂不懂?”我说:“懂了。”

他们走了,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本来这里有三个人的,一个快退休了,身体不大好,经常在医院里,另一个女人去生孩子了,她是怀孕后才调到这里来的,等生完后就会迅速撤离这儿。我不是什么预言家,只是因为,她并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人。她们如鱼得水,而我却像是泡在水里的旱鸭子。他们喜欢把旱鸭子放在水里,因为看有个活物在那里瞎折腾总是有趣的。不过,当仓库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如鱼得水了,我为自己不感到恐怖的心态感到恐怖,我自己才是最恐怖的。我掀开报纸,展平信纸,准备继续写信,可是,我的心却静不下来了。我都要下岗了,还能对我美丽的女儿说些什么呢?我怎么能告诉她,她的爸爸即将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了!

我现在应该给领导写信……这个想法像一根棍子戳着我的脑袋瓜,假如我不善社交,那么我总能在我最拿手的领域:文字的编织中,捕到几条小鱼吧?我有些蠢蠢欲动,握着笔的手有些颤抖。我的眼光又一次停在我的中指的关节上,那儿由于长期握笔已经长出了厚厚的老茧,而且还扭曲变形了。我像个前现代的作家,在没有打字机和电脑的时代与文字做着垂死的斗争。我不搞艺术,我要搞斗争,争活着的权力(已经谈不上权利了)。我写了很多文字,我觉得那些汉字像是从我脑内某处经由胳膊到手指流出来的,它们落在纸上,我觉得亲切,我想领导也会觉得亲切的。

“王木木,你写的这是什么东西?”领导今年第三次出现在仓库里,这是非常罕见的,可见我的信还是有些力量的。我放眼望去,领导手中的信刷刷抖动着,他的表情很不平静,好像遭受了什么侮辱似的。我又有些发呆了,我迟疑着说:“是我写给你的信啊。”他用难以置信的语调问:“为什么要写信?啊?为什么要写信?”我觉得他奇怪极了,不就写了封信吗,又不是写给反贪局的举报信,至于那么大惊小怪的么?我说:“您……没看信吗?”他的手不抖了,说:“看了,但一头雾水,你简直不知所云。”我觉得我写得清楚极了,甚至都可以用精确来形容了,但他说我不知所云,看来,他对我老人化的困境根本无法理解,当然,更大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他从来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更别说索尔·贝娄和罗兰·巴特。这些人写的东西,仓库堆积的书里到处都是,而且这些书里都印着他的名字,就在责任编辑的名字上面,他是名义上的出版人。如果他读过,不不,仅仅只是翻过那些人的书,他就不会这样对我说话了。

“我觉得我表达得很精确。”我平静地说。他也许会觉得我固执,其实我就是固执,我不喜欢妥协,假如我喜欢妥协,我就不可能一直呆在这个老鼠窝一般的仓库里。

“精确?你怎么会用这个词?”领导站在那里,似乎陷入了沉思,他自信的气势也打了折扣。他手中的信纸在窗外一缕阳光的直射下,显得像蝉翼一样轻薄和透明,那些字迹,像是一些细小的血管。

“是很精确,我细微的心理脉动都传达给你了,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我觉得自己的口才好像有些进步,我以为这样的话我只能写出来,而不能说出来。

“你的苦衷?单位有这么多人,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苦衷?”

领导摇着脑袋离开了,他的神情好像是遇见了一只仓库老鼠。我以为他会把信纸扔回给我,但他没有,他又拿着信纸离开了,不知道他是忘了,还是要把我的“罪证”紧紧攥在手里。

我觉得他打乱了我的心境,我真的是个老人了,就连心境也跟骨头一样脆弱,被他这么摇一摇,竟然找不回原来的宁静了。我铺开信纸,想写下我女儿美丽的名字,但是我的手却不听话,它固执地要写出领导的名字。我几乎要站起来大喊几声了,我使劲甩着我的手,但它只要一接触到钢笔那凉飕飕的身体,它就有种给领导写信的冲动。看来我和所有的生物体一样,在涉及生存问题的时候,都有种本能的保护机制,就连蟑螂那人造革一样的躯壳却有着灵敏的反应速度。如果我想存活下去,即使像蟑螂一样地存活,就得听从自己的本能,这是活着的最低限度的道德。于是,我这么想着,就由着手去写信了,当然,大脑内部也开始活跃了,蚂蚁一样的字迹又密密麻麻爬满了信纸,我觉得自己逐渐变得轻松起来,像是抓住了上帝不小心丢下来的一根葱,我生怕被自己给拽断了。

信又被我寄出去了。我买了很多很多的邮票,放在抽屉里,因为今天已经没人写信了,所以大家都以为我在集邮,我也乐于做出集邮的样子。说实话,我也喜欢一套套的买邮票,那些花纹与图案美丽极了,我敬佩那些设计邮票的家伙,他们理应比钞票的设计者得到更多的尊敬。我贴好邮票,塞进了仓库对面街角的墨绿色邮筒里。这个邮筒的外表非常肮脏,白色的鸟粪从它的顶端流了下来,形成一道道白色的印迹,稍不注意,你会以为它是个垃圾桶。我有时候特别痛恨它,因为很多次我收不到别人寄给我的信,估计是在途中某处给弄丢了,在电子邮件的时代,平信已经没什么人在乎了,也许邮递员就像作家福克纳那样干过,拆开别人的来信,然后编织着想象中的故事……当然,我痛恨这个邮筒的原因似乎不是刚才说的这些,而是恰恰相反,这个垃圾桶似的玩意儿,从来没弄丢过我一封信,一封都没有,真他妈的混蛋,对我这样的信男来说,为什么不弄丢我的信呢?那样我就可以一封又一封的写下去,而不必担心会改变这个世界的什么结构,哪怕是风吹草动的小小改变。

这次时间像雾一样缓缓降临,又迟迟不肯散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也没有任何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包括我的领导,我以为他会再次拿着信出现在我的面前,但他没有,也许他读懂了这次的信而变得沉思和沉默,也许他因为更加读不懂这次的信而恼羞成怒,将我的信撕成了碎片,并且,恶狠狠地发誓不再见我,让我在仓库里守一辈子,让我全身发霉,和那些堆积的旧书一起被时间淹没。

我抬头看看窗外,看到光线中舞动的轻尘都比以前慢了不少,我身体里的老人愈加苍老了,我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我铺开信纸,打算给我女儿写信了,我已经少给她写两封信了,写给领导的那两封信的精力与时间本来应该是给我的宝贝女儿的。我落笔了,亲爱的琪琪,好几天没给你写信,你还好吗,爸爸最近过的不大好,主要是因为周围的灰尘太多,快把爸爸给淹没了……我正打算深入写下去的时候,突然,我听到有脚步声走了进来。我照例拉过一叠报纸来盖住信纸,然后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想,领导又来找我了。这次他还会恼羞成怒吗?让他来仓库这样的地方纡尊降贵这么多次,我都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不过那声音听起来非常轻盈,没有权力散发出来的傲慢与笨拙之音,我能肯定,那不是领导,但是,但是,现在这个时间点,有谁会没事干会跑到这里来呢?我竟然好奇了起来,这种情绪太久违了。

啊……啊,天蓝色的长裙出现在仓库里,像梦境一般不可捉摸,我是不是已经腐朽到了做白日梦的地步了?我使劲揉着眼睛,按道理,我天天呆在细尘飞扬的地方,眼睛早已是百毒不侵了,我揉完眼睛,睁开,看到了一个穿着天蓝色长裙的女孩,她站在那里,对我微微一笑。我浑身一个激灵,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觉得自己遇见鬼了。我几乎说不出话来,用手指胡乱在空中指着,意思是你找我吗?女孩看我的样子居然放肆地笑了起来,她说:“你就是王木木?你真有趣。”“啊——”我的嗓子眼里一些词语挤在那里打架,却说不出口,我怎么有趣了,真是意想不到的评价。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是谁?她怎么开口就那么大大咧咧地喊我的名字,她以为她是我领导啊?

“你,请问你,是哪位?”我好不容易说话了,但支支吾吾的,这仓库像是她家的,我成了她家里的陌生人。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看了你的信了,很有趣。”她上下左右打量着仓库,然后径直朝旧书堆走去,她的目光搜寻着书脊上的名字。

“看了我的信?”我嗫嚅道,什么人能看到我的信呢?除了我的前妻,我的女儿,还有……还有我的领导,那么,这女孩和领导有关系咯,或者说,这女孩就是领导派来的了。

我说:“你是领导派过来的吧?他有什么指示,你现在可以传达给我了。”

“哈哈,”女孩笑弯了腰,本来就弯着看书的腰更低,像只蓝色的虾米,“指示,传达,……这些词怎么会从你嘴里说出来啊,你写的信却是那么唯美,简直让我难以置信。”

“你和领导是什么关系?看来,你看了我的信了。”我有些不悦地说。因为信之所以称之为信,就是写给特定的人的,而不是像公告一般,搞得全天下的人都要知道。

“是的,我看了,我都不记得我上次看信是什么时候,你的信让我觉得新鲜,我从没看过那么好的信。”她直起身子来,望着我。她的个子高挑,气质斯文,给人非常健康和活泼的感觉。嗯,她的眼睛也很大,在昏暗中很有神采。不过,她很瘦,两根锁骨露在领外边,也许,别人会认为这是性感,而我倒觉得刺目,我前妻是个柔若无骨的女人,我觉得那样很好,看不到骨头,就是看不到人的肉身本质,我喜欢自欺欺人。

她的话软化了我的敌意,居然还有人喜欢我的信,这对我而言是石破天惊的事情,我给我前妻写了那么多的信,她从没说过喜欢我的信,最终,她离开我也许和信不无关系。而我的宝贝女儿琪琪,她还太小,她还读不懂我的信,但愿在将来,她会对我说这样的话:“爸爸,你怎么不给我写信了,我想你,想看你写给我的信。”

我对她说:“让我猜猜你和领导的关系,你既然能读到我的信,莫非你是他新来的秘书?”

她笑着说:“难道亲密关系就只有小蜜这种吗?继续猜。”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

“不知道?”

“对,真的想不到了,莫非是情人?”

“情人?!哎呦……”她蹲在地上咯咯大笑起来,像是腹部抽筋了似的。

“那你说嘛。”我看她的样子,越发觉得她神秘起来。

她依然蹲在那里,蓝色的裙子使她看起来像一小块倒置过来的天空,她仰起脖子,眼睛眨了眨(这个瞬间我觉得她很美),声音提高了八度,响脆地说:“我是他女儿!”

我站了起来,这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一层关系。是的,她这么一说,我再端详她的时候,似乎依稀看到了领导的影子。我没有想到领导会有个这么大的女儿,或者说,我没想到女儿会是这么大的,这样说起来是很奇怪的,但因为我的琪琪太小了,所以我总觉得女儿都是小的,都是咿呀学语的。我是个比较容易沉溺自我的人。

“哦,……是女儿啊,那你爸爸叫你来的吗?”我的语调一下子亲切起来,也许因为那层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女儿”身份。我突然明白了,我的琪琪有一天也会长成这样一个亭亭玉立的女人,但再怎么女人,她还会是我的女儿。

“不是,他才不会让我来呢,他说你是个疯子。”她说的时候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什么?!他怎么能……简直……”我想骂几句脏话,却吐不出口,看来我还是被怯懦所围困着。

“但我知道你不是个疯子,我理解你。”她说,说完后她被自己的话给逗笑了,说:“是吧?你别否定我的话啊。”

我笑了,我被她逗笑了,我说:“怎么会否定你呢,我又不是疯子。”

她突然说:“不过,我看你不是疯子,但也是个呆子。”

这话让我哭笑不得,我分辨不清她是在恶作剧,还是在辱骂我。

她突然严肃地说:“好吧,我再次承认,你的信写得很好,不过你引用了巴赫金、别尔嘉耶夫、梅列日科夫斯基、大卫·休谟、米歇尔·福柯、庄子、鲁迅等人的著作,为什么不加注明呢?如果你在搞学术,那么我可以认定你是剽窃了。”

“啊,我已经分辨不出哪些是他们的,哪些是我的了,已经扭结在一起了。”我诚实地说,我不希望给她一个狡辩的印象。

“怎么扭结的?”

“就像是不同的书扔进洗衣机去洗,最终出来的是一堆难以分辨的纸泥,那就是我脑海中发生的情况。”我指指那堆如山的积压书说:“他们天天在我的脑海里搅拌,我的思想也得了结石病了。”

她捂着嘴笑了起来,说:“你这么说还蛮形象的,那就暂且饶恕你吧。”

“那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我‘剽窃’的事情……”

“哈哈,我对你很好奇,你太奇怪了,会给领导写信,还写那样的信,要不是我是文艺学的硕士研究生,也许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要表达什么。”

“你知道我要表达什么?”

“当然,要是我不知道,我干嘛来找你。”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你知道我想要表达的意思了?”我觉得自己在说绕口令,看来,她的“女儿”身份非常管用,都能够让我克服言语交流的障碍了。

她摇着头,一缕耳朵后边的头发耷拉了下来,她又把它捋了上去,说:“不对不对,我想告诉你,别写信了,你可以改行,搞文学创作了。”

“呵呵,其实,你是第二个对我说这话的人。”

她有些吃惊,小嘴巴微微张开,说:“你经常给别人写信?”

我说:“不是的,我只给无限少的人写信。”

她明显好奇了,眼睛又顽皮地眨呀眨的,说:“不好意思,假如你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第一个人是谁吗?”

我沉吟了一下,还是说了:“我前妻。”

她笑了,但是那笑容带着抱歉的意味,她说:“看来,你没听她的?”

“是的,没听。”我也笑了,涩涩的。

她轻轻说:“也许,你应该听听?”

我说:“这个,还真不知道。她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屋子里,我还给她写信,说我像个神经病。”

她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一个非常可笑的笑话,但随后她突然意识到了不妥,马上捂住嘴巴,含糊不清地说:“对不起……但是,听起来的确……”

“的确很滑稽。”

“是的,我就是这么一个很滑稽的人。”

“不,你一点儿也不滑稽,我只是笑你前妻骂你的话比较滑稽。”

她走近我的桌子,翻弄着报纸,我真怕她翻出信纸来,尽管上面只有几个字,但我也觉得那是我不容侵犯的隐私。她拿起一份报纸快速翻动着,然后说:“嗯,你干吗不写信给一个陌生人呢,甚至,一个想象中的人呢?那样,其实你就是在创作了。”

“我对和我生命没有关系的人,没有任何兴趣,要不然,我也不会呆在仓库里了。”

“怎么样才算和你的生命有关系?你觉得我和你的生命有关系了吗?”

“就是那个人的所作所为会影响到我吧,你……目前……还不算吧。”

“你觉得我不会吗?我爸爸是你的领导,我又看了你写给他的信,我到时再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你觉得不会影响到你吗?”她有些窃笑地望着我。

“呃,这样说来,倒真是影响到了。”我感到了无奈。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你要写信给我。”

“给你写信?!”我觉得脑袋要裂开了,我从没想过自己的嗜好会成为别人的一道命令,我看着她,觉得全身都焦躁不宁。

她走到我面前,孩子气十足,我又想象起了我的琪琪若干年后的样子,她有些蛮横地把手中的报纸拍在我面前的桌面上,说:“是的,反正我爸爸又看不懂,你就写给我吧,咱们现在也算认识了,不是陌生人了。对了,你以后就叫我小琪好了。”

“啊,你不是开玩笑吧?”

“谁和你开玩笑,就这么说定了,拜拜!”

她一转身,那身天蓝色的长裙就消失在门口了,像是一阵从梦中吹来的风。

我有些犯难,信纸在我眼前模糊成了一片雾气,我不知道该写什么,因为我不知道该写给谁。写信本来是一件多么私人的事情啊,我想写给谁就写给谁,一切随心而动,但是自从小琪(这名字总让我想起我女儿)命令我给她写信之后,我的感觉就发生了变化。我不能专心致志地写信了,我想写给我的琪琪,但是,我知道她现在读不懂,而我的前妻应该也没什么兴趣读,在这样严峻的局势下,小琪的脸又蛊惑着我,似乎在说:“快写给我,我能读懂,只有我能读懂。”

写还是不写,这是个大问题,是我信男存在方式的一次改变,我应不应该写给小琪?应该对她写些什么呢?

还是写吧,我决定了,因为只有写了才能破除那种要写的诱惑,只有写了才能正正经经坐下来,给我的琪琪写信。

我写的并不长,对于小琪来说,我要说的话并不多,于是,我就把她当做是我和领导之间的一个中介人,通过她,也许我的词语就能抵达领导那里。我这次写信写得很不舒服,因为有只第三只眼审视着我,看着我写,看着我为了写而写,我有些恼羞成怒,我以为自己的脾气早被仓库的灰尘给淹没了,没想到,脾气还在,火气还旺,在那几个短暂的时间点上,我忘记了我老年人的身体,体会到了尚且年轻的滋味。

寄出去之后,我感到自己松了一口气,甚至觉得满屋子的昏暗重新聚拢了,让我沉浸在一个黑暗的核心地带,在那里,我觉得安全。

我以为小琪看完信会来找我的,但她没有,等了很久,都没她的踪影。我开始学着去忘记,就像那些如山的旧书,它们被人遗忘的同时也遗忘着自身。

但是某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我真的很好奇,因为除了很早很早以前,我这个信男还能收到一两封零星的来信,后来就再也没有过了,收到我信的人通常会打电话给我,他们告诉我他们已经收到信了,然后他们似乎想就信的内容做一些反馈之时,他们伶俐的口才变得吭吭巴巴,辞不达意,我也听得如坠云雾,他们也尴尬,也着急,慢慢地,他们便避免这样的反馈了,只是说:“你的信收到了,哈哈!”他们对我的信的反馈就是这样的,变成了简单的两个音节:“哈哈!”

带着好奇,我打开了信,我迅速翻动着纸张,看到落款的琪字,我的心头一震,难道是我的琪琪会写信了?真的太高兴了!但是等我回头再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误会了,是小琪写给我的,是领导的女儿、穿蓝色长裙的小琪。

她居然没像她的爸爸一样直接来找我,而是写信给我,我深感意外,我坐下来,戴好眼镜,像个老人一样,开始缓慢地读信,不是看,是读,一个字一个词从嘴角轻微爆炸出来,湮灭在仓库无边的沉寂里。她告诉我她好多好多事情,原来她喜欢写诗,真好,布罗茨基,茨维塔耶娃,里尔克……我的脑海里冲出了几个名字。

是的,我感到愉悦,一种重新做回读信者的愉悦,继而更全面理解信的涵义的愉悦。我觉得她写得好极了,应该比我写得好,尽管我对此不确定,但是我像个傻瓜一样认为自己能收到这样的信简直是一种奢侈的幸福了。为什么别人收到我的信却不幸福呢?所以说,还是我写得不够好。但是,这个我觉得写信好的人却说我写的信很好,并且写信给我……我被翻腾的思绪快要搞糊涂了。

我铺开信纸,开始回信。握笔的手似乎比平时温柔了许多,写得也更慢了,我暗暗想到,这可是我第一次写回信。写回信的感觉和写信的感觉有什么不同?那种微妙的细节,我暗暗体会着,像是咀嚼着一种全新的食物。我品味着,似乎回信更像是穿着诱饵的鱼钩,它有些蛮横地落在我的心间,尽管我知道那里存在着危险,却还是感到了一种持续存在的诱惑。

很快,信写好了,我感到很快,比平时写同样长度的信也快三分之一的时间,我暗暗吃惊。看来,鱼钩的作用不可小觑,它刺激着词语的流速。我应该感到羞耻吗?还是应该感到兴奋?实际上,是羞耻带来了更多的兴奋,我把信投寄出去的时候,都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而以往,我总是缓慢地走向垃圾桶似的邮筒,怀着一种对自我命运暗自抚摸的仪式感。而今天,没有什么仪式感,我觉得自己像个荒唐的年轻人,对自己身上肆虐的类似青春期的憧憬与希冀无能为力。

在等待的日子里,仓库的环境突然变得恶劣起来,光线也欺负我,太暗了,就连灰尘也比平时舞动得更欢快了。我像个城里的老鼠来到了乡下的亲戚家里,一切都觉得不自然。我破天荒的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然后从角落里捡起拖把,淋上水,开始拖地。第一次发现仓库这么大,待我拖完之后,发现全身都被汗给渗透了。仓库里的时间和外边的不一样的,当我等待着外边世界的来信的时候,我的时间就完全错乱了,我成了被时间放逐的人,我浑身不自在,我的琪琪在干什么呢?我要转移注意力,但我的琪琪她太小了,她没法理解他的爸爸,一个无限虚弱的爸爸。于是,这个虚弱的孤独的爸爸,就把一个叫小琪的大女孩幻想成小琪琪长大后从时光隧道里溜过来看我……

没想到我熬的日子比想象的更久,一个多月了,我没有再收到任何回信。啊啊,神经病,我开始骂自己了,我真是个傻瓜,笨蛋,一头猪,人家上次的来信已经尽到了责任与义务,而我还贪心不足,盼着第二封,难道这东西是像一日三餐似的,总也停不下来吗?我又铺开稿纸,不知道第几遍铺开了,我觉得我的汗都浸到信纸上了,到时候我的笔尖都在那里打滑了。骂了一阵子,感觉稍微好点了,我便搬张椅子坐在旧书堆边上,开始看书,是的,我这真是在“看书”呢,就盯着这么一大堆发黄变旧的书看,我看那些残破的表面,也看看书脊上微微露出来的文字,然后想象一下书里面都讲些什么,我经历着智力上的愉悦,以及某种难以言说的拥有感,仿佛眼前的这堆旧书是一头俯卧着的巨兽……突然,我浑身开始颤抖起来,我快瘫倒在地了,我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蹲在地上,泣不成声。喔唷哎呀,我捶胸顿足,哭嚎着,像个失控的妇人,只是因为我头脑中的幻象崩裂了,那堆旧书不再是什么巨兽,只是一具快要腐败的尸体,啊,也不对,尸体还有腐烂、腐臭,而这堆书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堆冷冰冰、脏兮兮的物质,一些植物纤维的残骸,一些油墨的污迹,而那些创作这些书的人早就死成了灰尘,在风中飘来荡去,也许,会有那么几粒落在这儿来,正好飘在自己的书上,那可真是相得益彰了!……眼泪流的我满手都是,滑滑的,好久没哭了,泪水都变稠了,像是加了些白砂糖。

“你怎么了?!你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突然,一阵粗鲁的声音像把菜刀砍破了空气,砍在了我的耳朵里,我浑身又一个哆嗦,我被吓得够呛。我拧过脑袋向后上方看,看到了领导那张张皇不安又怒气冲冲的脸。我心想这下全完了,肯定是他知道我和小琪通信的事情了,他肯定会说:“你干嘛不撒泼尿去照照自己,居然还敢写信勾引我女儿?”我慢慢站起来,等待着这句话的劈面而来,我眨巴着眼睛,等待着,我的眼睛一定红红的,肿肿的,还有些残余的泪水,看起来完完全全是患了老风眼的老头。

领导没骂我,领导说:“王木木你生病了?”

“没有,没生病,我,我,我有个朋友过世了,很难过而已。”我居然撒谎,还这么恶毒,我鄙视自己。

“那你可要节哀顺变了。”领导一副关切的样子。

“啊,我没事,您来找我有事吧?”我小心翼翼探着他的话。这是领导今年第四次出现在仓库里边了,仓库那些板结的黑暗都被他撞碎了不少,他身上的某种东西和这里格格不入。

“是有事找你。”

“呃……您说。”我心里咯噔一下。

领导看我的眼神变得柔和了,散发出母性的光泽,他说:“王木木,你那么能写,单位打算给你换个岗位,好好发挥你的特长。”

“您……您打算让我写什么?”我的声音颤抖。

“你也知道,公司在改制,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来写写文件什么的。”领导的口气依然温和的,似乎还有着商量的意味,这让我心里还有了一丝幻想,幻想我可以和他好好谈谈。

“可是,您看,我只会写信。”我轻轻地说,正如我轻轻地呼吸。

“没关系,写作的原理都是一样的,一通百通,只要你学学,很快就可以上手的。”领导的声音重了,也许是他觉得仓库里边太憋闷了吧。

“不一样的,它们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相似,但一个是有规矩的,一个是毫无规矩的……”我的声音更轻了,但我确信这种强度恰好能让声波到达领导的鼓膜。

“规矩?难道你不懂规矩吗?”

“我真的不大懂那样的规矩。”我搓着手掌,右手中指的老茧像块风化的橡胶,那块橡胶提醒着什么,也许是某种难以忘记的疼痛呼唤着对生活的改变?我用左手紧紧握住了右手的中指,这样看起来,也许猥琐了一些。

时间沉寂了一会儿,光线变硬了,像玻璃柱,将灰尘都锁住了。我不看领导,他也不看我,仓库真是个好地方,只有在这里,才能出现眼下的情况。

“你这里怎么这么闷?空气一点也不流通!”

领导突然对空气吼了起来,他走上前去推开窗户,大街上车水马龙的那种噪杂声一下子全涌了进来,冲淡了我和领导之间的尴尬。

领导站在窗边,他依然不看我,他望着大街上的某处,然后,他掏出一包烟来,敲了敲,一根黄色的过滤嘴香烟就巧妙地钻进了他的手里,他点着,开始吸了起来。我的心里很痒,我很想提醒他,仓库里是不允许吸烟的,身为领导不是应该以身作则的吗?但我忍着,没说话,因为领导似乎也忍着什么话没对我说。为了公平,那我继续忍耐着吧。

这时,门口那边有动静,我转头,看到了那身墨绿色的制服,我的心收缩了一下,满仓库的时间又苏醒了,时间朝着某处看不见的刻度快速迈了一步,空间震颤了下。邮递员走到我面前,像上次一样带着神秘的微笑,他把信丢在了我的桌上,说:“外边的信箱坏了,要修修了。”我还没得及说话,站在一边的领导突然说:“没什么必要修了,到时候这里要大变样啦!”邮递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对领导所在的方向斜睨了一眼,没说话,摇头晃脑地走出去了。

领导一直死死盯着那封信,我甚至觉得他已经看穿了信封,看到了那些字,他女儿的字,女性味儿十足。我把身子挪了挪,挡住了他的视线,但我发现他的目光还是没有收回,我感觉他的目光像是X光,穿过了我的肠胃,继续落在信纸上。

“为什么我觉得那个字迹很熟悉……”领导还是说出了口。他的语气与谈论别的事情的时候完全不同了,某种东西像是被水稀释了。唉,作为父亲,我懂得这点。

“是的,您当然熟悉了,因为这是您女儿写给我的信。”

“什么?我的女儿?!”领导咆哮起来,我觉得他在装腔作势,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领导做事总是这么夸张呢?我不解,我静静盯着他看,他似乎也不好意思了,全身上下都安静了下来。

“对,是我的女儿,”领导疲惫地说,“没想到,她真的给你写信了。”

“她真的给我写信了,看来,您事先就知道这件事情。”

“我不知道!”他语气凶狠,却有气无力,这瞬间,他看上去很可怜。是的,可怜,他的头发都斑白了,是接近老年的人了,以前他的威严阻挡着我的窥探,让我觉得他的花白头发只是一种……一种道具。

我说:“她很美丽,可爱,像一面湖水。”

我看着小琪原来蹲下来欢笑的地方,仿佛看到小琪的笑容了,尽管我们就见过一次,但我记得却如此清晰,她的每一个细节,一颦一笑,都记得。当然,她写给我的信,更加让我理解了她的灵魂。记住了一个人的灵魂,你会发现笑容只不过是灵魂的投影罢了。

领导变得很安静,小琪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知道她很美,很可爱。

“是的……”领导的嘴巴噏动了一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谁能想到,我和领导一起坐在咖啡店里,还是靠窗的位置,那是情侣或是密友酷爱的位置。服务员微笑着看着我们,也许以为我们是两个密探的商人,但她不知道,我们只是两个父亲。我看着领导的脸,突然想念起小琪来了,想念她的笑容,虽然就见过一面,但我们胜似天天见面的人,而且,也是因为她,我和领导这样两个火与冰的人才能坐在一起。

交谈,显露出来的都是事实吗?我的大脑感到了玻璃渣,它们让我疼,也许出血了。

“这么说来,……你觉得她不正常?”我并不愿意用这些字眼,什么叫“不正常”?我的词典里似乎并没有这样的词条。但没有办法,我必须和他沟通。我觉得嘴里的咖啡苦得发酸,舌头涩涩的。

“嗯,是的,不大正常,她开始写诗之后,就不怎么和别人说话了,医生说她得了自闭症。”领导的声音低沉,在我听来,这样比较好听,因为这才是父亲谈论女儿的声音。

“写诗后,就不怎么和别人说话了。”我重复了一句,毫无表情地重复,像是复读机,我只是想听听这句话的效果,有时,很多话从人的嘴里吐出来的时候,是没有经过大脑的。这时,就需要让话重新进一进大脑。

“是的。”领导对我复述的事实进一步确认了。

“这样就不正常了?”我只能主动提醒他。我摇着脑袋,脑袋里全是小琪的样子,说小琪不正常,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的。我这样的人既然还没有被完全摈弃,那么小琪没有理由被划到什么“不正常”当中去。我觉得,这都是领导太刻板了,就像权力一样。

“医生这么说的。”领导说。

“你相信吗?”我质问。

“这个……呃……医生这么说总有他的道理,毕竟他是知名的专业人士,他是博士生导师。”他用重音抚摸“博士生导师”这五个字,好像那是一小段金属。

“博士生导师说你女儿疯了,你就觉得她疯了,对吧?”我望着他的眼睛说。

“你……怎么这么说话,也不是,不是的。”他向窗外看去。

“那你怎么看你的女儿?”我不知道哪里获得的勇气,单刀直入地问。

领导回过神来,惊讶地望着我,好像我突然变成了他的上级,坐在他身边。他的嘴巴吧嗒了几下,也许是咖啡太苦了,他突然变得羞涩起来,尽管并不明显,但我能感觉到。他说:

“啊,王木木,小王同志,我也不怕告诉你,其实我也觉得她不正常了。因为一个人突然写诗,写那些没人看懂的句子,然后不和人交流了,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奇怪的。”

“奇怪,还不属于不正常吧?”

“那也接近了。”他叹息着。

我突然微笑了一下,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的笑容,我又喝了一口难喝的咖啡,皱着眉头说:“其实,有句话我很早就想问你了。”

“你问。”他的眼神变得慈祥起来。

我看了看窗外,一个孩子拿着气球般大小的棉花糖走过,让我想起我的琪琪,或许她的小手里现在也拿着这样的棉花糖……小琪的童年也应该是这样的,小琪真好,保住了童年的某些东西,她紧紧握着,没有弄丢,我希望我的琪琪也能这样。想到这里,我对领导说:

“我在你眼中早都不正常,早都疯了吧?”

领导一惊,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显得坦率地说:

“呃……说实话,是,我是觉得你怪怪的,但说你疯了也不至于,因为大家都知道你是在装疯卖傻。你不就是跟着上一任领导的屁股后面使劲巴结,却什么也捞不到,一气之下自愿来仓库的吗?年轻人嘛,年少气盛,可以理解。”

“你们真的以为我来仓库是因为没当上那个科长?”我还是感到了震惊,尽管我知道这种说法早已广为流传了,但从领导嘴里说出来,还是具有一种震惊的效果,就像流言从新闻播音员嘴里说出的那种感觉,震惊——即便,你早就知道他喜欢说谎。

“那你说,你说为什么。”他似乎觉察到了我的火气,但他依然像是在质问。

“为什么?原因非常非常简单,那就是因为我想写信,写信的愿望俘虏了我,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比写信更重要了。”我觉得我回答得很真诚,这是我第一次开口回答这个问题,以前,任别人怎么说,我都是不置一词的。我今天之所以这么坦诚,只是因为面前这个头发斑白、大腹便便的家伙和我一样,都是做爸爸的,我们都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你真的这么想吗?”

“是的。”

“一个好端端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我真的想不通。”

“你想不通没关系,关键是我女儿的妈妈也想不通,那就比较糟糕了。”我端起咖啡来喝,没加糖的咖啡真苦,但我不打算加了。

“太可怕了。”他深深喘气,不知道他说什么可怕。

我说:“不过,没关系了,因为你的女儿小琪肯定会理解我的,或者说,她已经理解我了。”

“你觉得她给你写信就是理解你了?”领导的语气有些嘲弄。

“是她写的内容,能够抚慰我苟活于世的心,你想看吗?”我拉开随身带的皮包,把那封信取出来放在桌面上,那封信还没拆开,静静躺在那里,像是灵魂的衣裳,灵魂通常都是装在信封里的吧。

不知道为什么,领导的眼光避开了那信,好像那信是她的小琪忘记了穿衣服,但问题是,一个心无杂念的父亲,即使面对赤身裸体的女儿也是觉得美的吧?那种超越一切事物的生命之美,会灼伤人的双眼吗?

“你真不看?”我问。

“我不想看,”领导沉吟了一下,突然说,“其实,也不怕告诉你,小琪变成今天这样,跟我看她的信有关。”

“你肯定偷窥了她的信。”我几乎不用想就知道。

“是的,我偷窥了,我为自己感到羞耻,但我也是为了关心她啊,我怕她走上邪门歪道。”领导的双手放在了脸上,他感到羞愧了?我为眼前的景象感到不可思议,也许,这根本不是景象,而只是某种镜像?

“我想,你的偷看,是她最介意的事情,因为你的角色与他人不同,还因为你的无知,你会误解她的本意,从而冒犯了她的灵魂。”我斟字酌句地说,我不知道自己居然会变得这么大胆,把话说得这么残酷却准确。我并不是个勇敢的人,我只是,只是想起了小琪,小琪那天在仓库的时候,就跟阳光一样,但是他们却说阳光是不正常的。

“冒犯了她的灵魂……为什么你的话和她说的差不多呢?”领导的脸红红的,他的双肘还撑在桌面上,他望着那杯黑色的咖啡发呆,我想,现在他才是不正常的吧。我叹口气,开始问他问题,我说:

“你知道她在生命中经历了什么吗?”

“不知道。”

“你知道她为什么写诗吗?”

“不知道。”

“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和别人交流却和我交流的很好吗?”

“不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我说的话和她说的差不多吗?”

“为什么?”

“为什么?”我想了一下,我决定说出我真实的想法,也许那个词在日常生活中会显得无比突兀,甚至可笑,但我也必须说出来,因为那也许是唯一的原因。于是,我一字一顿地说:

“为什么?只是因为我和她一样,都有一颗高贵的灵魂。”

……

领导没有说话,我以为他会嘲笑起来,但他的嘴角依然是阴郁的,只是他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和不安,青一阵白一阵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也许,这是领导今生最具挫败感的一次谈话……不过,既然我还要在他手下工作,那么,为了他的人格尊严,我应该省略掉很多叙述。

我并不怕他,我只是试着理解他的困境,他是小琪的爸爸。

我又在仓库里了,而且这次会呆得更长久,因为领导给我了许诺,不再找我去写公文了。他的私心令他变得可爱,他觉得我给他女儿写信也许也是一种治疗的方法。(当然,在我看来,也许他才需要他女儿的治疗。)他这样想也不错,起码我的处境安全了,他不会再来仓库骚扰我,这儿不是他该来的地方,他应该尽情享受他的宝座,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宝座空对月。

仓库里依然有种挥之不去的黑暗,这种黑暗美极了,因为它能够复活窗外那些被光线摧毁的事物,而我,还有小琪,就属于那类易碎品。我们需要黑暗的庇护。我铺开稿纸,开始给小琪回信,她这次的信我已经看过了,写得好极了,至于她写了什么,我是不会说出的,因为美好的事物不容分享,而且也是分享不了的。……不过,我可以透露一点,那就是我看了她写的诗,还有她为什么会突然写诗和懒得搭理别人的原因。那些原因,都在我的预计之内,因为和我的原因差不了太多。其实,这些原因就像蛛网一样毫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但可以写信了,而且还可以收到回信了。这很重要,就像是两颗恒星突然接近,然后绕着彼此公转了起来。

我写着字,脑海中想着小琪,我觉得温暖,短短一面之缘,让我现在还在想念她。她不像我,我只是个写信成癖的信男,而她是个诗人,她懂得词语的飞翔与文学的创造。我要邀请她再次来我这仓库里玩,因为她上次来的时候美极了,即使她不习惯世界上的其他任何地方,她也会习惯这仓库的。我要告诉她,这也是卡夫卡梦想的地方,卡夫卡虽然说他最喜欢的地方是地窖,但是他也会喜欢这里的,因为这里只不过是一座悬浮在地面上的更大地窖而已。

……还有一件小事值得一提,也许,必须得提一提。

由于我这段时间没给前妻写信,而她又联系不到我(因为我早就不用手机和电话了),所以她不得不给我写了一封信,这是她第一次写信给我,她写了她现在的生活,尽管寥寥几笔,非常简略,却也让我在脑海中可以抚摸她的生活了,也许,她现在的生活更好……对于这点我不想再深究,最令我开心的是,在信的末尾,前妻告诉我,她教我们的琪琪学写字了,并且让琪琪给我写了一句话。

我赶紧翻到信的背面,看到了几个歪歪扭扭的铅笔字:

“爸爸,我爱你。琪琪。”

2011.4.6

 

刊2012年第1期《红豆》

欢迎您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