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作品

王威廉

我常常想，人生最大的悲剧便是每个人穷尽一生的积累在抵达终点的瞬间都无法逃脱灰飞烟灭的命运，一个人丰富的精神世界不得不被简化成粗陋的物质形态，一个人的终点无法成为另一个人的起点。记得我第一次参观大学图书馆内的学者纪念室时，身边的人欣喜于那种人文气息的浓厚，而我却被一种彻骨的悲凉深深刺痛。纪念室里整齐地陈列着那些声誉卓著的学者死后留下来的书籍，它们曾构筑了漫长的精神之旅，可现在，精神的光芒熄灭后，它们显示的仅仅是物质的黯淡，就连它们紧紧相邻的彼此之间，也不再有任何联系。我站在那里，绝望从高处压下来，令人难过得窒息。就这样，我硬生生地把优雅的文化熏陶变成了凭吊遗址的伤感。多少年来，只要想起那个场景，我就对自己从事的一切、乃至自身的存在，都感到了虚无的冷彻，这成了我生命最大的威胁。

可我没想到人还有另外一种活法。有一次，我回故乡过年，在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乡村，遇到了一个“瓜子”，也就是我们说的疯子。她得了一种怪病，每当她犯病的时候，她就以为自己是死去多年的丈夫，乡里人说这是“鬼上身”了，一些老人便拾掇些古怪的器具为她“作法驱魔”。说来也怪，一般“作法”过后两个小时，她的病便好了。她如同常人一般吃喝，对适才的事情也全无记忆。神鬼之事，我不敢妄下结论，可我却被文学的灵感所击中，人真的可以像器皿一般盛满另一个人的生命吗？这该是多么大的诗意！它让我意识到，生命的高贵便在于其蕴涵着超越自身的那部分精神性的存在，这种存在可以保持在人类情感的绵延与升华中，譬如爱与勇气。我需要一篇小说，写出生命的高贵，《秀琴》便这样暗暗来到了我的心间。

等到这篇小说写完，我感到了一种更大的纠葛，那便是一个人的命运会无法遏制地交织进时代的洪流当中。秀琴与宝魁的苦难是个体的遭遇，更是这个时代无法原宥的罪恶。一个作家的写作无法回避这些广阔的社会背景，但他的着力点不是轻而易举能够找到的，就像针灸，如果找不到穴位定会变成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小说的艺术往往便体现在这样的地方。在我看来，苦难实际上根本不值得歌颂，值得歌颂的只是生命对苦难的撞击与超越，以及这个过程中迸发出的人性的丰饶。当秀琴的生命逐渐鲜活起来，终于令我坚信了她的存在，我常常想自己便是秀琴，用亡灵的目光审视着这个世界。在一条接近无限透明的临界线上，生命的永恒流动被人类的情感做了微积分的处理，终于变成了凝固不动的风景。文学的相机颤抖着，用失真的镜头拍下了这个世界罕见的另一侧。

                                        2012年第1期《中篇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