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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琴

王威廉 作品   2012年01月10日 3:09   评论»  

 

王威廉

 

小时候,每年春节,父母都会带我回西凤村,和我爷我奶奶一起过年。每回我都能见到那个郁郁寡欢的女人站在村口,嘴里念叨着说:秀琴,你哪去了,咋还不回家做饭去哇?我不敢多看她,跟着父母迈着急急的脚步往前走,但她发现我们还是赶了过来,问道:你们刚从外头回来的?看到秀琴没有?我父母默不做声继续赶路,像是没听见这急切的询问一般。就我一个人赶紧摇头说:不知道,没见到。她还是跟在我们身后追问着,我很怕她会突然从后面揪住我的衣服,我听别人说过她曾死死抱住一个女娃,说这就是她的秀琴。想到这里,我的腿有些软,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就跑了起来,越跑越快。我听到身后我父亲有些怒气冲冲地对那个女人说:

秀琴,行咧,对咧,赶紧回去吧,别跟着了,你吓到娃了。

秀琴?!你看见秀琴了?那女人几乎尖叫了起来。

你不就是秀琴嘛!你就是秀琴!我父亲扔下这两句话就拉着我母亲快步走开了。我回头看,那女人呆愣在原地,嘴里也停止了念叨,我以为她会想起些什么。但是第二天大清早,天还麻麻黑,我站在屋外给老槐树撒尿施肥的时候,就看到她的身影已经塑像样安静地矗立在那里了。据我爷讲,那个位置曾经真的有座毛主席塑像。

她离我那么远,我便不怎么怕了,我撒完尿藏在老槐树后面叫道:秀琴!秀琴!我看到那死寂昏黑的塑像突然活了似的,树叶一般抖动了起来。我觉得十分好笑。我继续叫道:秀琴!秀琴!那塑像开始四处移动起来,简直就是个丧失了指令的机器人。不过突然间我感到她在朝我这边张望,那眼光跟刚磨好的镰刀刃一样晃人,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匆忙鼠窜回屋子,睡回头觉去了。

我呆在西凤村的时候,如果没什么事都尽量避免经过村头那地方,就是怕见到那个找寻自己的女人。可是她地处交通要道,不见到她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奶奶逢年过节雷打不动要去庙里上香拜佛,她还特别喜欢带着我去。尽管庙里的烟火呛得我眼泪汪汪,可是我爱吃那里的斋饭,所以每次陪她去都是心甘情愿的。我永远都记得,那里有个老尼姑做的面食真是没人能比。不过这样一来,我去和回就遇到两次秀琴了。秀琴见了我奶奶就叫:六婆,你给庙里上香去哇?我奶奶站住脚说:你还知道我是你六婆呀?你还知道我去上香呀?可你咋就忘了你自个是谁呀?秀琴就不说话了。我奶奶拉着我继续走。秀琴又开口了,小心翼翼地问道:六婆,你见秀琴了没?俺家的灶台上都积了一层灰了,家里没有个女人弄不成事情呀。

我奶奶叹口气说:造孽哩!

我奶奶对我说:秀琴是个可怜人,把自己的魂给丢了,我都跟观世音菩萨说了好些回了,让她能帮帮咱可怜的秀琴。等会你也给菩萨磕头说说,你这个小碎娃的话可能比我这老太婆的话顶用。

我说:你和我爷的身体都不好,我爸妈有时还吵架呢,还有,我的数学成绩太差了,被老师批评了。我先求菩萨管管咱屋的事情,再管秀琴,行不行?

我奶奶笑了,说:没想到你这小碎娃这么懂事,这么聪明,行,菩萨的法力大着呢,你就是说上一百件,只要菩萨不烦就都能行。

我说:那菩萨烦了咋办呀?

我奶奶摸着我的头说:你是个招人疼招人爱的小碎娃,菩萨咋会烦你。

菩萨不烦就好,我已经开始琢磨我还要些什么东西了,能不能让妈妈同意给我买那辆想念了好久的遥控汽车呢?

在门口上高香,进大殿拜菩萨,这期间我奶奶严肃极了,谁的话茬也不接。完了后,我奶奶问我跟菩萨说了秀琴的事情没?我说,说了,说了两次。我奶奶夸我懂事,就带着我去吃斋饭。吃完饭我奶奶喜欢和五村四乡的居士们坐在炕上,说上一顿家长里短的事情。我由于吃得太饱了,就躺在她旁边美美地睡上一觉。日头偏西了,我们才慢慢回村。大老远,我就看到秀琴还站在那里一个人一个人地寻问。我奶奶上前拉住秀琴的手说:你吃饭了没有?一天到晚都立在这里,累死个人咧!秀琴低下头,被我奶奶捏住的手变得僵直。她说:六婆,我吃了,今天我嫂子给我吃的扯面,我吃了两碗。我奶奶说:多亏了你哥你嫂子了,要不然你可咋办呀。秀琴说:六婆,没事,等秀琴回来了,她天天给我做扯面,你也知道她别的不咋样行,就是灶台上的事情会忙活。

我奶奶叹口气说:造孽哩!

我奶奶放开秀琴的手拉住我的手,对秀琴说:我跟小孙子都帮你求菩萨了,你也让你哥你嫂带着你到庙里好好拜拜,多烧上些香,别怕花那点钱。啊?

秀琴说:对,对着呢。

回到家,我对他们说:我和奶奶都求了菩萨好多回了,但是秀琴还是在到处找秀琴呢。

我爷说:你奶奶搞得那一套是封建迷信,不管用的,秀琴那是得病了,精神病。

我奶奶说:啥精神病,你以为是拉肚子呀,吃几服药就能好?人的魂找不着啥都是白搭。

我爷说:跟你说不通,我是无神论者。

我奶奶说:管你啥论,你能把秀琴拾掇好才算你的本事大!

见我奶奶的火气渐起,我爷便不吭声了。我父亲及时出现,作为和事佬说:秀琴这病又不是才犯下的,都好些年了,没办法啊!我母亲用怀旧的语调说:想当年,秀琴那可是漂亮死了,真是红颜薄命呀。我母亲和秀琴曾经是同级不同班的同学,她对秀琴当年的美丽至今还怀有一丝嫉妒,她不禁又追问我父亲道:当年你也是对她动过心的吧?我父亲有些气急败坏了,摇着头说:哪有的事情,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我看到他们为了那个古怪的秀琴吵来吵去,看笑话似的高兴极了,尤其是平时一本正经的父亲遭到了母亲的调侃,我笑得肚子都痛了。后来吃饭的时候,我父亲还是借机朝我发了一通火,我仗着我爷我奶奶都在,我便说:你生我妈的气,干吗朝我发火?我父亲问:我怎么生你妈的气了?我说:因为我妈说你喜欢那个秀琴!我父亲脸都紫了,连骂放屁,站起来就要打我,我赶紧钻到我爷身后躲起来了。

 

我奶奶比起我们都要关心秀琴,那或许是因为秀琴和她算得上是本家亲戚吧,换句话说,秀琴是我们家的一个亲戚,只不过这层关系我们家里只有我奶奶一个人承认而已。我难以想象,我要是告诉我城里的同学我有个这样的亲戚,他们会怎么看我,会不会也把我当成个傻瓜来看呢?他们起码会暗暗觉得我和那个傻瓜女人在身体的内部是有些关系的。我们已经学了自然课,知道了什么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什么又叫做基因与遗传。所以我出了西凤村便守口如瓶,从不提起。我父母更是如此,一回城便有繁杂的工作等着他们,他们哪有什么心思去想想那个名叫秀琴又在找寻秀琴的女人呢?即便秀琴曾是他们童年时代的朋友或同学,那又怎么样呢?我父亲说他太忙了,从来都没有回忆的时间。他对我母亲说:我是个只有今天的人,已经没有了昨天,也看不到明天会怎样。所以我父亲在西凤村的时候,是他难得的余暇,他总是显得特别放松,和我说话也比往常多一些。

有一次他看到秀琴后对我说:你知道,古希腊有个哲学家叫苏格拉底,他就跟秀琴一样,天天问自己是谁。

我知道苏格拉底这个名字,老师上课提起过,我说:他也和秀琴一样,脑子坏掉了嘛?

我父亲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连连说:不不不,人家问自己是谁那是一个哲学命题。

我搞不清楚秀琴和苏格拉底为啥有这么大的区别,不过有一天我突然知道了。

那天我们家吃火锅,西凤村的人平时哪有机会吃什么火锅,都是在后院里随便揪一把绿菜下在面锅里就是很好的伙食了。那天我们家吃火锅,准备了好多菜和肉,然后放进炖了很久的母鸡汤里煮,香味飘得到处都是。实际上这些东西都是昨日宴请亲戚后留下的剩菜,但是火锅这个东西特别能挥发出食物的香味。我们正吃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们突然看到秀琴从敞开的大门走进来了,大家一时间都愣住了,只听见火锅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秀琴对我奶奶说:六婆,你们吃啥呢,咋这么香。

我奶奶赶紧说:来来来,坐下吃。

我父亲给她搬了一张凳子,她就坐在我奶奶和我的中间,瘦干巴的手捏起一双筷子,向桌子中央的火锅伸去。我的心里像有条毛毛虫似的,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我父母放下的筷子也没有再拿起来。秀琴慢慢吃着,很热,她的额头上满是汗,她也不去擦。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她,我想说,如果你不看秀琴的眼神,你一定会同意这是个相当漂亮的妇人,即便她身上穿着灰黑色的旧棉袄,也难以遮掩她身上那种独特的乡土味的秀美。

我奶奶盯着秀琴看,看久了不禁唏嘘起来,下意识地说:我可怜的秀琴,多吃点,多着呢。

秀琴却不吃了,她用煤球一样黑的眼睛盯着我奶奶看,说:六婆,你知道秀琴在哪了?

我从小就酷爱恶作剧,我不合时宜地代替我奶奶说:造孽哩!

我母亲笑着说:这孩子!我奶奶却毫不理会,她又握住了秀琴的手,说:我可怜的秀琴娃,你就是秀琴啊,你天天找秀琴,那你自己又是谁嘛?

秀琴很认真地对我奶奶说:六婆,你咋不认得我了?

我奶奶有些纳闷,说:认得啊,你就是秀琴嘛,你不是秀琴还能是谁?

秀琴盯着我奶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六婆,我是宝魁啊。

她这么一说,我爷的手抽筋似的抖了一下,筷子掉在了桌子上。我赶紧问:爷,你咋了,你不舒服呀?我爷朝我挥挥手,低头不语。我父母也都不说话了,我扭头看到我奶奶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灰色,显得特别吓人。

稍晌,我奶奶问道:

你说你是宝魁?

我奶奶握住秀琴的手已经松开了。

六婆,我是宝魁啊。秀琴说。

我母亲突然站起来向大门外跑去,嘴里喊道:我受不了了!我父亲赶紧追了出去。这场景让我始料未及,我鼓起勇气,嗫嚅地问:爷,宝魁又是谁?

我爷明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宝魁已经不在了,是个死人。

秀琴插话道:六爷,宝魁没死呀,我就是宝魁。

我感到全身汗毛竖立,哇地一声就哭了,我爷赶紧把我领出屋去,对我说:别怕别怕,秀琴是个稀里糊涂的精神病,别怕别怕。

我们家四个人站在屋门口的老槐树下面,都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尤其是我泪眼婆娑的样子显得相当悲情。没多会儿,村里就有好多人围了过来,对我们问长问短。我们说了秀琴的事情,众人一下子都惊异地咂嘴议论起来。不过,大家还没来得及发表什么高见,我奶奶就领着秀琴从屋里走出来了。议论一瞬间消停了,我发现大家看秀琴的脸色与平时大有不同,许多人皱着眉头大张着嘴,像是在沙漠中瞭望地平线的蜥蜴。

我奶奶对着众人只说了一句话:我原先只当秀琴是把魂丢了,现在才知道是宝魁的魂上她身在胡闹呢,这天煞的宝魁!

我奶奶的这种说法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她带着秀琴继续往前走,众人虽然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但都默默地跟在身后。我问我爷:宝魁的魂为啥要上秀琴的身?我爷这次没有纠正我的迷信错误,只是说:宝魁活着的时候,和秀琴是两口子。我点点头,原来宝魁就是秀琴那个死去的男人呀!我知道秀琴是个寡妇,是个没有男人也没有孩娃的寡妇。

队伍行进到十六婆的门前停住了,我奶奶带着秀琴走进去了,让其他人就站在门外等。她说,千万别进去,进去就不灵了。这么一说,众人恍然大悟,又热烈地议论开了。

我爷说:你奶奶找十六婆做法去咧!

我激动地问:十六婆会法术?就跟西游记孙悟空一样?

我爷恢复了无神论者的面孔说:啥法术,都是些装神弄鬼的货色!

我说:爷,我想去看看呀!

我爷说:人家不让看,说看了就不灵了。

那我奶奶咋能进去?我纳闷地问。

我爷说:你奶奶是修行的居士,在边上念佛经,据说能增加功力哩。

我央求我爷带我去看看,我说你又不信这些,干吗不带我去。我爷看了看周围的人,喃喃说道:可人家都信。然后他俯下身对我悄声说:你去后街从福生家的羊圈绕过去,就能从后窗看到了,操心着,别让人给逮住喽。我连说好,高兴极了,撒腿就跑,跑到街道拐角处我偷偷往回看,发现他们谁都没留意我这个小碎娃。

我溜到十六婆后窗的时候,才发现窗帘是拉上的,那黑乎乎一片没有任何花色的窗帘让我沮丧极了。我不甘心,我重新踮起脚尖寻找着两片窗帘布之间的缝隙,终于找到了一个米粒大的小孔。我凑上前去正好看到了秀琴,她坐在那里,但我却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脸深陷在屋内乌云样的昏黑当中。后来我看到十六婆小巧的身影飘了过去,把一把绿豆样的东西打在秀琴的身上,秀琴举起两只胳膊抵挡着豆子的进攻。我没有看到我奶奶,但凝神静听能听到她断断续续地念经声。不过她的声音太微弱了,被十六婆那很诡异很响亮的嗓音给完全遮盖了。十六婆一声声叫着宝魁!宝魁!宝魁!后来又听到她很愤怒地骂道:滚!滚!滚!给我滚球!

本来我是非常紧张的,甚至还有点儿害怕,但我突然听到十六婆在做法的时候还骂脏话,竟然说给我滚球!我一下子控制不住笑了起来。我赶紧捂住了我的嘴,但还是晚了,黑色窗帘布哗地就拉开了,十六婆见到是我,生气地朝我奶奶说:

你快来看!看这是谁家的崽娃子?!

我奶奶从一个蒲团上站起身来,走过来看到是我,满脸的诧异,她密布皱纹的嘴巴噏动了几下,才说:

我的观世音菩萨吔!你在这儿干啥呀?

看到漏子捅大了,尤其是十六婆那恶狠狠的目光让我心里发虚,我不由自主地撒谎了,我说:是我爷让我看的,他说看看没事。

十六婆转过头去盯着我奶奶气愤地说:你男人在外头才当了几天官嘛,一天到晚就说咱是搞迷信,可农村这些日怪的事情,就得咱农民的土办法才能解决嚒!

我奶奶赶紧一边回话道:对着呢,对着呢。一边朝我摆头,示意我赶紧走,我就一溜烟跑回家了。我钻进被窝里,浑身打着哆嗦。我被吓得够呛,但是并不是因了十六婆的训斥,而是在拉开窗帘的当口,我看到秀琴像个木头人一样僵坐在木椅上,她的眼睛尽管是睁开的,却没有在看任何东西。那种迷离恍惚的眼神让我心惊胆颤,似乎是宝魁的魂灵就躲藏在那双眼睛后面。那眼睛已经不再是眼睛,而就像是几分钟前我找到的窗帘缝隙一样,是一个裂口或是通道,另外那个阴森可怖的世界就从这个裂口往外窥探和张望着。

我大病了一场。那天还没等到晚饭的时间,我就已经高烧不止了。我奶奶回家后把我爷狠狠骂了一通,说怎么能让娃去看做法呢,没点修行的人看了都伤神呢,何况是个小碎娃!我病了,我爷自然理亏,他就不吭气,兀自捋着白胡须去哼他的戏曲小调了。我奶奶对我父母说我的魂给惊散了,她得马上叫回来。她的手在我头顶一圈一圈旋转着,嘴里不断轻声叫着我的名字。她的手指摩挲得我好舒服,她叫我的名字让我的心头微微发热,没一会儿,我就熟睡了过去。

第二天中午我才醒来,我喝了一碗玉米稀饭吃了两个馒头,感到精神恢复了许多。我父亲说:你和我小时候一样,身体都特别好,什么病睡一觉第二天就好了。我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说:我知道为啥秀琴和苏格拉底不一样了。我父亲一愣:咋个不一样?我说:苏格拉底是不知道自己是谁,而秀琴却搞错自己是谁了,她把自己当宝魁了。我父亲又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却突然不笑了,严肃了,他说:以后再也不要拿苏格拉底和秀琴来比了。我说为啥呀,不是你先提出来的吗?我父亲说:我那是个玩笑,你以后就知道了,搞清楚自己是谁是个相当严肃的问题。我不解地问: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吗?我父亲搔搔他头顶上那几根稀疏的头发说:你别说,有时候还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很确定,那就是我是你爹!

这是句废话,我心里说。我转身去找我奶奶了,我想问问她,对秀琴的做法有什么结果了。这时我爷提着一袋子苹果走进门,我问他我奶奶去哪里了,是不是又去给秀琴做法了?我爷说你的病好的真快呀,我给你买了苹果吃。我不大想吃苹果,我继续追问我奶奶的去向。我爷突然有些气急败坏地说:让你说对咧,那老婆子又去做法了,我都说她了,屁都不顶一个,今天早上秀琴还在村口找秀琴呢!我笑了起来,昨天恐怖的阴影已经散去。我又想出门去看看热闹,但是我爷叫住了我,让我不要出去,他说十六婆还生我的气呢,说是我害得昨天的做法不灵了。

我有些闷闷不乐的和我母亲一起坐在炕上看电视,我母亲现在一点也不愿意提及那个说自己是宝魁的女人。她说一想起来就浑身都是鸡皮疙瘩。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子里却老想着秀琴,我得承认,我是个好奇心过分发达的小碎娃。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我奶奶才从外面回来,我兴奋地跑上前去问长问短。我奶奶摸着我的头说:你的魂回来了?我说:回来了回来了,秀琴的魂回来了没有?我为我问的如此专业而暗自得意。我奶奶叹口气才说:秀琴的魂怕是回不来了,宝魁是死的太可怜了,阎王爷可怜他,让他借着秀琴的身再活上一次。

我奶奶的说法惹起了全家人的兴趣,连我母亲都围坐了过来,想知道个究竟。根据我奶奶的讲述,大家知道了一个无比心酸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各种细节在我奶奶的讲述中,西凤村左邻右舍的补充中,以及我后来长达数年的调查访问与设身处地的想象中,逐渐丰富起来了,但愿我能够将一个生命的多个侧面复原出来。

 

当年秀琴和宝魁是一对非常恩爱的夫妻,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过很多苦难,后来是秀琴主动和宝魁好的,因为宝魁总是很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秀琴。他们结婚后,就商量想攒一笔钱再要孩娃,不能再让孩娃呆在农村受苦。所以他们结婚一年后,就一起去南方打工了。这一走就是三年,每年都有钱从南方寄来,但人却一直没有回来。直到有一天秀琴回来,却是抱着宝魁的骨灰回来的。大家急着追问宝魁是怎么死的,秀琴只是哭,一直都不肯说。大家也理解,就先给宝魁把丧事办了。这次的丧礼持续的时间特别久,真是做足了七七之数,期间秀琴除了哭还是哭,一直都不说话,媳妇妯娌们天天来劝慰也没什么效果。而且每逢七,秀琴还要去宝魁坟上祭拜,更大更猛的哭上一次。待到过了四十九天,请来和尚道士做了道场,保了太平,丧礼正式结束了。可就在结束后的第七天,秀琴却站在了村口,问来往的路人:你见到秀琴没有,赶紧叫她回家做饭。大家这才发现秀琴出毛病了,拉她去乡上的医院看了,在多次打针吃药都不顶事后,就由她去了。因为在乡村,经常会看到这样的怪人,智障、哑巴、侏儒、佝偻,这些都是司空见怪的事情。现在西凤村出个不算太疯癫的秀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这样,一晃好几年过去了,没人再去追究宝魁是怎么死的呀、秀琴找自己干啥呀这些问题。

可现在秀琴却突然告诉大家,她之所以找秀琴是因为她是宝魁,而她是宝魁了秀琴自然就不见了,需要去找了。这样的错乱让大家一时半会有些难以接受。毕竟宝魁的墓还在村西头的斜坡上立着呢,现在突然来一个人说自己是宝魁,这不是让大家觉得自己是和鬼魂生活在一起吗?西凤村安详平和的生活气氛被搅了个乱七八糟。别说孩娃,就是许多大人夜黑了都不敢出门,生怕碰见个什么脏东西给惹上身了。当然也有例外,就像我爷是不怕的,他夜黑了才出来,正好显示下他作为无神论者的光荣。不过他的这种行为遭到了我奶奶无情的唾弃与羞辱,第二天晚上他就早早睡了,没有再出去展示他的勇气。

所以说,我奶奶和十六婆的做法是顺应西凤村的天道人心的,而且我奶奶和十六婆做法期间秀琴告诉了她们很多事情,所以她们的做法是成功的。她们得到的事情,正好弥补了上面故事的最核心的情节。也就是说,我们这才知道了宝魁是怎么死的。

说起来,西凤村没有比宝魁更可怜的人了。他爹那辈子运气就不大好,当年他爹和我爷一起参军去打日本鬼子,可是他爹在一次战役中成了俘虏。他爹为了活命就做了伪军,尽管很快就逃出来了,但还是留下了历史污点。我爷虽没什么大出息,却因为一点点军功解放后做了白马乡的乡长,西凤村就是白马乡下面的一个小小的自然村。反右运动开始的时候,宝魁他爹就被人揪出来了,我爷力保才度过一难,但没多久“文化大革命”又开始了,我爷都被批斗了,何况宝魁他爹呢?他爹被城里来的红卫兵给捆在牛圈里,结果就忘了这么个人。那是大冬天,天寒地冻,一夜大雪,他爹当晚就冻死在牛圈里了。第二天,宝魁他娘去找红卫兵理论,结果反被羞辱一番,他娘是个火爆脾气,当场气得心脏病就发了,满嘴吐着白沫死了。宝魁便成了孤儿,而且,还是个独苗。严格来说,他本有个姐姐的,可他姐在他十岁那年就染上肺结核死掉了。

宝魁是被他一个寡妇婶子拉扯大的。他命这么苦,但是见了人都是微笑的,透着纯粹的朴实与厚重。他经常对人说:我这辈子就只有两件好事,一件是我能和秀琴成亲,另一件是我婶子能看到我和秀琴成亲。大家就笑着骂他:你狗日的路还长着呢,这么两件事情你就知足了?宝魁竟然点点头,认真说:我这辈子苦是苦,但有这两件事情我是知足了的。

都说一语成谶,宝魁就是这么说出了自己的命运。

结婚不到一年,他婶子就过世了,不过他婶子活了七十岁,古稀之年,算喜丧了。他给他婶子大办了丧事,把城里最好的剧团请来唱了一整天秦腔,完全是对待父母的大礼。乡亲们直到现在提到这事的时候,还是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不过,这也花光了宝魁所有的积蓄,他就和秀琴商量:咱们去南方打工吧,听说广州深圳那边待遇不错,一月就能挣个几百块呢,比种地强。秀琴还在犹豫,宝魁就说:我可不想咱的孩子以后像我一样受苦受累,狗屁不通,我要让他上大学。秀琴见他有了这么大的决心,便同意了。

俩人先是在广州、深圳找工作,但是一些人说东莞的机会更多,而且那边的生活成本也相对低点,他们便去了东莞。那时候的东莞工厂林立,就像是干渴的海绵吸水一般,似乎不管有多少人去都能被吸纳进那个初始而笨拙的工业系统当中。秀琴先找到了一家制衣厂的工作,一天有十八个小时坐在缝纫机前。宝魁没什么技能,只能去工地上打小工了,抬砖头筛沙子,每天尽管累得半死,心里却慢慢踏实下来了,毕竟这钱比种地多。

不过干了一年多后,先是秀琴撑不住了。凡是那个年代在制衣厂工作过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憋闷的气息、脊椎的僵化以及瞌睡的折磨。本来秀琴周末应该去找宝魁相会的,但她却躺在宿舍狭小的床铺上睡得昏天暗地。即便这样,那种疲劳还是缓解不了,她开始耳鸣,每天大脑中有一架直升飞机开始起飞,却永远也飞不走。有一天,秀琴亲眼看到她左边那个叫小娟的工友睡着了,冰冷的缝纫机针将她的手和一件白衬衣缝在了一起,血在白布上洇开,像是艳红的水墨画。可小娟却毫无知觉,睡得像死人一般。在小娟被叫醒后,没人把她送到医疗室,而是一个穿着黑色夹克戴着墨镜的人走过来,给了她五百块钱,让她不用再来了。

宝魁知道这件事情后,就再也不让秀琴去上班了,他花钱租了一间简易工棚,就和秀琴住在里面。宝魁说:等攒够了五万元咱就回,回去好好过日子,再也不出来了。秀琴掰着指头给他算,以他现在的收入,啥时候能净赚到五万元。算出来的结果是,十年。秀琴说:十年后都不知道啥形势了,而且咱也不能十年后才生孩娃呀。宝魁说:有个师傅愿意教我电焊,这个技术学好了,收入比现在能翻番。从此以后,宝魁白天工作,夜里还得帮师傅打打下手,学学技术。秀琴一天买菜做饭,顿顿有肉,吃得宝魁很开心。秀琴说:啥都能省,就是吃上面不能省,你干的都是重活苦活。宝魁只是笑,只顾着扒饭,连话也顾不上说。吃完饭他就抢着去洗碗,然后对秀琴说:你是个女人,也不要太省了,爱买啥就买啥,我只管在外边挣钱。

宝魁真是太爱秀琴了,他除了爱秀琴也没别的嗜好,从不抽烟更不酗酒,做工闲了就对人说他的秀琴怎么怎么好,做的饭有多么多么好吃。

工友就笑他:宝魁,你对你老婆这么好,是不是你上辈子欠了她的?

宝魁一本正经地说:是啊,我不但上辈子欠了她的,这辈子和下辈子也都欠她的。

他这么说,惹得工友们都起哄了,都说狗日的宝魁看着老实巴交的,可对着女人却把人能肉麻死了。这时,有个人突然怀着某种本能的恶意,粗声问道:

宝魁,说真的,那让你去替你老婆死,你也愿意?

工友们都瞪大了眼睛,想看宝魁怎么说。

宝魁的脸阴下来了,说:你这个人这么说很不厚道,但我还是告诉你,我愿意,就这么简单。

工友们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吹起口哨,大家又怪叫着重新嘻哈了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灾难的种子就在适才那段对话中种下了。多年以后,我在脑海中重构这一幕的时候,最大的感慨便是,人的内心中有一种特别危险与野蛮的潜意识,如果没有理性与人性的约束,任由这种意识去主宰自己的想法与行为,那一定会带来万劫不复的灾难。我这样说,大家应该已经猜到了凶手是谁。没错,就是那个问宝魁愿不愿意替他老婆去死的人。工友都不大记得他的全名,平时都叫他老严。这是一个孤僻沉默的人,他说自己不到五十,可头发都花白了。谁也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也没人听他说起过自己的家人朋友什么的,都觉得此人难以相处,而且有时候说话是很不中听的。那事过后,此人就像沙地上的一滩狗尿,竟然完全消失了踪影。很有可能的是,他现在还活着,在某个阴暗的角落旮旯里活着,昆虫一般麻木无知地活着。

说来,那事令人难以启齿。

那是一个晚上,宝魁去跟师傅电焊去了,活比较多,很晚了还没有回来。秀琴等了很久便先睡下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秀琴感到身边有个人抱住了自己,秀琴太困了,也没在意,只当是宝魁回来了。每天晚上,都是宝魁抱着她睡,宝魁在她面前有时就像孩子样的。她都由着他,母亲样的。突然,她身边的那个人开始脱她的内裤,她觉出了不对劲,宝魁从来不会这么粗鲁,宝魁永远都是轻抚的温柔的,而且宝魁也从来不会在她睡觉的时候做那事,做那事前他必定会征得她的同意。她挣扎了,睁大眼睛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可是为时已晚,那身影早就控制住了她的身体,她只有束手就擒。她想大喊却忍住了,耻辱像是块脏抹布,堵住了她的嘴。她只想着宝魁能赶紧回来,救他。她咬着牙拽下来了那人的一大把头发,撕裂了那人身穿的背心。可那人一声不吭,不打不骂,直到完事后,他才恶狠狠地对秀琴说:

妈的,你知道吗?我他娘的见了我那老婆都想吐,可宝魁却说他愿意替你去死,现在宝魁还会替你去死吗?

秀琴只说了一句话:

宝魁会让你去死。

那人怪笑着说:死就死吧,这辈子我值了。我把一个有人肯为她去死的女人都给办了,还有什么不值的。

宝魁回来的时候那人刚走,这就是西凤村人时时挂在嘴边的“命”吧。秀琴毫不犹豫地把事情告诉了他,宝魁抱着秀琴,俩人失声大哭。宝魁看着那缕狗毛般黑白相杂的头发,看着那块暗红色的背心布条,已经猜到了七八成。再根据秀琴的描述,他一下子就知道了是狗日的老严了!他对秀琴说:前几天老严问我愿不愿意替你去死,我说愿意,就这点事情,这狗日的居然就嫉妒上了,就恨上了!我宝魁长这么大从来没见到这么黑心狠心的畜生!说完,宝魁操起秀琴平时做饭的菜刀就冲了出去。秀琴突然清醒过来了,在后面追着喊:宝魁,你千万别昏头,咱去公安局告他!可宝魁哪里还听得进去,人已经没影了。

宝魁一口气追到老严住的集体宿舍,工友们刚开始没开门也没开灯,这么晚了不知道宝魁还能有啥事。有个人睡得迷迷糊糊的,醒来后对宝魁喊道:宝魁,你找老严是吧?老严刚才回来慌里慌张说,要是宝魁你来找,就让你去工地的楼下找他,他在那等你,我也不知道是啥狗屁事情。宝魁脑海里一片空白,大吼道:我去杀了那个畜生!工友们一听才知道事情不对劲,有人开灯开门去看,可宝魁早跑远了。都是干体力活的,太困,有人继续睡下了,有人打着盹,犹豫着该不该去看看。突然间,一声什么建筑崩塌的闷响传来,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刚才喊话的人第一个灵醒过来,从床上蹦到地上喊道:日他娘的,都赶快起来去看看吧,弄不好出了大事呢!

等工友们披上衣服,来到工地那边的时候,宝魁已经死了。几十块砖头散落在他的身上和周围,人们只能看到他露出在砖头堆外的头颅被砸碎了,一片血肉模糊,另外,还可以看到他愤怒向前伸去的右手臂依然紧紧握着一把菜刀。

 

宝魁就是这样死掉的。

从我知道这个故事,到我能讲出这个故事,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我已经长大成人,在社会中摸爬滚打了。我认为自己是个作家,却只能告诉西凤村的乡亲们我是个记者。因为他们知道记者是做什么的,却不大明白作家是什么意思。坐在家里么,那怎么来钱?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工作身份还真的是南方某报的记者,我在一次包工头拖欠工人工资的采访中,遇到了一个名叫马一生的农民工,四十多岁的矮个子,闲聊中不知怎么我就提到了宝魁的故事,当然我没有指名道姓,但是他突然说:你说的那人叫宝魁吧,我知道这档子事情。我大吃一惊,赶紧把他专门叫到我住宿的宾馆里,请他洗澡喝茶吃东西,请他好好说一说宝魁。

我说:那可是我的一个亲戚。

是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把秀琴和宝魁当成了我的亲戚,就像是我奶奶当年那样。

马一生拉拉杂杂说了好多,后来就睡着了,他的呼噜声像是台风袭来时的惊雷,害得我一夜没睡安稳,一晚上都在琢磨他说的那些事情。第二天很早他突然就起床了,说要去工地干活了。我说不急不急,请他一起去吃早餐。吃饭时让他再讲点什么,他说:就这么多了,时间太久了,很多人啊事啊都忘了,要不是宝魁死得那么惨,我可能也不记得他了。我表示理解。后来,我送走他才突然想到,我忘了告诉他秀琴的事情了,关于秀琴我居然只字未提,他也只字未问。宝魁和秀琴的事情合在一起才能变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可他却带着半个故事走掉了。

我回到宾馆,心中汹涌的情绪还没有平息,我连鞋都没脱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回忆起马一生的那些无边无际的杂谈,我觉得有这么三件事情非常值得一说。

第一件事是秀琴原来是不能生育的。可奇怪的是,这事秀琴自己却不知道,只有宝魁知道,可能是当年妇检时宝魁要求医生保密的,而秀琴文化程度不高,也没有自己去过问。宝魁是在一次喝醉酒后,无意间透露给马一生的,并要求马一生保密,马一生也做到了。在马一生告诉我这件事之前,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当马一生安慰宝魁的时候,宝魁反而说:其实我能想通的,但我最怕的是秀琴知道这事,她肯定是想不通的,所以你千万千万保密。

第二件事是宝魁居然曾经去外面“爽快过”。当时我不懂什么叫爽快过,马一生傻笑了几声说:爽快过就是去外面找女人,给钱的那种,有时候日子太难捱了,我们就会去附近的一家发廊里爽快,宝魁也跟我们去过一次,完事后我们就笑宝魁,说宝魁你平日里有秀琴那么好的老婆给你爽快,有时候声音大得撩拨到我们都没法睡,你怎么还去找小姐爽快啊?宝魁说:听你们老是说小姐比老婆爽快,我就想去试试,现在觉得一点都不好玩,觉得很对不起秀琴。大家就嘘他,然后就跟他开玩笑说,宝魁,你小子以后要是得罪了我们,我们就把这事告诉给秀琴听,宝魁听了这话,居然蹲下身来,哭了起来,那是真哭,哈哈,我至今还记得他那可怜相儿!马一生说到这里大笑了起来,像是被人搔痒了似的难以自制,他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我忘不了这个男人。

第三件事最为重要,是关于那个杀人凶手老严的,那就多说上几句。

马一生说:这老严可能脑子有点问题的,不排除某些人会有一星半点那样畜生的想法,但是真的去做了,那就连畜生都不如了。

我赶紧问:当年你们没有帮着去抓那个畜生么?

马一生一拍大腿,翻身坐在床沿上喊道:咋没有哇?!有啊,我们几个工友见宝魁倒在了砖头堆里,就知道是老严搞的鬼,我们就把工地给包围了起来,报了警,然后有几个人就去抓老严了,可愣是没找着!后来警察来了,带了大狼狗,也就是警犬,警犬跑到工地那边的围墙下面,对着那边汪汪直叫,我们这才知道,这狗日的老严已经跑到外边去了。

我忍不住插嘴问道:那就让警犬带路啊,他还能跑到天上去不成?

马一生啊呀了一声说:你不知道啊,围墙那边是个挺深的臭水沟,他要是游过去了,警犬哪里还能闻到他。

我直叹气。

马一生说:后来,果真,警犬只是站在水沟这边叫,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追了,警察说看来要给他们一些时间,发布通缉令来追捕他了,但是直到今天也没有下文。不过,警察查到了那个老严的底细,那狗日的当年就把自己老婆给虐待成了重伤,然后逃出来的,原来他早就是个通缉犯了。

我连连摇头叹息说:唉,真没天理,宝魁苦了一辈子,到最后连个公道都没有!

马一生这时却沉默了一小会儿,突然小声说:以前我也不信哩,只当是好人受罪,坏人逍遥,但是天理还是有的,老天爷的眼可不瞎哩!

我急问:咋回事?

马一生带着点神秘的神情说:后来,楼盖成了,开始清理环境,重建了围墙,填平了臭水沟,那是宝魁死了两年后的事了。就在我们填臭水沟前,搞清理的时候,有人竟然捞出了一个死人,那人已经完全稀烂了,臭不可闻,不成样子了,有人就说了,日娘的,这莫不是老严那个死鬼吧?大家就围拥过来看,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吵了起来,说是老严的人就说,我们报警吧,让警察来搞,说不是老严的人也同意了,说这样好,这样最好不过了,可这时我们的包工头吴老板急火火地跑过来说,死尸的事情集华那边已经知道了,张总说这事要是有人透出去,就一分钱都不给发!

我气得站起来了,说:这狗日的集华公司,去年因为工程质量问题被取缔了,原来很早的时候就是这么没天良的了!

马一生说:可不是嘛,当年宝魁死的事情他就不准大家在外头乱讲,那张总就害怕死人的事情传出去,会影响房子的销售。那天也不知道是谁,刚一发现死人就报告给张总了,你知道,那房子原来的位置还比较偏,不像现在这么旺,妈的,我也好多年没去过那里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关于这事我最后问他:那你觉得那死人到底是不是老严?

马一生想了很久才说:说实话,当年我认真看了很久,日娘的,我心里非常希望是,可光站那儿看,实在不能肯定啊!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那一带当年经常会有一些流浪汉乞丐什么的,他们有时会来我们工地偷钢材去卖,所以有的工友就说那或许只是个毛贼……

我静坐在那里,突然觉得沮丧像潮水样将我裹住,呼吸都憋闷了,我挣扎着,发出了粗重的喘息声。我心里暗暗骂了起来:马一生啊马一生,你狗日的说了那么多,原来都是些废话!

马一生也安静了一会儿,突然,他用一种严肃的甚至略带深沉的语调说:年轻人,你别那样,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听着,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当年,我的眼睛让我不能确定,但我的心却铁板上钉钉样的确定了,那人就是老严,还能是谁呢?!他只配得到那样的下场,真的,从那天开始,我真的信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话了,以后我要有什么干坏事的坏念头冒出来,我一想到老严那腐烂的身子,我就全身都是鸡皮疙瘩,所以,我不会再做任何的坏事,从那天起我就开始行善了,这个你可以去问我的工友们,我没必要骗你的。

他这样一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我突然间完全没有障碍地就理解他了。如果这苍天上的神真要给我们一点儿什么启示的话,我想就是这样的,不可能有明白无误的谕旨,但有人的心可以去逼近那引导我们向上飞升的东西。那东西是存在的。

我看着马一生的眼睛,压瓷了声音说:我也相信,那人绝对就是老严。

我们望着彼此的眼睛,笑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来,问:那尸身呢?

马一生说:吴老板派了俩人,把那尸身丢进化粪池了,啥也没了,就像从没发现过一样。

我们几乎同时骂了起来:这狗日的吴老板!

第二天早上,马一生吃完三个大包子后,我送他回去,路上他突然说:我不该和你聊宝魁的,我心里很难受,我对不起他,这辈子都对不起他。

我想都没想就说:因为当年就是你告诉宝魁说,老严在工地的楼下等他的,对吧?

马一生呆愣在了原地,说:你咋知道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走吧,宝魁不会怪你的,他在那上面。

我指了指天上的云朵。

马一生的眼泪立马就下来了,他使劲握住我的手晃了好几下,然后转身走了,我看到他用脏乎乎的夹克袖子抹了好几次眼泪,那浅绿色的夹克后面有一块地方破了,一缕丝线在风中飘来飘去,像是一根触须,试图在它的周围寻找什么可靠的地方。

 

自从知道马一生讲的那些事后,我就一直有种冲动,想站在秀琴的面前,告诉他那个该死的老严死得有多么罪有应得。但我不敢确定秀琴会怎么样,这会加重她的疯病么?我突然想到,秀琴现在怎么样了呢?我很久都没见到她了。因为我很久很久都没回过西凤村了。早在前些年我的奶奶过世时,我爷就被我父母接到了城里一起住。我爷逢年过节还想回西凤村去,但被我父母一致拒绝了:还去那里干啥呀?我爷说:毕竟那是咱的根嘛。我父母说:可回去做啥嘛?我爷就不说话了,噎住了。

我记得,我最后一次见秀琴还是在那村口。我父亲开着一辆黑色的尼桑来接我爷,我把我爷搀扶着上了车,车开到村口的时候为了避开一辆拖拉机,就停了一会儿。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看到秀琴还站在老地方,在找秀琴。过往的人们见了她就叫:

宝魁,宝魁,你还在找秀琴啊?

秀琴并不看问话的人,但却认真地点头说:

是啊,我还在找秀琴呢,她咋还不回来。

人们就哈哈大笑着走开了。

人们已经把她是宝魁这种说法当成现实来接受了,并且拿她来逗乐子,算得上是变废为宝了吧。

我父亲当时对我说:一个人能把自己当成另外一个人来活着,你说稀奇不稀奇,你是记者,要有新闻敏感性,不妨写个这样的报道,大家准爱看。

我想都没想就说:不,新闻就是为了抹杀人的真实生活而存在的。

我父亲从后视镜里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说:胡说,那我每天看报纸干啥?你还当记者干啥?你怎么能胡说呢?

我一点儿也没胡说,从外在于秀琴的目光来看秀琴,她就是一个奇怪的存在,就是一个凑足报纸版面的社会新闻;而从内在于她的眼光来看,她的奇怪却是一种神秘,一种感动,因此,这更是小说,是文学,是人性的丰饶。

这些,我都没有说,有谁会理解秀琴,又有谁会理解我呢?

就这么多少年过去了,我也没想到,我再见到秀琴的时候已经是她快死的时候了。

是我爷先知道的。

我爷呆在城里倍觉无聊,尽管在小区里他也认识了几个老人,有时还会一起下棋什么的玩玩,但他还是觉得憋闷,觉得不能畅所欲言,不能无所顾忌,更不能得到实实在在的理解。所以当他知道西凤村里有几家也装电话后,马上高兴了,烦了闷了就打电话回去找人聊天,他对人家说:别怕,咱慢慢谝,电话费算我的!

有了这“热线电话”,我爷就总能在第一时间知道西凤村的事情了。

我爷在知道了秀琴一病不起后,连连说:也好也好,这样秀琴就解脱了。

我爷居然还用他有限的幽默感对我们说:鲁迅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嘛,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这不就是拿来说秀琴和宝魁的吗?

我们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我看我爷,他却一点也不笑,好像不觉得自己说了怪话。我笑完了对他说:爷,这话说的真准,这是诗人臧克家纪念鲁迅先生的一句诗。

我爷捋着他的白胡须说,他就记得是和鲁迅有关的,然后他话锋一转,突然建议我们都拿出些钱来,给秀琴再看看病,更多的是准备一下后事。这话很实在,所以我们一听就毫不犹豫地响应了。最后全家凑足了一万多块钱,由我带着去了西凤村。我爷本想和我同行,却发现自己的腿像是踩在棉花上,根本走不了远路了。我爷只好叹口气说:记得去给你奶奶扫个墓,多烧些纸钱,她迷信了一辈子最讲究这些了。我抓着我爷干枯的手掌说:放心,我记下了,我还会去给十六婆也多烧些纸钱!

我到西凤村后,住在村长德胜家,他算是我的堂叔。他说可怜的秀琴已经从县里的医院回来了,就躺在家里,每天卫生所的王三伯都会去给她输液。

我问:德胜叔,你们村委对她有没有什么照顾?

德胜说:她一个农民又没社保啥的,咋照顾?无非每家去给送上几个鸡蛋。

我只能叹口气,让德胜叔带着我去看她。人们见到我就说:秀琴有福了,六婆的孙子从城里专门来看秀琴了!

远远看到秀琴家都觉得心酸。这几年村里人口袋里有点儿钱后,都喜欢大兴土木,重盖房子,现在几乎都是两三层的小楼房,可秀琴家还是那种黄泥土坯房,夹在两幢高大阔气的楼房中间,显得特别扎眼,特别荒诞,简直就像是先锋艺术家搞出来的装置作品。进了门,一眼即看到秀琴睡在窗下的土炕上,整个人缩成了很小的一团,被筒外面露出一头乱糟糟的白发,像是只可怜的老山羊。很难相信,这个人其实还远不到六十岁呢。

她似乎睡着了,我示意德胜叔不要叫醒她,可她的眼睛这时却微微睁开了。德胜对我说:她到这个时候,睡和醒就跟做梦样的,分不清了。然后德胜朝着秀琴大声喊道:宝魁,醒着没,六婆的孙子来看你了!我听德胜叔这个时候还叫她宝魁,突然觉得难过极了,她将作为另外一个人死去么?秀琴吃力地望着我,似乎在搜寻着记忆。我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当年的小碎娃,在我的印象中,她很早就疯掉了。秀琴看了我好久才说:

我想六婆哩!

我听了她这么说,眼泪猝不及防就流下来了。我上前紧紧握住秀琴几乎脱水的手说:我也想哩。

秀琴眼角湿了看着我又说:我真想六婆哩。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这次回来,我就见了秀琴两回面,这是第一回,就这么匆忙结束了。因为她流着泪又迷糊过去了。德胜叔说:行咧,让她睡,咱下回再来。

可没想到,下回却是最后一面了。而且,时间上也格外快。

就是当天晚上,秀琴快不行的消息就传来了,我和德胜叔赶紧往那边跑。跑到一看,我惊呆了,秀琴已经从炕上坐起来喝稀饭呢。秀琴的嫂子过来对我们悄声说:这是回光返照哩,最迟也就是后半夜走了。我半信半疑地走到秀琴的身边坐下,秀琴看到我后很亲切地说:你是六婆的孙子,你又来看我了。我赶紧点头说是。秀琴说:当年六婆对我好,我记着呢。我看着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完全与常人无异,似乎她从来都没有疯过。

来看望秀琴的众人也都发现了,大家面面相觑起来。有人就尝试着问:秀琴,你刚才吃的啥饭,你咋吃的那么香?秀琴听到“秀琴”二字还是坐在那里,不像平时那般激动,她淡淡地说:我嫂子给我熬的小米稀饭,好喝得很。

她这么一说,大家都齐声喊道:秀琴,你回来了!

秀琴听大家这么喊,显得有些发怔。

大家也不管秀琴的态度,一拥而上,急着和秀琴去聊上那么三言两语,就像是秀琴出了一个很远的门才回来,大家急着嘘寒问暖,打听下远处的新鲜事儿。我看着他们,在想我等会应该和秀琴咋样说。

秀琴和每个人都说着话,回答着他们的问题,那种从容与耐心就像是外交部的发言人样的。当然,大家的问题也都很简单,都是还有啥心愿没,还有啥想吃的东西没,之类的,没人敢提起宝魁的事情。而秀琴自始至终都说自己很好,一直很好。不知不觉时间过得很快,都已经深夜了,秀琴突然说她困了,想睡觉了。她这话让众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个个都闭嘴沉默了。

难道是那时辰快到了?我赶紧对德胜叔说我有些话想单独和秀琴说说。德胜叔看了我一眼,应允了。他用他村长的威望让大家先出去一下,说有些话我们想单独和秀琴说下。众人就退了出去,我看着德胜叔说:叔,你也出去吧,有些话我只能说给秀琴一个人听。德胜叔满脸的诧异,不过他还是背着手,闷声不响地走出去了。

我重新走到秀琴面前坐下,秀琴说:你是六婆的孙子,你咋还不走,有啥话咱明天说吧。

我看着秀琴的眼睛说:有些话我现在非说不可,你也非听不可。

秀琴就不说话了,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我。

我说:狗日的老严已经死掉了,掉进臭水沟淹死了,人都烂掉了。

秀琴的耳朵动了几下,就像受惊的山羊似的。

我怕秀琴听不明白我的话,我就又说了一遍。秀琴突然把脸背过去说:那些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点头说:都知道了。

秀琴说:咱村还有其他谁知道不?

我说:没有了,就我一个人。

秀琴说:这样最好。我求你一件事,我走后把我和宝魁合葬在一起。

我说:那是肯定的。

秀琴说:把我跟宝魁的骨灰搅在一起,放在一个棺里。

我吸了一口气,诚恳地说:我记下了。

秀琴说:六婆对我好,六婆的孙子对我也好哩。

我心中一热,脱口问道:那这些年你是真疯还是假疯?

秀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说:当年六婆还有十六婆给我做法,我看见宝魁了呢,宝魁在阳世这一辈子太可怜了,宝魁对我说,秀琴,你要好好活啊,再找一个男人好好过日子呀。我对他说,宝魁啊我的亲亲男人,你愿意替我去死,我就愿意替你活着,我让你活两次,活两辈子,你想呀,活着多好呀,咱不求荣华富贵,咱就每天站在村口看看人,看看庄稼,看看树跟鸟都好呀。宝魁听了很高兴,他就对我说,我的秀琴,这样好,那咱俩就一起活着吧。

 

那天后半夜秀琴真的就走了,我按照秀琴的遗愿把她和宝魁合葬在一起了。秀琴的嫂子有些不解地问:秀琴跟你不熟呀,咋啥都托付给你咧?我沉吟下说:我是代表我奶奶的,秀琴放心她六婆哩。秀琴嫂子点头说:是这个理。

我把秀琴的丧礼办得很大,专门从城里请了专业的戏班子来唱大戏。我对前来看热闹的乡亲们说:这次的丧礼为啥办这么大?因为这不是秀琴一个人的丧礼,而是秀琴和宝魁俩人的丧礼!

乡亲们鼓起掌来,他们完全赞同我的说法。

十六婆的女子,梅花姑说:这样最好,秀琴跟宝魁在下面相会,俩人有伴了,咱阳世也太平了。

那些老一辈的人点头称是,而稍微年轻一点的人们早已经扭头去看戏了,他们边看边说:上个月隔壁蔡村唱完大戏还有歌舞看哩!另外有人应和着说道:等等看,或许也有哩。我对他们喊道:你们慢慢等着,等会真的还有好戏看哩!

秦腔唱完后,我安排了一场黄梅戏:天仙配。我不管他们爱不爱看,我是给秀琴和宝魁看的。

后来,我听他们说:黄梅戏也好听哩,比歌舞强。我暗暗笑了。

这葬礼总共持续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算彻底结束。

临走的时候,我去秀琴和宝魁的坟上看了,新竖的石碑子上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名字的下面镶嵌着两个人的结婚照,尽管那照片是黑白的,但能看到那时他们都很年轻,笑得很开心。我拿出一大箱子纸钱给他们全烧了,我对他们说:你俩在下面好好过,这些钱够你们花一阵子了。

我又带着成箱的纸钱在我奶奶和十六婆的坟前烧了。做完这些事,我的内心变得很宁静,这时天已黄昏,光线从周围的树杈间落了下来,满地的金色缤纷。我扭头看到宝魁和秀琴的墓碑上停留着一块金色的光斑,那形状像极了一只暂时落脚的翩翩蝴蝶。我突然想起秀琴在走前说的话:活着多好呀,咱不求荣华富贵,咱就每天站在村口看看人,看看庄稼,看看树跟鸟都好呀。我抬起头来,一点点欣赏着周围的景色,我发现即便在这阴郁的墓地里,一草一木也是如此打动人心。我来到我奶奶的坟前坐下来,说:奶奶,我现在给你讲讲秀琴的故事吧,你肯定爱听呢。

      2009.9完稿

                               刊《作家》杂志2011年第11期短篇头题

                               2012年第1期的《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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