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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中发光的身体

王威廉 作品   2011年11月03日 7:03   评论»  

王威廉

他无法持续阅读了。坚持了十分钟后,他放弃了。他想到了哥哥,太惨了,他不敢仔细去回忆哥哥的样子,准确地说,是哥哥死亡的样子。哥哥三个月前出车祸死掉了,哥哥的脑袋撞在了挡风玻璃上,整个脸骨都碎掉了,鼻子完全没有了,他不敢相信那就是他的哥哥,他觉得那具身体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但不会是他的哥哥。他敬重和依赖的哥哥突然就这么消失了,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人的尸体。正是因为这种奇异的感觉,他只是随着众人一起去了一次公墓,就再也没去过,假使以后还要去的话,那也是和大家一起去,去履行一种义务的吧。

手中捧着的书还是不错的,那种文字的质地是他所喜欢的,节奏也很缓慢。他不喜欢太匆忙的句子,它们像人生一样太快了,不能在一个尖锐的地方停顿太久。好的文字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但是,他现在希望快,希望有某种加速度把自己甩出去,越远越好。如果速度比光还快,那么就能看到过去的事情了。

他把书合上,狠狠摔在了桌面上,他本不大喜欢阅读,他喜欢的是写作,不停地写,好像要把自己交出去似的。但他总是希望别人能看看他写的东西,这样一来,他出于同情的理解也得阅读下别人的书了,看看和他做着同样事情的人们都写了些什么东西,自己的东西还有没有写的必要。这样做的结果是沮丧的,他发现自己写的大部分东西都已经被写过了,他所能写的只有百分之一的空间。百分之一的空间,有时候文字就像憋在老鼠笼里一样难受。尤其是哥哥的消失,让他觉得文字的倾泻只是加速了哥哥的消失过程而已,但是这些关于哥哥的文字其实和哥哥半点关系都没有。

空虚袭来,他有些手足无措。没事干的时候,他就想起孟晓雪了,有她在起码可以在床上运动一番,暂时忘记世界的荒凉。他和孟晓雪谈了两年多的恋爱了,差不多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能正因为如此,他反而经常想不起她来,不知道是刻意的遗忘,还是由于过于熟悉所带来的疲倦与懈怠。当然,哥哥的消失,让他更是经常想不起自己还有个贤良淑德的女朋友,他曾想抱着她好好哭上一场,但怕吓坏她了,她是个娇小柔弱的女孩子,不能给他腿骨一般有力的安慰与支撑。

天气闷热,为了摆脱不良情绪,他去洗了个澡。水很温暖,像是手指的抚摸,提醒着他的存在,他觉得有一种诱惑笼罩了他,下面的东西站了起来,他满是沐浴液的手握住了东西,弄了没一会儿,射出来了,他的皮肤骤然觉得寒冷了,毛孔都耸立了起来,快感稀薄得像一层很快消散的雾。他喘着气,心中装满了难以排解的懊恼,懊恼快感的作用和毒品毫无二致,它们所带来的并非快乐,而是对痛苦的逃避。自渎的快感更是虚空中的虚空。

他打电话给孟晓雪:“你什么时候下班回来?”

孟晓雪说:“我已经到楼下了,你来接我一下吧,我提了好多菜。”

他挂了电话,身体的疲惫令他一阵沮丧,他磨磨蹭蹭穿好衣服,走到楼下,看到孟晓雪两手提着菜,静静地站在那里,执着地等他。他说:“你就不能慢慢往回走,我们不就中途相遇了吗?”孟晓雪说:“那样岂不是便宜你了?”他说:“你不用计算得那么精确吧。”孟晓雪说:“你是男人,你现在是和我计算呢。”他不再说话了,接过她手中的菜往楼上走去。他们住在六楼,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是个很尴尬的楼层。他看着孟晓雪扭动的腰肢,说:“回去我们那个吧。”孟晓雪说:“你小点声,让别人听见了。”他说:“怕什么。”进了房门,他刚一放下菜,转身就把孟晓雪抱住了,但孟晓雪说:“累死我了,我出了一身汗,你让我洗个澡。”他的手松了,孟晓雪喘着气,钻到卫生间里把门锁住了。

他坐在沙发上等,他并不是性饥渴,刚才的自渎让他的身子还处在一种慵懒的状态,他那么急着渴望孟晓雪,只是因为他心中寻找着一种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某种无法满足的欲求还是一种绚烂的色彩?嗯,绚烂的色彩,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的,的确很美,但太抽象了。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嫂子打过来的,这是哥哥离开后,嫂子主动给他打的第一个电话,他赶紧接了,说:“嫂子,你最近一切都好吗?”嫂子没有回应他的问候,而是直入主题,没有任何客套地说:“我每天都去看你哥,但我从来都没见过你,我就想问问。”嫂子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悲戚,他突然感到紧张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的感受,他有些磕巴地说:“嫂子,我真的,也很难过,哪天我去看望你,我想和你好好聊聊。”嫂子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说:“好。”就挂断了。

孟晓雪洗完澡出来,他把她扔到床上,压了上去,孟晓雪惊叫着,但并没有抗拒他。他刚射过一次,这次弄得特别久,孟晓雪都忍不住说:“你今天哪里不大对劲,这么久,是不是吃药了?”他正努力寻找着快感,但感到下身的勃起像是一股冰冷的能量,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他看到孟晓雪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样子,他闭上了眼睛,说:“你不是就喜欢久吗?今天就久点好了。”他觉得孟晓雪在性方面不够放得开,但是他也问过自己:你喜欢放荡的女人么?似乎也难以接受。他只是不满足,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喂饱那样的满足。现在,他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一点,放在孟晓雪的内部,气喘吁吁地驱动着自己的身体,汗从鼻尖和下巴流了下来,掉在了孟晓雪的胸口上,像是融化的积雪。终于,快感像风一样一晃而过,他的全身瘫软了,要追寻的东西就是这种如风的错觉吗?他喘着气,觉得终于结束了,时间再久还是免不了要结束的。

他躺在那里,看到孟晓雪的身体像是蒙着白纱的日光灯似的,仿佛有光从里面漏出来。很奇怪,他第一次觉得那光有些刺眼,要在以往,他是非常迷恋这白光的,他觉得他对孟晓雪的爱就是由这白光不断滋养着的。但是现在,哥哥总呆在他脑海中的某处,像是一团挥之不去的黑暗。哥哥的身体就像一盏破碎的灯,而孟晓雪的身体之灯恰好强烈提醒着哥哥那盏熄灭的灯,他的嗓子顿生干涩,他咳嗽着,对孟晓雪说:“亲爱的,快把衣服穿上吧,别着凉了。”孟晓雪说:“嘿,第一次听你叫我亲爱的。”他说:“那我以前叫你什么?”孟晓雪想了想说:“你直呼我的大名呗。”他拿了衣服放在她的身上说:“你要是喜欢,我以后都叫你亲爱的,只是你现在要穿上衣服。晚上吃什么?”孟晓雪穿着衣服说:“红烧排骨。”

等到孟晓雪穿好衣服,收拾好床铺,他说:“对了,刚才嫂子来电话了。”

“哦?她现在精神状况怎么样?”

“听不出来,但这样好像更危险,对吗?”他拿出手机来,看了看刚才嫂子来电话的时间。

“也许吧,那怎么办?”孟晓雪站在床边,双腿细长,显得很孤独。

“我想看看她去。”

“应该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我也去吗?”

“我自己去吧,等会吃完饭我去看看她。”

他把手机装进口袋,他本想再给嫂子打个电话的,但他一瞬间就下了决定:今天就去看望嫂子,而不是改天。他觉得他想见到她的心情是如此迫切,甚至都等不到吃完饭了。他自己都无法理解这股突如其来的情绪,更没法对孟晓雪说清楚了。难道是因为他不去哥哥的墓,从而感到了某种负疚?还是和嫂子在一起能更好地感受到哥哥的存在?或许,也只是为了关心下嫂子的近况?说不清楚,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外面天彻底黑了,他连电视也没开,就呆在黑暗里,听着孟晓雪在厨房里发出的各种热闹声音。

孟晓雪做好饭菜,才发现他一个人呆在黑暗里,但她没有说什么。他太了解她了,她的心是柔软和善良的,她只是拙于表达罢了。她轻声说:“来,吃饭了。”

他吃得很快,几乎是在跟什么人比赛。他小时候经常和哥哥比赛吃饭,两个人的腮帮子都像大象脸一样鼓鼓的,嘴边挂满了饭粒,每次哥哥都先吃完,但哥哥仍旧把碗扣在脸上,用筷子使劲扒拉着,好像还有很多饭没吃完,直到他吃完了,哥哥才说:“我们吃的一样快。”他感到很高兴,觉得吃饭不但很香,而且很快乐。他从来都没把这些告诉过孟晓雪,以前觉得这是些微不足道的琐事,但现在却觉得这是像生命一样珍贵的记忆,告诉她这些,只会让大家更难受。他不想以后吃饭的时候,两个人想起这些东西来一起难受。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他吃完饭,看到孟晓雪的碗里还有半碗饭,他说:“你吃饭总是这么慢。”孟晓雪说:“我都快吃饱了,没什么胃口。”他看了看桌上的菜,说:“嫂子爱吃排骨,要不把剩下的这些给她带去吧?”孟晓雪看了他一眼,说:“你等着,我给你拿饭盒去。”孟晓雪把排骨和米饭整整齐齐地放在了饭盒里边,看起来非常赏心悦目。他提着饭盒往外走,笑着说:“亲爱的,那我走了。”孟晓雪站在饭桌前,端着半碗剩下的饭,朝他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哥哥消失后,他觉得每次只要认真看看孟晓雪,就会感到她很孤独。她为什么会孤独呢?或许那种孤独是自己身上反射过去的吧。也就是说,他更孤独,他觉得自己孤独极了。孤独像是气球一样在他的小世界里面膨胀起来,把所有的东西都推远了,包括孟晓雪。他一个人站在气球的中央,什么也摸不到。这种感觉在深夜浮现的时候,他认为自己生不如死,因为那一刻他实在恐慌极了。

路上依旧车流滚滚,他好不容易才拦到了一辆的士,他钻进车里,把饭盒小心地提在手上,一直提到嫂子楼下。他不曾把饭盒放在身边的空位子上,他觉得座位都是脏的。

嫂子应该在家的,他有这个把握。他走进小区,觉得里边更大了,尤其是人造小湖简直大得没道理了,在上面划船都没问题。哥哥总是比他出色,哥哥赚得钱多,住的房子好,不像他,还住在没有小区的楼梯楼里。当然,要不是哥哥的赞助,他连楼梯楼都住不起,他应该会逃回乡下老家去,和老爹老妈住在一起。哥哥的死讯,还没有告诉家人,因为老妈的腹腔里长了个动脉瘤,精神上的波动与刺激随时会要了她的命。人的身体脆弱得像器皿一般,但他不确定这器皿到底盛着什么东西。

他乘电梯到了十六楼,哥哥家就在1608房,这个数字是哥哥亲自挑选的,认为非常吉利,生活会很和顺,事业会很发达,但是看来这数字什么也不是,或者说,这数字看上去像是一种欺骗。他用力按了按门铃,他难以想象嫂子一个人是怎么呆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的。这么长时间了,他没来看过嫂子,因为他怕进到这个房子里边去,因为,这个房子里再也不会有哥哥的身影了。他在心中,一直拒绝承认这点。好像他不来,哥哥就会在这房子里好好生活着似的。

门铃的声音很大,在外边都能听见。响了很久,都没人来开门。他没有放弃,一遍又一遍地按着,他觉得嫂子就在房间里,他感觉得到,他觉得自己像是有了第六感的巫师一般。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的坚持有了回报,门开了,嫂子面无血色的脸出现在门缝里,不过奇怪的是,她的眼睛很明亮,像是一只百灵鸟,她说:“没想到是你。”他努力笑了笑,说:“嫂子,我来看看你,你应该还没吃饭吧?”嫂子把门缝扩大了一些,他钻了进去,嫂子马上把门关上了,好像害怕有什么人闯进来似的。嫂子穿着睡衣,领口很低,他只是觉得嫂子会感到冷的吧,他说:“嫂子,你要不披上件衣服?”嫂子说:“没事,我不冷。”他在各个房间里随意走了走,忍着心里的难受。他看到嫂子的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他想,或许可以叫孟晓雪过来帮嫂子洗洗衣服。

嫂子坐到沙发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电视,可那电视根本就是关着的。他拣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正好是体育频道,热烈的足球赛正在白热化地进行着,嫂子说:“关了吧,吵得很。”他只好关了,犹豫着问:“嫂子,你,你最近都在干什么?”嫂子说:“白天和你哥呆在一起,晚上就回来睡觉。”他叹口气说:“你刚回来?”嫂子用双手捂住脸说:“对。”他突然想到手中的饭盒,他居然还提在手上呢,嫂子对此也是视而不见的。他问:“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带饭了。”说着,他就钻进厨房忙碌起来,把饭盒放到微波炉去加热。嫂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他在那里折腾,他做起家务来总是笨手笨脚的。以前只要他来,嫂子总会忙前忙后给他弄些吃的,他和哥哥就坐在沙发上聊天看电视,哥哥不止一次对他说:“你以后找老婆就要找你嫂子这样的。”后来他认识了孟晓雪,哥哥说:“这个女孩不错,好好对人家。”从那天起,他就打定主意要和孟晓雪结婚了。

他把热好的饭端了出去,嫂子却不在沙发上了,他四处看了看,找不到嫂子的身影。他叫:“嫂子!”“哎。”嫂子原来到阳台上去了,他把饭盒放在茶几上,走到阳台上去看嫂子在干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阳台上摆放了三个大花盆,他不不知道名字的植物伸展着巨大的绿色叶片,在夜晚闪着油亮的光,像是塑料制成的一般。嫂子蹲在花盆面前,用手掐着叶片,他以为她是在掐去坏掉的地方,但仔细一看,那些地方都是好的,嫂子只是用指甲抠着叶片,一点一点抠下来,在指间揉碎,她的指甲都变成绿色的了,地上更是铺满了绿色的碎渣。他本想劝阻嫂子的,但他却蹲了下来,也抠了一块叶片,在指间搓揉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说不上来。只觉得植物的汁液是如此的冰凉,像是流失的血液一般,让人感到片刻的宁静。

“我辞职了。”嫂子平静地说。

“啊?……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抠了一片更大的叶片,使劲搓揉着。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才知道,他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嫂子,心里很难受,呼吸都拥挤着,急促了,像要从肺叶里跳出来似的。

“不知道,没什么打算,”嫂子说,“工作以后还可以找的。”

“嗯,你原来的工作也太忙了,是该好好休息下。”他顺着话茬说。

“忙什么啊,工资也不高,都是靠你哥养着。”嫂子是实话实说。

他听了,心中又是一阵刺痛,说:“要不让孟晓雪搬过来和你住吧,让她给你作个伴,可以聊聊天什么的。”

“不用了,那样我会更难受。”

“为什么?”

“因为那反而是一种提醒。”

“……那算了。”

嫂子突然问:“明天你有空吗?”

他抬头看着嫂子,嫂子的眼神中有种急切地期待,他不容置疑地说:“有。”

嫂子说:“那明天和我一起去看你哥吧。”

“好。”他答应得很干脆。

 

他回到家很晚,孟晓雪已经睡了。他蹑手蹑脚地脱衣服,像蛇一样钻进了被窝里。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嫂子的身影,嫂子像是安静的鬼魅一般,呆在他的意识深处,揉搓着绿色的叶片。他答应嫂子明天去看哥哥,其实明天他不但要上班,而且还得抽时间陪孟晓雪去挑结婚戒指,她和他说了很多次了。哥哥已经走了百日,活着的人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因此他答应了孟晓雪,明天,就在明天去选戒指,要选一款她最爱的款式。但是,看来明天又要让她失望了。

时间总是有的,明天不行就后天吧,他想。他的思绪又飘到了今天晚上,嫂子后来吃了他带去的饭,她吃得很慢,几乎用了一个小时,才把排骨和米饭吃完。他问嫂子最近都怎么吃饭,嫂子含糊其辞地说哪里没有吃饭的地方啊,在他看来,嫂子估计已经有很多天没有正正规规吃饭了。她敞开的领口下边锁骨像栅栏一样顶了出来,她也没有戴文胸,两个尖尖的乳头刺在睡衣里面,像是非常尖锐的金属。哥哥告诉过他,嫂子曾流过一次产,他想到了那个孩子,好像这乳房就在召唤着那个孩子。但世界的现实是:不仅那孩子消失了,现在就连哥哥也消失了。哥哥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留下,除了嫂子这对刺向虚无的乳头。

一时睡不着觉,他翻了好几次身,孟晓雪好像感觉到他的动静了,她转身挪了过来,把整个身子都塞进他的怀里了。孟晓雪一直喜欢裸睡,她光滑的皮肤让他有一种安详的欲念,他伸手缓缓抚摸着她,她的身体温暖,不,不止温暖了,尤其是她的腹部和胸前,简直有些滚烫了,他的手都快被那热量给融化了。这就是活着的能量吧,不断地散发出热量,就像一个微型的太阳,而死去的人,就变成了宇宙中冷寂的熵。

嫂子的身体摸起来还有这样的热量吗?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暗自惊心,他并不是怀着欲望去想嫂子的,但是这样的想法似乎有着一种天然的冒犯。嫂子现在睡了么?还是坐在黑暗中,继续抠下绿色的叶片?她还活着,但是她所散发出来的气息都是冷寂的,似乎她的身体不再有温度,就和植物一样。他真想帮帮嫂子,帮她回到这个世界中来,这也是他能为哥哥做的最后的事情了。

第二天,他和嫂子去看哥哥了。他没敢把这事告诉孟晓雪,偷偷请了假,就坐车去公墓了。他到的时候,嫂子已经坐在哥哥墓前了,她戴着墨镜,围着一条鲜红色的纱巾,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像是还没燃烧完全的灰烬,在灰色的墓园里扎眼得很。他走过去,觉得一切很陌生了,水泥的墓碑显得很粗糙,后边的墓身很小,那里边放着哥哥的骨灰,那罐东西令人作呕,比那具陌生人的尸体更让人不知所措。这些灰烬和哥哥有关系吗?什么关系也没有了,还没有脑海中的记忆更能抵达哥哥。

“你说我以后天天都来好不好?”嫂子一见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提出的问题异常残酷,像是一个偏执狂。

“你不是已经天天都来了吗?”

“我是说,以后也这样。”

“嫂子,怎么说呢,你如果来这里,心里能舒服一些的话,那就来吧。”

“我不是为了自己舒服,我是觉得你哥太孤独了,我要来陪他。”

“天堂里有人陪他。”他小心翼翼地说。

“没有什么天堂。”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缓缓说:“我要是不记得他,他就没有了,就像世上从没他这个人一样。”

他说:“不会的,因为他也在我心里。”

嫂子说:“不,你那里的只是部分的他,而我心里的是整个的他,完整的他。”

他沉默了,他不想和嫂子争论这个,而且嫂子说的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对的吧,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才能展现出全部的自我,而他只是哥哥的弟弟,是血缘把他们紧紧绑在了一起,这是前定的关系,他无法改变,假如没有这层关系,他会和哥哥成为朋友吗?或许不能了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世上是没有“假如”的,而血缘关系是所有关系中最牢靠的,人的身体都有一套精细的密码,他与哥哥的身体密码肯定是最为接近的。

哥哥的墓前很干净,没有什么祭奠过的痕迹,就连鲜花也没有。他说:“应该买点鲜花摆在这里。”

嫂子说:“鲜花会枯萎的,何必呢。”

他的心揪了一下,说:“没什么会永恒的啊。”

本来是阴阴的天气,现在突然放晴了,太阳出来了,照在脸上火辣辣的。墓碑在阳光下更加凸显了粗糙的质地,并且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像是一个人躺在那里。嫂子走进了那道阴影当中,双手扶在墓碑上,说:“文字会永恒的吧?你不是写作吗?你会写写你哥哥吗?”他说:“当然,我会写写哥哥的。”他的语气没有那么坚定,倒不是他写不出来,而是他对他写出来的东西也没有太大把握,他看过太多的悼念文章,人们的文字上面总是覆盖了过于厚重的主观意识,他心目中的文字应该是让逝者返老还童,渐渐生长起来,活起来,就像那些伟大的小说一样,比如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似的,流淌出一个人漫长的生与死。

嫂子定定看着他,说:“你一定要写,要不是我能力的问题,我也要写的。”

他看着嫂子,她的脸在阳光下有了动人的红润,风弄乱了她的头发,她也不去捋捋,只是看着远处的山峦,那种痴迷于什么的样子,仿佛在无限接近一种圣洁的境界。

他有些吭吭巴巴地说:“……我写的话,可以问你一些哥哥的细节么?”

“当然,你当然可以问,问什么都可以。”嫂子的神情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嫂子这样说,让他更是没什么信心了,知道再多的细节,就一定能复原出哥哥来吗?嫂子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说:“你别想太多了,尽力去做就好了,尤其是很多的细节,需要写下来,因为我怕我到时老了记不清了。”他用力点着头,视线从嫂子胸前掠过,看到那对顶起的乳房,想到了昨晚的胡思乱想,心里慌乱了起来。他看了看哥哥的墓碑,像是哥哥变成的一般,呆呆立在那里,它看到嫂子的身体还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那真是一个尽管活着却失去了温度的身体吗?

中午他们一起去外面的快餐店吃饭,他点了两碗鸭血粉丝汤,嫂子把筷子戳进碗里搅拌着,凝固的鸭血像是豆腐渣一样散开,汤变得浑浊不堪,他一点胃口也没有。嫂子说:“你哥在事业工作上的事情,你肯定都知道的,但你知道吗,你哥曾经自杀过?”“自杀过?!我真的不知道。”他看到碗里的鸭血,感到了恐怖,恐怖又带来了轻度的恶心。嫂子说:“其实就在那场车祸的半年前,有一晚他告诉我,他觉得活着很乏味,还不如死了算了,我听他这样讲,还以为他工作上出什么事了,就赶紧问他,可他说不是的,工作事业都挺好的,就是觉得乏味。我当时很生气,骂他,乏味就要死吗?那全世界的人都不用活了。”

“然后呢?”他问。

嫂子的眼眶湿了,哽咽在那里,说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说了:“第二天,我下班回家,发现他已经回来了,这是比较反常的,你也知道,他的事情比较多,我问他你今天怎么了,他说他很困,想早点回来好好休息下。我就让他上床睡觉,我去厨房做饭,等会正好一起吃饭。可是等我做好饭去叫他,却怎么也叫不醒他,我赶紧叫救护车,医生检查后说他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如果再晚来就没命了。”

“他吃安眠药自杀?!真是想不到,他从来没对我说过,而且他那么乐观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真是很奇怪。他到底为什么呢?”他突然觉得哥哥的身影陌生起来,尤其是印象中哥哥那温暖的笑容都变得忧伤,好像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他在医院里进行了全身体检,是我坚持的。他洗胃醒来后就说要回家,我说不行,一定要进行全身体检,他还朝我发火,我说那我现在打电话给你弟弟了,他才安静下来,说有件事让我永远都不要告诉你。”嫂子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眼神闪烁着泪光,涵义复杂,难以索解。她丢下筷子,不吃了。

“是什么事啊?”哥哥说不要告诉他,他却更加迫切地想知道了。

嫂子哭了起来,说:“原来他得了癌症,他早都知道了。”

“啊?!不会吧!”

“是真的。”

“什么癌?”他的声音在颤抖。

“前列腺癌。”

“那不是老年人才得的病吗?!”他觉得心里塞满了冰块,冷得到了疼的地步。他为哥哥感到伤心,好像哥哥还活着,还要承受这病痛似的。

“你哥觉得害怕,也觉得羞耻,或许这就是他要自杀的原因。”嫂子撕扯着一片纸巾说。

“如果是早期的话,应该是可以治疗的啊。”

“是晚期了,他已经有血尿了。”

他管不住自己的泪腺,眼泪决堤而出。他还是不理解自己的伤心,因为哥哥既然已经死了,那么他生前的这些事情还重要么?在死亡的终点上,任何的死亡形式是没有本质的区别的。

他哽咽着说:“我每次见到哥哥,他的气色看起来都很好啊,看不出有得病的迹象。”

嫂子说:“他没有采取任何的治疗,和以前一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他说最后的这段路想走得舒坦一些,我同意了。”

“他的车祸和病有关系吗?我的意思是,那不会是他的又一次……”

“没有关系,车祸的主要责任人是对方,不过,这样的死去,他肯定是高兴的,要不然他不知道还要忍受多久的折磨。”

“你真的确定吗?”

“我确定,他后来总对我说,想活下去。”

 

他回到家的时候,孟晓雪已经做好饭等他了。他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他不想再和她谈论哥哥,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哥哥,哥哥的病痛,哥哥的自杀,哥哥的车祸,这些要命的东西在他的脑袋里翻腾着。他只能紧闭嘴巴,把那些东西关在体内。

“今天上班没什么事吧?”孟晓雪小心翼翼地问道,她不是一个有很多话说的女人,但是当他的话题正对她的胃口的时候,她也会变得滔滔不绝,甚至还变得兴奋起来。他就是这样追求她的,想着她的心思,顺着她的话,得到了她的心。但是眼下,他感到疲倦,他不想去迎合她,他轻描淡写地说:

“没什么事。”

“那不是说好去看戒指的吗?我等了你一天,你也没给我来电话,还以为你很忙呢。”孟晓雪坐直了身子望着他。

“呃,是没什么事,但是又走不开,领导给我们开座谈会,一个个要发言的。”他的谎言脱口而出,他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大口大口吃着饭,说:“好饿,你做的菜真好吃。”

看他这个样子,孟晓雪有些无奈,只得换了个话题:“你还没跟我说你嫂子的情况呢,她现在怎么样,情绪稳定了没有?”

“她的情绪一直很稳定,比我还稳定,她天天去我哥墓前,和我哥说话呢。”他很想和她说说哥哥得病的事情,但他忍住了,说出来,他会觉得更加憋得慌,因为说出来并不像打开鸟笼放出鸟一般,鸟可以飞走,但事情不会。

“唉,你嫂子太可怜了,我去陪她吧,你和她说了吗?”孟晓雪的心软了,不再生他的气了。

“说了,但她不愿意,她说那样反而提醒了她。”

“提醒了她?”孟晓雪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单纯得令他心疼。

“就像你围绕着一个病人关心来关心去,其实是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得病的现实。”

“难道她还不能面对现实吗?”

“总有个过程的吧。”

“已经过去挺久了。”

“再给她一些时间吧。”他握住她的手,安慰着她,好像她像嫂子一样需要安慰。

吃完饭,他打开电脑,准备写点东西,写点有关哥哥的东西。嫂子今天已经跟他说了好几次,他不能再拖了,他必须写点什么。面对打开的空白文档,他突然觉得沉重极了,要写一篇悼念的文字吗?比如《回忆我的哥哥》?他知道,只要他认真去写,一定会写得动人,因为回忆逝者的文字是最容易打动人的,人们对于逝者总是怀着无限的悲悯之心。但是他需要的是那样的文字吗?或许不妨说,哥哥需要的是那样的文字吗?好像不论他还是哥哥都不需要,他和哥哥需要的是另外一种东西,一种活着的时候隐藏在冰层之下的东西,他想找到那样的东西。他走出书房,对洗完碗筷的孟晓雪说:“嫂子让我写点有关哥哥的文字,你有什么建议吗?”孟晓雪往手上涂抹着润手霜说:“你第一次问我对你写作的建议,我还真的想不到什么,你和你哥那么熟,想写还不容易么?”他摇摇头说:“我想,我熟悉的哥哥并不是哥哥本人,或说只是他的一部分,我现在才发现我很不了解他。”孟晓雪说:“如果连你都说不了解你哥,那么其他人就更不能了解了。”他叹口气说:“还是嫂子更了解哥哥,人们在爱情的关系中才有着最真实的自我。”孟晓雪说:“那我看到的你就是最真实的你了吧?”他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说:“那当然。”

他还是试着写了一篇回忆性的文字,很多细节扑面而来,他难过地哭了起来,他用这些细节塑造着哥哥,就像雕塑家一点点地在岩石上凿刻出事物的形象。他想到了很多著名的悼念文章,尽管哥哥不能和那些伟人相提并论,但是对他这个个体而言,哥哥却是有血有肉的存在,也是他存在的一部分。他写好文章,拿给孟晓雪看了,孟晓雪看着看着抽噎了起来,说:“唉,真没想到你和你哥之间的感情有这么深。”他摸着孟晓雪的头发,说:“难道你以前不觉得吗?”孟晓雪说:“以前我不了解你们的过去,现在才知道很多事情,原来哥哥为了你上大学,自己放弃了高考的机会,后来在工作中自考了本科,又单枪匹马去创业,他真是太伟大了。”他说:“是啊,没有哥哥,就没有今天的我,我对他的感激是无法用语言全部表达出来的。”

“你这篇文章是要拿去发表吗?”孟晓雪把头全部塞进了他的怀里,他又感到了热,那种生命的热流,温暖着他的脏腑。

“不,我觉得发表这样的文章哥哥肯定会不高兴的吧。”他知道哥哥一辈子最烦抛头露面,而在这篇文章中,他成了舞台上唯一的演员,一场独角戏。

“那你写这篇文章就是为了抒发自己心里的难受?”孟晓雪继续追问。

他犹豫了一下子,还是说了:“不是的,我个人并不喜欢这样的抒发,我喜欢的是有关哥哥的记忆在脑海中混沌一团的感觉,那样更真实,写出来反而被限制住了。说实话,我是为了嫂子才写的,她让我写的。”

孟晓雪的头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了,她抬头看着他,像是他在骗她似的。他加重语气,说:“真的,嫂子让我写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孟晓雪有些吭吭巴巴地说,“自从哥哥走后,我觉得嫂子变得越来越古怪了,我有点怕她,我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怎么说话,只要我不说话,她就可以长时间沉默在那里,好像已经忘了还有人和她打电话似的。”

他问:“你每次和她说些什么?”

孟晓雪说:“我每次就安慰她啊,希望她能早点走出来。”

他笑了笑,说:“你这样说,她自然和你没话说了,我看她是不打算走出来了。”

“啊?那怎么行,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吧?”孟晓雪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孩子气十足。

“嫂子正常着呢,她只是太爱哥哥了,她想走进哥哥的深处就让她去走好了,或许正像哲人说的: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条路。”他尽量说的平静自然,像是本来如此一般。

孟晓雪摇着头,眼睛看了他一下又跳开了,像是手指碰到了炙热的铁板上,她低声说:“你说话越来越玄了,我是听不明白了。”

他苦涩地笑着说:“不明白最好了,只要嫂子能健康的活着,比什么都好。”

“嗯,那当然。”

他和孟晓雪又做爱了,这次是孟晓雪主动的。他们上床睡觉,他抱着孟晓雪的身体,那股子热烘烘的感觉让他觉得安全极了,那是一种能渗到他骨子里的安全感。他像上个晚上一样,缓缓抚摸着她,感受着她,心里宁静得像冬日正午的阳光。孟晓雪的身体越来越烫,她撒着娇,趴到了他的身上,说:“你好坏。”他还没反应过来,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笑了,他说:“你总是热乎乎的,像热水袋。”“讨厌!”孟晓雪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像是一头母狼。他进入她的时候,快被熔化了,他真想说句:活着真好,不过,他庆幸自己忍住了,没说出口。

第二天他上班的时候,嫂子来电话了,问他文章的事情。他说:“我写好了,用电子邮件发给你吧?”嫂子说:“你打印给我吧,家里不能上网。”他说:“以前不是都可以上的吗?”嫂子说:“我没交网费,也不打算交了。”看来,嫂子是要彻底地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他把打印好的文章装进文件袋里,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去找领导汇报工作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嫂子这个时候肯定在家,他借口有事,从办公室溜了出来。他已经知道了嫂子的生活规律,上午去公墓,下午在家冥想,晚上会到外面走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游魂似的瞎逛。她不和任何人说话,就连他,现在最亲近的人,也只是简单的只言片语。他坚持每天给她发短信,随时知道她的动态,但大多数时候她是不加理会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了,他也不敢和其他人说,尤其是孟晓雪,他甚至觉得,嫂子只要还活着就好,如果去限制她,或许她反而会变得更加糟糕。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是嫂子给他的钥匙,她告诉他随时都可以过来。他接受了,他真的怕哪天嫂子倒在屋子里,没有人知道。嫂子穿着粉红色的睡衣,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窗帘也没有拉开,室内阴森森的,像是恐怖片里的鬼屋,他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害怕,但他没有,这种阴森能够让他不断地想起哥哥,好像哥哥变成了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阴森,而他现在只是呆在哥哥的里边,这样的想法,让他反而喜欢上了这里的阴森。嫂子应该也是这样的感觉吧,他没有问,对不可言说的还是保持沉默为好。

他把打印稿递给嫂子,嫂子伸手接了,手指干枯的像是树枝,她越来越瘦了,眼睛却越来越有神,在阴森的室内闪着灼灼的光泽。她每天吃很少的东西,仅仅是为了维持生命,她也不吸烟不喝酒,一直保持着清醒的状态。其实,他倒宁愿她吸烟喝酒,那样的颓废给人感觉总是会有结束的一天的,不像现在,她的时间像是停止了,她活在时间之外。

嫂子在昏黑中看着他的稿子,他说:“开灯吧?”嫂子从稿纸上方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他就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不动了。嫂子看完了,她的语调很尖细,说:“你是要拿去发表的吗?”怎么和孟晓雪说得一样,不过,他知道嫂子这样说是讽刺他的,他低声问:“嫂子,你怎么会这么说?不满意吗?”嫂子不说话,薄薄的嘴唇紧闭着,眼睛在昏暗中过于明亮,像是有一束光线从那里透露出来了似的。他被嫂子的眼神给烫到了,他低头说:“我不是写去发表的,我是专门写给你看的。”嫂子叹口气,盯着半空中的某处说:“不好意思,这不是我需要的文字,我需要的文字是可以穿透黑暗,到达你哥哥那里的。”

他听嫂子这么说,脊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惶惶然说:“那样的文字我可写不出来,要能写出来,那样我岂不是成了巫师了?”嫂子笑了起来,她太过憔悴了,笑声都变得苍老不堪了,那笑声里边没有一丝快乐的成分,她说:“对,你说的很对,就是巫师,我需要的就是那样的文字,招魂的文字。”嫂子的话令他终于感到害怕了,他看着嫂子那张漠然的脸,忍不住像其他人一样劝说了起来:“嫂子,哥哥真的死了,我们要接受这个现实。”

“没想到你也这样说话了。我一直以为你是理解我的。”嫂子在沙发上躺下来了,头发披散开来,挡住了她的脸庞。

“我是理解你的,可是……”他变得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应对。

“什么是现实?世界上有一个铁板一块的现实吗?没有!我的现实便是你哥还和我活在一起。正如你的现实里也不可能没了你哥,你哥就是你现实的一部分,无论他死了还是活着。”嫂子的肩膀耸动着,不知道是不是哭了,她翻过身去,脸埋进了沙发的靠背。

他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我明白,明白你的意思,人不可能仅仅活在此时此刻,但是你这样子下去是不行的,你还年轻,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嫂子像是生气了似的嚷了起来:“你还说陈词滥调!生活就是生活,无始无终,哪有什么新的旧的。”

“……嫂子,活着就是艰难的啊。”他有些哽咽了,他也觉得自己的劝慰好无力,好乏味。

“活着与艰难还是容易无关,活着就是处理事情,面对了什么事情就处理什么事情。”嫂子把头发捋了上去,眼睛红红的。

“你说得没错呀,你要处理这场变故了。”

“是的,我一直在处理,一直在处理我和你哥哥的关系。”嫂子的眼睛又盯着他看了,亮晶晶的,很漂亮,对,漂亮,他想到了这个词,他觉得嫂子的那些异常行为都不重要,因为这样的漂亮眼神足以证明嫂子内心的清醒与智慧。

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或许每个人应对生存的方式不一样,何苦都要逼迫别人走千篇一律的道路呢?有多少人是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行事、而不是被社会文化的潜在机制所约束的呢?如果嫂子对哥哥的思念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渴求,那么是没有道理去质疑她、去阻止她的。的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现实,但最难的事情便是去面对自己的现实,他认为刚才嫂子说的没错,哥哥是他和嫂子的现实的一部分,这是无法改变的,刻意的忽略、无视死亡带来的空洞,那才是得过且过的活着吧?

“嫂子,对不起,文章没写好,看来让你失望了。”他不再劝慰了,而是顺着嫂子的思路去说。

嫂子苦涩的笑了,说:“其实说老实话,你别生气,我根本没对你抱有希望。”

他听了这话,谈不上生气,但是心里很别扭,像是铁渣卡在了心间,嫂子的那种态度好像她已经和哥哥融为一体了,哥哥的思想与她的思想亲密无间,她的话就是哥哥的话,她代表哥哥审视着他,而他只能像陌生人一般呆在外边。但是,他怎么会是局外人呢?他和哥哥可真的是一脉相承啊,同样的血液在他们的血管里涌动。嫂子真的像女巫一般,把哥哥一点点从他身上剥离出来,他不能忍受这一点。这算是一种嫉妒吗?这是哪门子的嫉妒?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哥哥的样子,哥哥不同时期的样子同时浮现,像是一群人在那里集会,热闹得很。

“唉,嫂子,我真的尽力了。”他叹了口气说。

“我知道,你不要内疚,我现在对谁都不抱希望,人太渺小了,一辈子短得连一件事都做不完。”嫂子伸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然后慢慢缩了回去,不知道是她说的话还是她那无力的手掌,他的心里难过极了,他咬着牙,才没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嫂子突然笑了,那笑容比眼泪还悲伤,笑完后,她突然说:

“我现在最遗憾的,就是没有和你哥生一个孩子。”

他小声说:“你们有过一个孩子的。”

嫂子说:“说起这个就好伤心了,上次的流产是我不小心造成的。你哥当时在海市,我想去看他,他不要我来,我不听,坐着长途大巴就去了,没想到有一段路很差,是俗称的那种搓板路,车颠簸得很厉害,我当时就觉得不舒服,可我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我在见到你哥的第二天就流产了。”

“我哥和我说过这件事,他没有丝毫怪罪你的意思。”

“但我后悔死了,自责了很久。你知道吗?后来,我们试了好久,我再也没能怀上……”

“哥哥说你的身体一直没恢复。”

“我的身体早都恢复了,其实是他心里有了某种障碍,然后,没过多久,他又得了病,为了他的健康,我们没再同房过。刚开始,他有过好几次要求,我都拒绝了,到后来他那方面已经不行了。现在想来是非常遗憾的。”嫂子说这话的时候,非常自然,没有什么难为情的,完全是就事论事的样子。

他的心里可不像嫂子那么平静,哥哥的房事问题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好像那是天然的禁忌似的,嫂子现在亲口说着这些,他突然想到了小时候和哥哥一起在澡堂里洗澡的情景,哥哥的身体出现在他的意识中,可现在,那具鲜活的身体已经变成了死寂的尘土,他的心里一阵刺痛,他捂着胸口,俯下身来呻吟了几声。嫂子关切地问她:“你怎么了?没事吧?”他沙哑地说:“没事,我只是想不到哥哥那么坚强的人,心里还会有障碍?他对我说,他一直在照顾你和安慰你。”

嫂子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叹息着说:“可能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但我现在觉得这些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了,说给你听,是想让你更深地理解你哥的困境。”

他使劲点着头,说:“我明白。哥哥在我面前永远都是哥哥,他不可能把他的苦涩透露给我。现在知道了这些,我觉得离哥哥的心更近了,嫂子,你不用介意,我还要谢谢你的坦诚。”

嫂子说:“我和你是最爱他的人,我有很多话都想对你说。”

他说:“有什么话当然都可以对我说,但我想,爸爸妈妈也是最爱他的人。”

嫂子说:“还是有些不一样的,爸爸妈妈的爱太光明坦荡了,而我们其实都活得很卑微,我们更能理解你哥哥。”

他不知道嫂子说的对不对,但他知道像是哥哥得癌症之类的事情,他是永远不会告诉爸爸妈妈的,他怕他们担心。另外,关于生活的隐秘,他也无法向他们开口,他能向他们说哥哥的性生活吗?他想都不敢想。

又聊了一些哥哥杂七杂八的事情,他才从嫂子那里出来,黄昏的光那么微弱都令他觉得刺目。他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跑回了单位。这个时间点大家早都下班了,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愣愣地望着自己杂乱的桌面。他觉得有股情绪堵在胸间,他要想方设法地排解掉,不然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孟晓雪。他不想再因为哥哥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地把负面的不良情绪传染给她。况且,这次的情绪来得格外猛烈,令他自己都困惑不清了。

他一直以为哥哥的离开是场意外,但是随着嫂子说出越来越多的细节,他觉得哥哥的离开变得不那么意外了,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倒不是说哥哥的车祸是一场必然,而是哥哥在死亡前夕所表现出来的各种事情,都沾染着一层晚期的色彩。他作为哥哥的亲兄弟,那么久以来竟然对哥哥身上的晚期色彩毫无察觉,他这个弟弟是怎么当的?他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却感到脑袋里的某处很疼,像是那里裂开了。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传来熟悉的铃声,是电视剧《西游记》里边的《猪八戒背媳妇》,幽默而滑稽,那是孟晓雪专门为他设置的,这样的话只要是她的来电,他不但马上就知道了,而且能从心底感到一阵欢喜。但是今天他却欢喜不起来,铃声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显得单调和刺耳,他按下接听键,传来孟晓雪熟悉的声音:“你今晚不回家吃饭吗?”

他下意识地说:“哦,可能不回了。”

“什么叫可能不回了?到底回不回啊?”

话已出口,他只能撒谎道:“哦,不回了,你自己吃吧,我在办公室还有点事忙呢。”

孟晓雪说:“你没事吧?听起来你的声音怪怪的。”

他惊讶于她的敏锐,掩饰着说:“没有,就是太忙了,很累。”

“那你赶紧忙完回家吧,饭帮你留着?”

“嗯,那就留着吧。”

电话挂断了,他更加失落了,也更加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会平白无故地撒谎不想回家。以前,只要一下班,他总是第一个跑回家的啊。自从哥哥走后,他撕心裂肺地哭过难受过,但像这样手足无措的感受还是头一次,他想,是嫂子的话让他感到了一种活着的刺骨悲凉,他甚至觉得嫂子说的也有道理,那样突然的离去对重病缠身的哥哥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起码保住了哥哥在人世间的尊严。

不过奇怪的是,他总是想到哥哥的身体,那具从内到外都漏洞百出的身体,那具已经消失不见的身体。到底哥哥是谁,是什么,他一闭上眼睛,那些音容笑貌都是那具身体呈现出来的,除了那具身体,哥哥还有什么可以被他感知的东西嘛?他暂时还想不出来。就像他现在一想到嫂子,就想到嫂子窝在沙发里,面容憔悴,整个人好像缩小了一圈。但是,嫂子并没有瘦得轻飘飘,而是相反,变重了,像是生铁一般。嫂子那不拉窗帘的房间从早到晚都是昏黑的,而窝在沙发上的嫂子就是一团比昏黑更加黑暗的物质,她沉在黑暗的底部,像是黑暗之源,带给他喘不过气来的压抑。他想到了一个词:黑洞。嫂子的身体就像是宇宙中的黑洞,吸纳着从她身边经过的光线,而她自身在不断地向内塌陷,扭曲了时间与空间。

嫂子现在在做什么?还深陷在无限的昏黑当中吗?

对了,嫂子每天晚上都会出门去转转,她告诉过他。以往他只是发发短信,看她是安全的就好了,但今天,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那就是想偷偷去跟着嫂子,看她一个人究竟在干些什么?这个想法真的是瞬间在脑海中爆发出来的,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但随后他就被深深吸引了。他现在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发呆算怎么回事呢?还不如找点事情做做呢,最起码他的动机也是出自保护嫂子的目的。

他出门,跳上公交车,重新回到了嫂子的小区,饭都没有顾得上吃,就蹲守在小区大门的一侧,这里有个工商银行的自动柜员机,他就在呆在旁边,一般人从大门走出来后是不会留意这个位置的。他看了看时间,是晚上七点十分了,不知道嫂子出去没有。根据以前的了解,一般嫂子都是七点半左右出门的,之前她会在小区的餐厅内随便吃点东西。想到这里,他的肚子里还翻腾了一阵子,饥饿的感觉很糟糕,他只有忍着。

等到七点四十分左右,还没见嫂子的身影,他怀疑嫂子是不是早都出去了,自己应该先给嫂子发个短信,试探下她在不在的。要不现在发个短信问问好了,他掏出手机来,刚准备发短信,就看到嫂子穿着一身黑衣服走了出来,那身黑色就像是她凝结成的悲伤,不过从审美的角度看,嫂子穿黑衣服还是很美的,她的皮肤很白,穿了黑色就更加引人注目了。

她走得缓慢,他很担心她突然伸出手臂来打的士,那样的话,他可做不到像电影那样,也拦辆的士,对司机说跟上前面那辆车。那样也太可笑了。嫂子顺着马路边的林荫道一直向前走着,他想她也只是想散散心吧,他就慢慢跟在后边。他跟着她走了一会儿,突然感觉有点儿不对劲,他仔细琢磨了下,问题出在嫂子的鞋上,她穿了一双黑色的高跟鞋,鞋的两侧还隐隐可以看到两朵花,显得比较妖艳,一般来说,嫂子是不喜欢穿高跟鞋的,更何况是一个人的散步,何必穿着高跟鞋走路,受那个罪呢?

带着好奇,他继续偷偷跟在后边,他不敢跟得太近,怕被嫂子发现了,但是也不能太远,很怕嫂子一转身就消失不见了。她应该是去拜访什么人的吧?这样一想,他不自觉地就把事情往敏感的地方去想,难道她是去会情人的?其实她背着哥哥一直有个情人?就像很多影视作品表现的,一场完美的爱情到头来却发现只是一个谎言。他的心快速跃动了起来,心中五味杂陈,他不敢相信这样的推论,但是,心间隐约的,他又预感到事情就是那样的,他将不得不去面对。

十五分钟过去了,嫂子还是那样的步伐,那样的速度,他看着周围的环境,判断着这条路的方向。前面一带好像是比较杂乱的城中村了,那里还有一座比较大的立交桥,嫂子正稳稳地向那边走去。路两边卖小杂货的“走鬼”越来越多了,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连他也感到了这座城市的另一面,鱼龙混杂却又生机勃勃的另一面。嫂子或许是太寂寞了吧,她到人多的地方来找找热闹,以慰藉她那冰封的内心。他可能误解她了,去会情人?一个多么荒诞的想法,归根结底,这种疑虑还是来自于他心底的虚无主义,他不相信这个时代有任何纯粹的东西,他觉得一切纯粹的东西就像春雪一般美丽,但是还没等落到地面上就融化了。

嫂子在一些卖首饰的摊贩面前停了下来,她把玩着那些廉价的首饰,并没有想买的意思。小贩使劲劝说着她,但她面无表情,只是左挑挑右拣拣,好像只是在打发时间而已。他远远看着嫂子,他觉得嫂子真是孤独极了,以前哥哥在的时候,嫂子总是忙忙碌碌,风风火火的,买菜做饭,收拾家务,一切都井井有条,可是现在哥哥消失了,嫂子忙碌的意义似乎也被取消了。

他躲在一家报刊亭的后面,偷窥着嫂子,看到嫂子似乎无所事事的闲逛他觉得自己很无聊,一觉得无聊,肚子里的饥饿马上又翻腾起来了。他想回家了,孟晓雪还给他留着饭呢。可就在这时,嫂子站起身来,继续向前走去,这次她不再被路边的摊贩所吸引,而像是有了确定方向似的,果断向一个地方走去。这样的情况又重新激发了他的好奇,他又跟了上去,他固执地要看看嫂子一个人的晚上都是怎么度过的。

嫂子向前走,走过立交桥的底部,无数车辆从头顶上呼啸而过,桥身发出哐当哐当的震颤声。桥下的这段人行道阴冷潮湿,行人稀稀拉拉地很少,有几个卖赃车的家伙小心翼翼地把偷来的单车摆放在那里,向行人使着眼色。这里太不安全了,他都感到了一丝紧张,嫂子这是要去哪里呢?难道她不害怕吗?莫非她的心太痛了,所以她想去干一些伤害自己的傻事?他这样想着,心里焦躁起来了,他真想跑到嫂子面前制止她。但他现在没有办法暴露自己,不论跟踪的目的是什么,跟踪本身还是太不道德了,他吞咽着口水,强忍着冲动,继续间谍似的跟在嫂子身后。

穿过立交桥,嫂子向一条偏街走去,灯光幽暗,有一些发廊的门口闪着蓝色的幽光,转动着其标志性的丝带。他对这里好像有点儿印象,以前路过的时候听朋友说起过,说这里是城市中有名的花街。花街,什么是花街?他还傻乎乎地问朋友,朋友神秘兮兮地说,花街就相当于外国的红灯区啊。这样的解释才让他恍然大悟,他记得当时还忍不住往里边多看了几眼,出自男人的本能他觉得这条街弥漫着一种诱惑,但同时,他又生出了几分厌恶,想快点儿从这里逃开。嫂子为什么会去那样的地方?他越来越困惑了,他不禁想道,难道嫂子是去找某种狂欢?他知道那种被叫做“鸭子”的男人,嫂子是去找……仅仅是那样想一想,他都觉得恶心极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嫂子不是那样的人。

嫂子真的向花街里边走去了,他的心抽得紧紧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花街里边有种摄人心魄的幽静,他听到嫂子的高跟鞋敲击在路面上的清脆声响,一声一声敲击着他的心脏,他大张着嘴巴,像是一条濒临死亡的鱼。嫂子走到花街的三分之二处,停下来了,他赶紧躲进一家成人用品店,他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商店,里面的商品让他有点儿面红耳赤。柜台后边坐着一个大妈,她肆无忌惮地逼视着他,说:“你想买啥?看你好像还挺不好意思的。”他咳嗽了一声,说:“看看,啊,看看。”他站在门口,偷偷往嫂子那边望去,看到她还站在那里,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她是在等什么人吗?在这个地方能等什么人呢?他的心里像是落满了蚂蚁一般,痒得难受。

“你是怕别人看到你进来吧,别怕,都什么年代了,还在乎这个。”大妈站起来注视着他,说:“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单身汉吧,是不是想要个充气娃娃?”

“呃,假的有什么意思。”他心不在焉地说。

“我这里的娃娃做的可好了,我拿给你看看吧,下面都是真人倒模的,还带震动呢。”大妈说的太露骨了,他觉得这样来谈论性似乎一点性的意味都没有,干巴巴的,像是医生在谈论一种病症。

“不用了,我就是看看……”他应付道,眼睛又向门外望去,看看嫂子在干什么。嫂子还站在那里,时不时伸手捋捋耳边的头发。

大妈顺着他的眼神也往外看了看,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说:“哦,原来你是想要真人啊,你要啥样的,我给你介绍。”

“不不不,”他慌乱了起来,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想来买个安全套的。”

大妈盯着他说:“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三种,你要哪种?”

他知道他再不买点东西,在这里是呆不下去了,他不得已说:“那就拿个十元的那种吧。”

大妈扑哧笑了,说:“你真买那种最次的啊,你就不怕得病?”

“得病?”他不解。

“去外边沾花惹草的,得脏病啊。”大妈咧着嘴说。

“噢!不会,我自己用,我的意思是,我和我爱人用。”他觉得这样来谈论自己实在是太别扭了。

“你骗谁呢?你以为我是傻的啊,你盯着外边的那个女的看了好久了,你等会是要去找她的吧?”大妈拿了一盒安全套,说:“还是拿二十的这种吧,比较好用,最重要的是安全啊,你们男人出来玩,不安全怎么行呢?”

“啊?!”他愣住了,随后无奈地笑了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只能有些尴尬地说:“好,好,好,安全第一。”他掏出二十块钱给大妈,大妈也笑了,把那盒安全套递给他,说:“我看你人不错,想提醒你一句,你别找外边那个女的了,你实在想要,我给你介绍更好的。”

他听大妈这么说,有些疑惑地问:“外边那个女的怎么了,你经常看到她吗?”

大妈撇撇嘴说:“那女的最近常来这里站街,以前都没见过的。”

他的心里“嘶啦”一下像被扯开了,他咳嗽起来,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大妈看着他,他结巴着说:“不好意思,呛到了。”他看到柜台一侧有张空椅子,他坐了上去,他万万想不到嫂子居然会来这里站街?他之前的种种揣测终于有了一个非常丑陋的答案。站街妹?说好听的那叫流莺,说难听点那就是暗娼,是野鸡了!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她没有钱了吗?不可能啊。他很想现在就冲出去,但他看了一眼大妈,终于忍住了,还是再等等吧,找机会再说,否则的话,嫂子会下不了台的。他深深呼吸两口,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嫂子不是那样的人,绝对不是。

“有人来找她吗?”他怕自己会克制不住喊出来,他捂着嘴巴,瓮声瓮气地问大妈。

大妈皮笑肉不笑地说:“当然啊,那女人身段还可以,要不然你怎么也盯上了呢。”

“嘿嘿,是嘛……”他想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他问:“她有被别人带走过吗?”

“可能有吧,我也不可能一天到晚只盯着她看对不对?不过那个女的是有点古怪。”

“怎么古怪了?”

“她好像开价蛮高的,好几次和男的为了价钱谈不拢吵起来了,她好像开价很高。”

“她开多少钱?”他忍住恶心问道。

“谁知道呢,估计千八百的少不了。所以说,你还是听我的,我给你介绍几个,价格公道,包你满意,成不?”

“看来你不止是卖充气娃娃啊,真人你也卖。”他笑着讽刺她。

“只要是生意嘛,管她真的假的。”

这时候,他看到一个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向嫂子走了过去,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他站了起来,把食指放在嘴上“嘘”着,示意大妈先不要吵嚷起来。他的紧张感染了大妈,大妈也挪过来,大张着嘴巴,呼吸粗重,散发出淡淡的酸腐味,和他站在一起一动不动,观望着那边的情况。

男人走到嫂子面前,从脚到头看了嫂子两遍,然后堆起一脸横肉笑着问:“多少钱?”嫂子的嘴巴动了动,应该说了一个价位,男人轻蔑地揉揉鼻子,开始讨价还价。随着他们的争执,声音越来越大,他能够完全细致地听清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你他妈的以为你下面是用金子做的啊?那么贵!”男人开始了恶言恶语。

“嫌贵你别找我。”嫂子冷冷地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太奇怪了,一种与风月场所完全无关的冷漠板结在其中。不都说卖笑吗?不笑还出来卖什么?难道嫂子是被迫做这件事情的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你就一点都不便宜了?”男人的双手叉在腰间,好像领导准备发表重要讲话了似的。

“不!”嫂子说的斩钉截铁。

“靠!没见过你这样的鸡!你还懂不懂规矩?!”男人伸手推了嫂子一把,嫂子向后一个趔趄。嫂子尖叫了一声,骂道:“你干什么?老流氓!”这话一出口,居然把那男人给逗笑了,男人哈哈笑着说:“你还骂我流氓……笑死我了。”嫂子惊魂未定,前后左右扫视着,他赶紧把身子往里挪了挪,怕被她看到了,尽管刚才他差点就冲了出去,他想狠狠揍那个男人,但他还是忍住了,想再观望一下,看看那个男的会不会识趣自动离开。他小心翼翼地重新探出脑袋来,望了望这条花街,发现冷冷清清的,灯光昏暗,行人稀少,他第一次来这里,他想花街可能就是冷清的地方,才好避人耳目吧。几米开外的地方来回走动着几个女人,若无其事地打量着这边,那些才是真正的野鸡了。

那个男人还在笑,好像肚子都有点儿抽筋了,他捂着肚子,弯着腰在那里一抽一抽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飘来荡去,激起了无边的寂寥,听上去反而像是有人在哀嚎。

“你不是流氓你是什么东西?”嫂子骂着,往后退了几步,真的像一只受伤的母鸡在那里瑟瑟发抖,他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

“我是流氓,你是什么?你他妈的一个臭婊子,还在这里装纯情!不过,老子看中的就是这点,今天晚上我非办了你不可!”男人已经完全卸下了道貌岸然的面具,露出小丑一样丑恶和粗鄙的神情,他撸着袖子,像是要上前宰猪的屠夫。

他忍无可忍,冲了出去。大妈拉了一下他的衣服,被他挣脱了,他跑过去一把推开了男人,男人吓了一跳,眨巴眨巴小眼睛,死死盯着他,像是在判断他的来路。嫂子看到是他,尖叫一声,转身就跑,他赶紧追了过去,边跑边扭头用中指指了指男人,骂道:“你他妈的以后识相点!”他看到男人有些发懵了,尤其是女人慌张失措的样子刺激了这个老流氓,使其不敢轻举妄动。过了一会儿他再回头看的时候,老男人已经悻悻地向其他站街妹那里走去了。

嫂子穿着高跟鞋跑得有些跌跌撞撞,鞋后跟在水泥地面上敲打着,像一面急促敲打的小鼓。他其实不算是追赶她,准确地说,只是跟着她,保护着她。等到嫂子跑出花街之后,他才一把拉住了嫂子的胳膊,嫂子差点栽倒在地上,他赶紧抱住了她,她的身体瑟缩着,全身骨节像刺猬似的显露出来,铬得他都疼了。

“你这是怎么了?你很缺钱是吗?!”他本想好声好气和她说话的,但是嘴巴却不由他控制了,听起来变成了怒气冲冲的质问。

嫂子不说话,紧紧抱住了他,胳膊像铁链一样沉重有力,勒得他喘不过气来。嫂子大声哭了起来,女人一哭,他就慌乱了,他拍拍嫂子的后背说:“别哭了,没事了,你有什么难处给我讲啊。”嫂子哭的声音更大了,歇斯底里,撕心裂肺,他左右看看,路上几个行人往这边好奇地张望着,他难堪极了,干脆低头把脸埋进嫂子的头发里,谁也不看了。

他记忆中还没见过嫂子哭过,他一直认为嫂子是个很坚强的人,哥哥车祸那天,嫂子只是默默流着眼泪,后来,他好像就没见嫂子哭过了。他想,嫂子一定是压抑得太久了,今天就让她好好释放一下吧。他闻到嫂子头发的香味,那是一种让人完全松弛下来的亲人的气息,这种香味让他想起哥哥,哥哥应该很喜欢闻嫂子的味道吧,应该闻过无数次了,已经变成哥哥的一部分了。他不停地闻着那种香味,眼睛湿润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的全身都麻木了,神经像电流似的麻酥酥地涌动着,他这才想起他晚上没有吃饭的事情,感到整个人有些虚脱了,汗珠顺着鬓角流了下来。他没想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如此虚弱的人。

“我们回去吧。”他终于开口了。

他本想叫一辆的士的,但是嫂子小声说:“我们走回去吧。”他点头说好,搂着嫂子瘦弱的肩头慢慢向前走着,他想,在外人看来,他们肯定是一对情侣吧,但他们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现在也说不清了。他的内心五味杂陈,脑袋闷呼呼的,像是和这个世界之间总是隔着什么东西,使他不能直接接触到那些有声有色的事物。世界宛如幻象。

一路无话,在喧嚣的街道上,他知道他们不可能进行任何深入的谈话,那么不妨先让嫂子放松放松情绪。他暗暗揣测,嫂子的精神状况是不是有些问题了?自己原来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点呢?嫂子之前所表现出来的执拗与古怪,他以为那是悲伤所致,总会过去的,但现在他觉得事情应该不是那么简单了。精神分裂症?他想到了这个医学名词,虽然对此他所知不多,但是他觉得这个词应该可以跟嫂子挂上钩的。

他钻进了一家小食店,要了一碗面条,嫂子就坐在他的对面,眼神愣愣地看着他。他说你要不要也来一碗,嫂子摇摇头,继续盯着他看,眼神里一片幽深萧瑟的景色。这样的眼神令他难以对视,他只好埋下头来使劲吸着面条。这时电话响了,传来孟晓雪焦急的声音:“你怎么回事呀,好晚了啊!”他抬头看了一眼嫂子,今晚的事情是一定要保密的,他只得再次撒谎:“单位的事情还没忙完呢,我现在和同事在外边吃点东西,等会还得回单位。”孟晓雪的语气完全不对头,她说:“最近你真的很奇怪。”他不得不解释了好几句,那边叹了口气,说:“那你别太晚了。”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谁的电话?”嫂子问,口气直愣愣的,像是逼问,仿佛他做了什么错事似的。

“啊,孟晓雪的。”他直接说了,觉得这个没有撒谎的必要。

“那你快回去吧,我没事。”嫂子这样说着,却是满脸不自然的表情。他看着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孤寂起来,这种孤寂像是漩涡,要把他席卷而去。

他摇摇头,大口吃完剩下的面条,扶着她的胳膊向回走去。回到家,嫂子又蜷缩在沙发上了,那里好像她的鸟巢似的。他搬张椅子放在沙发旁边,坐了上去,打算和嫂子好好谈谈。嫂子的头发完全披散了开来,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肩膀有点颤抖。他去找了一条毛巾被给她盖上,她没有拒绝,很安静,像个孩子。

开口是艰难的,但必须要面对,他鼓了鼓勇气,说:“嫂子,你是不是缺钱用了?”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和钱扯上关系什么东西都物质化了,这是个失败的开始。不过,他能怎么说呢?他总不能说你怎么能去当野鸡呢?

果然,嫂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勾着头,不说话。

“那你……能说说今天晚上的事情么?”他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好像心里有愧似的。当然,他跟踪她,这点的确不大光彩,幸好她对此并不在意。

嫂子还是不说话,她向后缩了缩身体,眼睛周围的阴影更深了,看不清她的眼神。他心里有些急躁,但还是忍住了,他就默默坐在那里等。等,一直等下去,看嫂子会说些什么。

气氛变得很压抑,他听到墙上挂的钟表咔嚓作响。嫂子终于抬头了,说:“我只是站在那里,我没有干过那样的事,你相信吗?”

“你先不要管我相不相信,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他真的很克制了,他很想发火,想恶狠狠地跑到阳台上大吼几声。

“我说了你会相信吗?算了,你不会相信的。”

这样的话让他很生气,他按着太阳穴,拿出最后的耐心说:“嫂子,我说过了,你先不要管我信不信,你现在应该向我全部倾诉出来,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嫂子坐直了身体说:“我觉得我自己已经死掉了,我是想去叫醒自己。”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就算你要叫醒自己,也犯不着去……那样,那样多危险啊!”他斟酌着字句说,并且将立场牢牢锁定在关心的位置上。他不想指责,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或许是他的关心打动了嫂子,她开始说话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仿佛那些字都有了质量似的,沉甸甸的。她说:“那天我出去散步,我走着走着,走到那条街的边上了,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听你哥哥说起过,然后我就走进去了,我见到了那些想象中的‘坏女人’,说真的,她们让我很失望,我原以为她们一个个妖娆动人,会勾男人的魂,但是我眼中的这些女人看起来是那么落魄,那么贼眉鼠眼,那么丑陋!都不知道还有男人会对这样的女人有兴趣。我站在那里,感到恶心。”嫂子诉说的时候身体缩成了越来越小的一团,好像还在微微发抖,这时,她停下来了,似乎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你说吧,把话说完,我认真听着呢。”他伸长脖子,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其实很多事情我并不想告诉你,以前和你说过的那些,我现在都有些后悔了,但是我还是克制不住自己。”

“没关系,说吧。”他和嫂子的眼神对视了一会儿,他想表达出温情,而他看到的却是凄惶。

嫂子忽然抬起头来,眼睛逼视着他,说:“你哥哥曾亲口对我说,他去过那里。”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他……去那找过那些女人?”

“是啊。”嫂子快速点点头,眼神里的凄惶突然变成了某种没来头的坚定。

“不可能!”他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温文儒雅的哥哥怎么会去那样的地方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嫂子定定看着他,说:“我知道他心里烦,我不怪他。”

她的目光令他焦虑,他说:“不是说你会不会怪他,而是他不可能去那种地方的啊,我了解他,他是个很有道德感的人。”

“道德感面对死亡的时候,还剩下些什么呢?”嫂子冷酷地说,“你哥去那条街上的时候,他那方面已经不行了,但他还是背着我去了。我不知道他去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只知道他在做一件傻事,一件让我讨厌的傻事,他以为那样就能把我从他的死亡中解脱出来吗?他真的太傻了。”

这番话令人震颤,他之前还想着嫂子的精神是不是出问题了,现在他打消了这个念头,精神出问题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吗?

不过,他感到憋闷,喉咙里像是有块咳不出去的痰。他还是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哥哥去花街的事实。他想起,哥哥在得知他的朋友经常去外边“花”的事情后,曾经正气凛然地教育他说,要爱护自己的身体,克制自己的欲望,但是哥哥自己是怎么做的呢?当然,他也明白,在死的威胁下,一个人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但是他还是接受不了,是他敬爱的哥哥去那样的地方,而且还是在下面已经不行的情况下?这让他感到恶心,他想到了那些变态的太监在宫外娶妻虐待的事情,哥哥是去虐待女人从而获得某种依然活着的感受吗?他闭上眼睛,眼泪流了下来。

他的脑海里乱成一片,他不知道是想安慰嫂子,还是怀着某种愤怒,他说:“既然哥哥这样做,是希望你获得解脱,你应该明白他的苦心啊。人就是这么丑陋的,没必要因为一个人死了,就去神话一个人。忘了他吧。”他说完才感到自己的话太过残酷了,他无法直面嫂子的探询与质疑的目光,他起身跑到阳台去了,那些绿色的植物叶片尽管支离破碎的,但还活得绿油油的,像是根本不在乎任何形式的虐待。他蹲了下去,用指甲使劲抠下了一片绿色,他看到指甲的内侧沾染了一层黏糊糊的墨绿色。

 

这天晚上,他没有回去,自从他和孟晓雪在一起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夜不归宿”。他都不敢亲口对孟晓雪撒谎了,他硬着头皮给她发了条短信,说:我去和同事喝酒有些醉了,就住同事家了,手机快没电了,亲爱的晓雪你好好休息。发完他就关机了。

他看着嫂子,心里很慌乱,事情怎么变得越来越古怪了。

是嫂子提出来的,让他今天晚上不要回去,陪陪她,她说她一个人太孤独了,孤独得害怕,害怕得想死。他看到她的身体已经缩成了很小的一团,在沙发靠背的阴影里瑟缩着,她变得那么小,让他都觉得这房间变大了,大得像是皇帝的宫殿一般,说话都有回声了。他本想提议让嫂子和他一起去他那里,她可以和孟晓雪睡在一起,但他明白,嫂子不会答应的,他只好同意留下来了。留一晚上也没什么吧,嫂子一个人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了,一直都没有人陪陪她,很难想象那样的夜晚。他应该陪陪她。

半个小时前,嫂子走到阳台上,对他说:“我没想神话他,我只是想体会他的内心,想钻进他的世界。”他丢掉手中破碎的叶子,说:“那你也不能去那种地方啊。”嫂子轻轻笑了下,说:“我就是要去那里当站街妹,我看着那些男人来找我,我就想到了你哥曾经是怎样来这里寻欢作乐的。”他的心都疼了,闷着头说:“你干嘛要这么折磨自己呢?”嫂子的语气中带了恶狠狠的味道,说:“对,我要作践自己。你哥的那种欲望刺痛了我,痛能让我感到自己还活着。”他叹气,又吸气,像是被烫到了,说:“你当然活着啊,还会好好活下去。”嫂子捂着心口蹲下说:“难道人活到最后就只剩下一团欲望了么?人的生命就是这么荒凉吗?”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问题太尖锐,也太深沉,不过,他也感到人的内涵的确是越来越不高贵了。“能不能抱抱我?”嫂子突然这么说,在昏黑的阳台上她的眼睛像是一只弱小动物似的,闪着无助的光泽。他完全不能反抗嫂子的话,他挪到嫂子身后抱住了她,这个抱的姿势很古怪,嫂子在他怀里完全是瘦小的一团,他的双手紧紧抓住她的小腿前侧,那里的长骨凸出,像是一把割开空虚的刀。

“再紧点!”嫂子喊道。

他用力把嫂子拉向自己,她的腿骨深深砍进了他的手掌,他听到她像母兽一样发出了低沉的呻吟。然后,在他张皇之际,她咬住了他的胳膊,他感到疼痛像是一把盐融化进水中似的,扩散到了他的全身。他不知道该怎么化解这突如其来的疼痛,他被一种冲动刺激着,他低头咬住了她的后脖颈,像是一只饿极了的野狼。他们就这样互相噬咬着,那种场景怕是天底下最奇异的景象了,两个人都紧皱着眉头,牙齿咬着对方的身体,像是在制造疼痛,更像是在分享疼痛。

终于,他感到了极限的疼痛,他松开嘴巴求饶了,投降了,可她还是像水蛭一样紧紧吸在他的胳膊上。他挣扎了一下,感到牙齿像是已经深深扎进了肌肉的筋腱中,他感到恐惧,他喊叫了起来:“嫂子,别这样!”他的这声怒吼惊醒了她,她松开了嘴巴,满脸的泪水和鼻涕,他从来没有见她如此狼狈过。他感到恐慌,他甚至都来不及去看一下胳膊上的伤口,那里已经变成了黑紫色的一团。“嫂子!”他叫。“对不起。”她呻吟着,站起来钻进了他的怀里,他抱住她,感到她像是一股能量冲撞着他。

他感到了眩晕,像是波浪上起伏的纸屑。他有点拿怀中的女人没办法了,她既是嫂子,又是一个悲伤的女人,要说她没有激起她的一丝欲望,那是骗人的,但是那股欲望像是冬天的雨,令他冰冷而疼痛。他轻轻推开她,想看看她的表情,但她低着头,不看他,重新蜷缩在沙发上,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说:“今天晚上你别回去了,陪陪我好吗?”他无法拒绝,他挨着她,也坐在沙发上,这黑色的沙发像是诺亚方舟,载着他们漂浮在茫茫夜色之上,没有明天,没有未来,更没有停靠的陆地。

嫂子换了个方向躺下了,她的头搁进了他的怀里,他想到嫂子的年龄其实就比他大一岁,他的内心突然就有了一种松动,像是风经过了流沙,他逐渐把她从“嫂子”这个概念中剥离出来,他觉得她只是一个小女人,一个和自己一样的无所依靠的孩子。他把手伸进了她的头发里,抚摸着,安慰着,他觉得他们的辈分已经颠倒过来了,他有种当了哥哥的错觉。

后来,他们并排躺在了床上。他躺在她的左边,不知道以前哥哥是躺在嫂子的左边还是右边,假设哥哥也是躺在嫂子的左边,那么他也就是躺在了哥哥原来躺过的地方。这种感觉很微妙,他觉得他正在变成另一个人,拥有了另一个人的记忆。他现在做些什么,仿佛都是亡灵的命令,尽管那亡灵是他的亲哥哥,但这样的联想让他非常不快。他忍不住问她:“原来你们睡觉的时候,哥哥是躺在你的哪边的?”她好像有些吃惊,转过脸来问:“你干吗问这个?”他说:“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他是在你的左边吗?”她把脸转回去了,嗓子眼里发出了“嗯”的一声,他的联想被坐实了,他的脊背掠过一阵凉飕飕的细风。她说:“对不起,你别多想,我只是习惯了,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也是自觉睡在右边的,总觉得左边有一种无形的存在。”他说:“我理解,如果哥哥有灵,他会通过我的身子睡在这里的吧。”他这样说的时候,感到满屋子的黑暗都有了生命,涌动了起来,好像哥哥是无处不在的。他的话让嫂子转过身来,紧紧贴着他,虽然没有孟晓雪那样的热气腾腾,但也有着淡淡的热度,这种热度让他强烈意识到了她的存在,她作为和哥哥不相关的一个人的存在,那种热度像是一种坚守,风中火苗的坚守,他伸出胳膊搂住了她,搂紧了,似乎那热度随时都会熄灭,他要隔绝四周的一切冷风。

有关做爱的念头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像是一片羽毛,莫名其妙地就出现了。那种痒让他感到禁忌的羞耻,他从来没对嫂子动过这样的念头,即便是最无聊时的幻想也没有,那种联想带有巨大的障碍,令他通常难以逾越。但是现在却出现了,也谈不上突然,或许是氛围所致吧,但这到底是谁在想?是他还是哥哥?是欲望本身还是某种和女人呆在一起的惯性?他觉得自己正掉进一个难以自拔的泥淖中。

“你现在想什么呢?”他问她。

“什么也没想,觉得很安静。”她在他的怀里说,声音通过他的胸部传上来,整个人麻酥酥的。

“假如,假如今晚我没跟着你,你真被那些人带走了怎么办?”他说完,觉得这话似乎是在强调自己的某种作用,这算什么?邀功么?还是暗示自己的不可替代?

“不知道,我没想过。我每次不断抬高自己的价钱,他们就会走开了。”她说。他感到她似乎还笑了一下。

“如果有人能接受你开出的高价呢?”

“不可能,我会不断地抬价的。”

“你怕吗?”他抱着他的手臂使了使劲。

“怕,我真怕把自己交出去,有时真有那样的冲动,好像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想糟践自己。”

“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哥哥也不希望你这样做。”

“如果他还有感受,我倒是真的会这么做,只可惜他没有感受了。”

“你真是不可理喻。”他叹息。

“如果什么都可以理喻,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她哭了起来,他整条手臂都感到了她的颤抖。

 

是的,世界上有多少可以理喻的事情呢。他第二天坐在办公室里想,真的太少了,太少能够理喻的事情了,理喻本身便是不可理喻的。昨晚的后来,他们还聊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除了哥哥,他们几乎什么都聊到了,聊着聊着就那么睡着了,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还在熟睡,他给她盖好被子,然后起身去上班,外面的天气很好,阳光白花花的像是到处镶遍了镜片,他眯着眼睛,总觉得这座城市哪里有些不对劲。他打电话给孟晓雪,电话那边的语气很低沉,也很疲倦,好像彻夜不归的人不是他,而是她孟晓雪。他有些懊恼,但是好像又不知道该责怪谁,就连嫂子都是怪不上的。一想到嫂子,他的心里就会浮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冥冥中有段未知的线头在寻找着他。他终会被缠绕起来吗?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缠绕?

这天过的很快,办公室的事情像流水似的在眼前就那么过去了,他总是神思恍惚的,也许是睡得不够,也许是被昨晚的事情给刺激了,做事情的时候总是走神,临下班的时候,他想到要见孟晓雪了,第一次感到了恐慌,好像他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似的。

回到家的时候,孟晓雪正在看电视,要在往常,她肯定是在厨房里忙活的,可今天,她却慵懒地坐在那里,看着电视,气氛很不对劲,他突然不记得他们上次吵架是什么时候了,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了?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一些,他照旧打开大嗓门,说:“好饿啊,可以开饭了吧?”孟晓雪的头颅缓慢地转了过来,像有轨道一般平稳,她眼神中有些漠然,看了他一眼说:“今天没做饭,我没心情做饭。”他陪着笑脸说:“看得出你累了,那我们出去吃吧?”她说:“你去吃吧,我不饿。”他知道这道坎是迈不过去了,只能直面了,他说:“你生我气了?昨晚真的加班晚了,后来又喝了酒。”她听到这话,站起身来问:“那你说,你去哪个同事家里了?”他顿时感到脑袋里边炸开了,他这时才想到他撒谎居然忘了找个“人证”,这下怎么办呢?随便说一个人?现场来个电话对质就死定了。她审视着他,然后笑了起来,是冷笑,她说:“还想编故事给我吗?昨晚我和你关系好的那几个同事都通过电话了,人家说你早下班了,最近单位不忙,没什么加班。”他感到大脑像是飞行器快速运转着,但是却徒劳无功,他想不到什么有说服力的借口,既然都到这个地步了,他干脆不说话了,以沉默来应对。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到底去哪里了?”孟晓雪的一腔怒火终于倾泻而出,连哭带喊,这时的她,和其他女人歇斯底里起来没什么两样,她不再是一副小绵羊的样子了。

“对不起,是我撒谎了,但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他嗫嚅说道,这些话听着都像台词似的。

“那好,那你说你昨晚去哪里了?”孟晓雪抹了一把眼泪,眼睛红红地瞪着他,像个受伤的小兔子。

“呃,这个……”他想到了昨晚的场景,恍如隔世又历历在目。他能说自己和嫂子在一起吗?那么为什么又撒谎呢?他自己都难以启齿,何况听的人呢?

“你去照照镜子吧!看看你的样子还说没事?”孟晓雪重新变得怒不可遏。

他笑了,有些没脸没皮地笑了,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示好,来抚慰她狂躁不安的情绪,但结果是适得其反的,她看到他的笑容像是见到了世间最丑陋的脸一般,她向后跳开了一步,喊道:“你让我恶心,恶心!你还有脸笑!太恶心了!”她神经质地尖叫着,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失控,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已经无路可退了,他必须说出事实了,只有事实才能让她安静下来。

“好吧,我说,我昨晚和嫂子呆在一起!”他无奈极了。

“你和嫂子?”孟晓雪果然不哭不闹了,脸上升起了难以索解的疑惑。

“是的,我和嫂子,她的情绪越来越差了,她要我陪她。”他的声音也变大了,好像一下子获得了底气。

“你和嫂子在一起,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说和什么同事喝酒?”她的脸上有了更深地疑惑,他仔细观察着,觉得她的脸都有些微微地痉挛了。

“还不是怕你不高兴嘛。”他的声音又柔和了,希望整个氛围都能缓和起来。

“我为什么会不高兴?你为什么不让嫂子来家里?”孟晓雪站在那里,坚持要问清楚她心中的所有问题。

“你忘了?她说看到你是一种提醒,我还对你解释过,就像病人惧怕过分的关怀一样。”

“听起来难以置信!我要亲口问问嫂子。”

“好,你问吧。”他把手机掏出来,递给孟晓雪,孟晓雪被他的行为击溃了,她哭了起来,呜咽着说:

“难道她还不能接受哥哥不在的现实吗?”

“是的,她还不能接受。”他说到这里,脑海中出现的是深夜的无边黑暗,那种压力让他深深吐了一口气,而难以吸进新的一口气。

孟晓雪双手捂着耳朵坐下来了,好像不愿意听见这样的话,又好像很难过的样子,他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没事吧?”她低着头,牙齿咬了咬下嘴唇说:“没事,我只是觉得,你哥哥已经走掉了,我们活着的人应该好好活下去,我们应该有我们欢乐的权利,这难道有什么错吗?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冷血的人……”这些话,本来就是人世间的大实话、大白话,但现在这么说出来,却有了一种沉郁悲怆的感觉,好像他们已置身在死亡深渊的边沿上,一不留神就会掉下去似的。

他轻声说:“你怎么可能是冷血的人?没有人让你不快乐,只是嫂子还快乐不起来,她还需要时间。”

“仅仅是她快乐不起来吗?难道你就快乐起来了吗?”孟晓雪哀怨地望着他说。

“我……”他突然发现这个问题太尖锐了,尖锐得他无法回答。他觉得她说的对,自己的确不快乐。他被困在死亡编织的牢笼里,难以挣脱,他感到他和她之间已经有着几万光年的距离了,看来,他是抵达不了她的欢乐世界了。

他想结束这场战斗,息事宁人,相安无事,让生活恢复平静吧,他忍着内心的轰鸣与塌陷,微笑着说:“相信我,我会快乐起来的。”

“那你还要经常去安慰嫂子吗?”她抬头逼视着他。

出乎意料的问题,或许暗含着不能说出口的暧昧,但是,难道他能不管嫂子了么?他心中窜起了一股无名之火,他觉得她像蛇一样纠缠不放,他脱口说道:

“看来我死了你是很快就能快乐起来的!”

这句话像一记重拳,击碎了他们之间某种看不清的中介物,空间变得停滞和寂静。他说完后就后悔了,但是话像子弹一样打出去是不可能重新回到枪膛的。孟晓雪显然被这句话给打懵了,她大张着嘴巴看着他,似乎一时半会还理解不了这话的含义,然后,突然间她哭了起来,复读机似的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怎么能这么说话……”

他沉默着,感到抱歉的同时,他的脑海中真的幻想着自己的死亡情景,他像哥哥一样变成一具猪肉似的物品,而这个世界还在运转,众人还在生活,孟晓雪会像嫂子一样沉浸在黑暗当中么?如果那时他真的能感知到这一幕,他将会给她捎去怎样的信息与暗示?他认真想了想,想不出来,头疼,他用大拇指用力按着太阳穴坐了下来,隔壁炒菜的油烟味飘了过来,他觉得自己饿了。

“对不起。”他终于屈服了,他筋疲力尽了。

可她沉默着,这样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用严厉的语气总结道:“你不但诅咒了自己,而且还侮辱了我!”说完后她走进卧室,把门从里边重重关上了。

他很少见她这么生气过,还是如此郑重其事的生气,看来问题很严重。他想道歉,却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他刚才已经说过对不起了。其实,就内心而言,他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假如他死了,他并不希望任何人因此而备受折磨,人生短暂,如果能从死的阴影中超脱出来是最好不过的了。可惜的是,他想做却很难做到,他被哥哥的死亡围困着,被嫂子的痛苦围困着,世界被无形的情绪重塑了。

他想对亲爱的晓雪说出这样的真实想法,不过他知道她要么不相信,要么听了一定更加悲哀了,因此还是不说好了。他在原地站了会儿,然后向厨房走去,他打开冰箱,看到几个番茄和鸡蛋,还有一个大土豆,他取了出来,决定做顿饭表示自己的歉意。他没有做饭的天赋,从来不是太咸就是太淡,但今天他忙忙碌碌做好后,尝了一口,觉得调味恰到好处。

他敲门,叫她吃饭,但是里面毫无动静,他趴在门缝上往里边喊:“亲爱的,今天是我亲自下厨做的饭,向你赔罪,快出来吃饭吧!”里面还是毫无应答,他继续执着地敲门喊着,终于,门开了,他心中一喜,以为孟晓雪原谅他了,没想到孟晓雪说:“要吃你吃,我不吃了。”他看到她的眼睛红肿,刚才应该是哭了很久。她说:“我今晚约了朋友逛街,现在要走了。”他瞬时感到满腔的热情变成了冰柱,他很受伤,不再说话,呆呆站在那里盯着她看,她没有回视他,换好鞋,提上包,当真出门走了。他第一次感到这样的失落,而这失落又让他更加生气,两种情绪交替折磨着他,他不知所措地靠在墙上,看着满桌的饭菜,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孟晓雪肯定是误会他了,误会他和嫂子之间的关系,即使他的心里曾掠过欲望的念头,但是他毕竟什么也没做,他和嫂子之间更像是一种战友的关系。是的,战友,他突然想到了这个词,他一下子感到了轻松与解脱,之前的那些模糊的暧昧通过这样的命名,都变得清晰和干爽了。战友,为什么而战?为死亡?为了那夜晚密不透风的黑暗?还是为了雨衣一样令人窒息的悲哀?

他拨通了嫂子的电话,他想请嫂子来家里一趟,一起跟孟晓雪解释清楚,只要大家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呢。

“不,我不想去你那里,我无法面对孟晓雪了。”嫂子说。

他没想到嫂子会拒绝得如此彻底,他有些急了,他加重语气说:“嫂子,我们不对晓雪说清楚,我和她的感情就会出现大问题啊!”

“问题是真的没法说清楚啊,你能说清楚吗?那你现在先跟我说清楚,我听听。”嫂子的声音听起来很干涩,他怀疑她很久没喝水了,或是一个人偷偷地吸了很多的烟。

他庆幸刚才自己想通了这个问题,他的嘴角都不自觉地有了微笑,他说:“是的,我想清楚了,我们是战友的关系。”

“战友?”嫂子的声音因为疑惑而变得格外尖锐。

“是的,战友,一同向悲伤作战的战友。”说着他笑了起来,他觉得这样的话说出口来像是个笑话。

嫂子也笑了,不过是苦笑,她说:“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严肃,乃至庄严起来,说:“我是说真的,我觉得我们就是相互扶持的战友。”

“是吗?真没想到你是这样想的,”嫂子停顿了一下说:“我还是比你看得更清楚一些,或许是因为我和你哥哥天天生活在一起,我离死亡更近的缘故吧。在死亡面没有任何的同盟,只有孤独的承受,无奈的受刑。”

“可我们只要还在喘气,就离不开彼此的慰藉啊。”他被嫂子的话刺痛了,他争辩。

“是的,”嫂子话锋一转,突兀地说:“那你过来慰藉我吧。”

“啊?现在?”

“没错,请你不要拒绝我,要不然我就要出门了,你知道的,我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不要出门了,更不要再去那些地方了,控制下自己,好吗?”

“不,你知道的,我快被打败了。你来吧,就一会儿,你刚才不说我们是战友嘛,就看看你是什么样的战友。”嫂子用他的理论对对付他,他有些哭笑不得。

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了,他既担心嫂子的安全,又被那种奇异的情愫所俘获,在嫂子的行为当中总有一些令他不安和兴奋的东西,他看不清它们,他有种模糊的好奇,它们软绵绵地潜伏在他的心底,从不正面与他发生冲突,因而他总是被不自觉地推着往前走。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过来一会儿,得在晓雪回家之前赶回来。”

“好吧,我等你,你还没吃饭吧,我现在去做几个菜。”

他本想说算了的,但实在是怕了空腹的感觉了,饥饿的滋味令人抓狂,他便默许了。他站在楼道里锁门的时候,迟疑了一下,万一孟晓雪回来的比较早怎么办?她回来看到他又消失不见了,心中会不会涌起更多的怒火与绝望?唉,顾不了太多了,他觉得身不由己,他现在必须到嫂子那里去,必须到离死亡最近的战场上去。

一路上他的心里都是空荡荡的,路灯的光晕从车窗上一闪而过,一闪而过,像是通往幻境的隧道。他想到哥哥就是在这样的幻境之旅中死掉的,哥哥那时候脑海里在想些什么呢?他记得车祸前的某天,哥哥在一次闲聊中曾对他说:“弟弟,我今天听到一句话很喜欢,想和你分享下:我来的时候,是我独自在哭,而世界是喜悦的;我去的时候,是世界在哭,而我独自是喜悦的。”他当时并不知道哥哥的生命已经进入晚期了,他只是觉得哥哥欣赏的那句话的确有种超凡入圣的禅意与智慧。现在看来,那是哥哥的谶语吗?哥哥在幻境隧道遭遇毁灭的那一刻,内心真是喜悦的?灵魂也是轻灵的?他凝视着窗外,他觉得哥哥还生活在这世上的某处,或许就是那个在街角拿着一份晚报转瞬即逝的人影。

 

嫂子做了两个菜,一个凉拌青瓜,一个白灼虾,完全没有技术含量。以前他最爱吃嫂子做的饭菜了,因为嫂子喜欢琢磨新菜式,比饭馆的花样都多。现在嫂子吃饭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能活着就行了。

嫂子说:“随便弄了两个菜,你千万别嫌弃,我现在对做菜一点兴趣都没有了。”他看着嫂子疲惫的脸庞,摇摇头说:“你忘了?我一直喜欢吃你做的菜,只要是你做的那肯定是好吃的。”他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心话,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并招呼嫂子也吃,嫂子勉强吃了几口,其余的都被他吃光了。

他和嫂子吃饭的时候没说什么话,他觉得他们就像同居多年的夫妻一般,不说话也不会有丝毫的尴尬,是啊,毕竟他们亲人很多年了。

吃完饭,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是他打开的,太久没开,遥控器上都有灰尘了。他总是想起昨夜他们相拥而眠的情景,觉得微微有些尴尬,他需要打开电视来逃避这种尴尬。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嫂子倒是安静得很,没有什么不自然的神情。嫂子还是窝成一小团,静静呆在她的巢穴里。她的安静有着强大的分量,像是一种无形的请求,请求他打破寂静,或是做些什么,让他们能够暂时摆脱已经纠缠了太久的阴影。

他决定跟嫂子仔细讲讲和孟晓雪吵架的情况,不论如何,他还是希望嫂子能够帮他一把,嫂子的话孟晓雪应该还是听的。

听完他的叙述后,嫂子叹口气说:“看来真是我连累你了。”他一惊,说:“怎么是你连累呢,我都说过了,我们是战友。”嫂子嘴角动了动,他仔细看了,不像是在笑,她说:“战友……,听起来怪怪的,但还是挺给人鼓励的。”他高兴地说:“那就好,这就是我的愿望,我希望我们都能走出来。”

“走出来?走到哪里去?”嫂子忽然这么问道。

“我的意思说,我们都会快乐起来的。”

“人生有快乐吗?”

“快乐,当然有了……”

“快乐之后,是更深的痛苦吧?”

“啊,你不能这么说……”他被嫂子的这句问话给噎住了,他甚至没有办法反驳她。

“那应该怎么说?”嫂子穷追不舍。

“总是个过程,快乐也好,痛苦也好,都是过程,毕竟人都有追求快乐的权利。”

“听起来有道理,算是自我安慰好了。”嫂子突然抬高音调说:“关了电视,吵死了。”

他按下了遥控器上的红色按钮,一切人工制造出来的影像与声响消失了,只剩下房间里死寂的熵。

嫂子盯着熄灭的电视说:“你应该和孟晓雪要个孩子。”她的思维跳跃得很快,他有些追赶不上了。

他笑着,嘴里涩涩的,说:“会要的,我们这不是还没结婚么。”

“马上结婚,马上生孩子,不然她会离开你的。”嫂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像个十足的偏执狂,要不是他觉得他理解嫂子敏感的内心世界,他估计会骂出脏话来的。

“是打算今年就结婚的,不过孩子的事情还没想好,就算是结了婚,是不是应该等各方面条件成熟些再说?”他认真说着,他想自己的人生也就这个样子了吧,娶妻生子,终老一生。

嫂子没有接他的话茬,又跳开了,她说:“说到孩子,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事?”

“我看到你哥死的时候,我想要个孩子。”

“啊?人都死了还怎么要?”

“你应该知道的,人死了,精子还会存活很久,只要医生提取出来就可以了。”

“你,你居然会这么想……”他实在是惊讶极了,他觉得自己低估了爱的力量。没想到嫂子那么爱哥哥,真的没想到。他感叹了一句:

“嫂子,你好伟大。”

“伟大?不,我不伟大,我不完全是为了给你哥留个种子,我也想有个自己的孩子。”

她的话让他沉吟着,终于,他还是说出口了:“你还有未来,你会有自己的孩子的。”说完后,他觉得有些难过,像是一种提前到来的告别。的确,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那就是:既然哥哥已经不在了,那么她只是他名义上的嫂子了,或许,连名义上的也不算了。

嫂子苦涩地笑了起来,她坐直腰身,两手搭在膝盖上,说:“假如要我现在生一个孩子,我只想和你生,因为你和你哥哥的基因是最接近的。”

这话像是榔头砸在他的脑壳上,他心中大惊,瞪着眼睛望着嫂子,她的表情毫无变化,毫无羞怯,更不像是开玩笑,好像这是非常自然而然的事情,不需要任何的商讨。

嫂子回视着他,眼睛明亮,黑色的瞳仁像一面明镜,似乎在观察着他。如果他不做任何回应反而显得心怀鬼胎了,他便呵呵笑着说:“嫂子你说笑了。”

“我不懂什么叫说笑。”

“什么意思?”他疑惑地望着嫂子那张若有所思的脸。

嫂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事,决定了什么事,低垂的眼皮抬了起来,眼睛放出灼灼光彩,她对他笑了一下,笑得很妩媚,然后,她突然站了起来,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疑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啊,天呐……没想到的是,她开始脱衣服了!他顿时瞠目结舌,而且来不及有任何的劝阻,因为本来她身上就只穿着一件睡袍,一眨眼的工夫,她便赤裸裸地站在他的面前了。他慌乱极了,呼吸都紊乱了,本能地避开眼睛,说:“你这是干什么?快穿上衣服!”但是,事情进一步出乎意料,嫂子走过来贴近他,手放在了他的背上,开始抚摸他,并且突然变得妩媚起来,甚至丝毫不夸张地说,她放荡起来了,像个妓女。他的脑袋像被电流击中,有些短路,他觉得荒诞极了,太荒诞不经了,但另一方面,潜伏的欲望却被缓缓唤醒并渐渐升起,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他心中的道德感像石头的棱角一般凸现了出来,硌得他难受,他抗拒着她,又不想用粗暴的方式。他抓住她的手说:“别这样,这样不好。”她笑了一下,叫了他一声“战友”,然后趴在他的耳边说:“你知道吗?只有我们在一起,才能摆脱你哥哥,才能接受他死去的事实,因为,我不再是你嫂子了,可以是你的女人。”他立刻想到了刚才说的告别的话,是的,哥哥不在了,她不再是自己的嫂子了,那么,他们之间为什么不可以呢?如果他们越过了这个界限的确意味着他们完全接受了哥哥死去的现实,这会让他们从死亡的阴影中彻底走出来的吧?他的身体蠢蠢欲动起来,她紧紧贴着他,怂恿着他,他从孟晓雪那里得到的都是正气凛然的爱欲,现在他对这种疯狂、毫无理智与邪气的欲望逐渐丧失了抵抗力,他屈服了,他的脑袋晕乎乎的,像是喝醉了酒,他抱起她向卧室走去,他想她的身体是不是也和孟晓雪一样,蕴含着无限的光芒?还是和她的房间一样,充斥着无法驱散的黑暗?

肌肤相触,嫂子的身体真的没有孟晓雪的滚烫,她即使不是冰凉的,也只是微热的,他抱着她,觉得自己的热量都被她的身体吸纳走了,他觉得冷,心脏跳得很快,他反复问自己,非得这样做么?他没有找到答案,一股接一股混浊的冲动浪潮让他不可能再思考什么了。他像是在雾中迷路的旅人,完全靠感觉摸索着前行。在进入她的一瞬间,他强烈意识到了哥哥的存在,一种犯罪的紧张、战栗与绝望纠缠着他。不过,身体可不懂什么道德意识,由细胞、神经丛与腺体构成的这堆物质完全服从生物学的定律,它彻底背叛了他。他暗暗咒骂着,但它不管不顾,载着他向终究是虚空的欢乐疾驶而去。

 

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世界,只记得她的叫声,那种不顾一切的撕咬声,那种绝望的悲鸣,那种忘我的吐息,令他掉进了深深的山谷,快被浓重的黑暗淹死了。

他从没这么疯狂过,简直就像是职业罪犯作恶时的专注与沉醉,漫长却短暂,当激情走向终结时,他变成了一条濒死的鱼,被从水中抛了出来,跌落在床的岸上,他张开四肢平躺着,喘着气,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似乎在等待着某种未知的救赎。感官在彻底的放纵中麻木了,静止了,内心的世界也敞开了,平静了,都能感觉到外面起风了,树叶摩擦的沙沙声传了进来,令周遭更加安静了,他能清晰地听到两个人的鼻息声。突然,意想不到,竟然响起了敲门声。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像极了贝多芬的命运乐章的开篇,他被这命运的声响震慑了,他像军人样迅速坐了起来,望着门的方向,茫然失措。

嫂子,不,她不再是嫂子了,她只是躺在他身边的女人,她喘着气说:“你去开下门。”他说:“我去开门不好吧?肯定是找你的。”她说:“我现在没和什么人交往了,应该是医生来了。”他一惊,急忙问:“医生?你哪里不舒服吗?”她说:“这几天总有个医生找我,烦死我了,你去开门,把他打发走。”他边穿衣服边问:“太古怪了!不过说真的,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说:“你也见到了,我一切都好。你去书房的抽屉里找出病历本,拿给他,让他走,以后再也不要来了。”他带着满心的疑虑下了床,走进书房,拉开书桌的抽屉,看到了病历本,他拿了起来,一张医院的诊断说明书从里边落了出来,他捡起来,站在那里看,掠过嫂子的姓名与年龄,在诊断栏他看到一行潦草的钢笔字,写着:“现实感扭曲,深度抑郁,偏执性精神障碍。”他再看了一下日期,是在哥哥出车祸的前三个月。顿时,他的肠胃一阵激烈的痉挛,后背毛孔紧缩,变得冰冷,精神都恍惚起来,难道这一切都是大梦一场?他应该相信什么?还能相信什么?他今晚居然还越过了禁忌,这样做的后果他之前怎么就没认真想想?他靠在桌子上,使劲按着太阳穴,试图让自己真正清醒过来。忽然,他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扭头一看,发现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正赤身裸体站在书房的门口,用一种怀疑的眼神审视着他,他不敢看她,心中极度恐惧。

女人的语调倒是和刚才没区别,她直率地问:“你找到没有?”

“找,找,找什么?”他似乎忘了站在这里的缘由。

“病历本啊。”

“噢,找到了。”他挥了挥手中的病历本和诊断说明书。

她向他的手中快速瞥了一眼,面色不改地说:“那你快去开门吧。”

没想到,她对那张诊断说明书没有做出任何的解释与说明。他很想鼓足勇气去问她,但还是忍住了。因为他想到,怎么去相信一个精神病人的话?假如一个人被认定为精神病人,那么她所说的任何话听起来都是有问题的。而且,他还想到了一个更恐怖的事实,那就是如果她是精神病,自己和她交流、相处却如此融洽,那么自己的精神还是正常的吗?他不寒而栗,赶紧斩断了这样的联想与思绪。

“好,我去开门,你快回卧室,去穿好衣服。”他低着头说。他不敢看她赤身裸体的样子,他感到万分的罪恶。

女人离开了,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她回到卧室,从里边把门关上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前门走去,他想他应该找机会和医生私下里好好谈谈,多了解一下情况,才好作出判断。他打开门,在那一瞬间,他惊惧得发不出声音来,他的心脏紧缩成了一个硬邦邦的核桃,他看到的不是什么医生,而是孟晓雪!不仅如此,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眼前的孟晓雪脸色苍白,眼神哀戚,站在那里两眼红肿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像是杜莎夫人制作的蜡像。就在他刚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突然,他发现了她的右手腕正流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像是某种耀眼的颜料从身体的器皿里泄露出来了,他一下子快要发疯了,哭喊着冲上前去紧紧抱住她,不停地问:“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然后他又神经质地推开她,双手捧起她的右手,看她伤口的严重程度。他看到那里有一道深深的划痕,血从那小嘴一样的地方不停地渗出来,他赶紧掏出手机拨打了120,呼叫了救护车。然后,他把孟晓雪抱进客厅的沙发上,让她平躺下来,随后他想都没想,就脱下衬衣紧紧包扎了她的右手腕,减缓了血液流出的速度。

做完这些措施,在焦急地等待救护车到来的时间里,他再一次万分关切地问她:“晓雪,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孟晓雪怔怔地望着她,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咬紧牙关,不说话。

“快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快担心死了。”他紧张得嗓子都沙哑了。

她咬紧的牙关坚持在那里,嘴巴也闭得紧紧的。

“晓雪,晓雪……”他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

时间一秒秒逝去,她没有开口,他开始哭泣,眼泪滴在她的胳膊上,一滴又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胳膊滑进了她的腋窝,她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脸上的神情逐渐松弛下来了,她长长叹了口气,扭开头,眼睛望着房间的一个角落,虚弱地说:“我……我已经知道你和嫂子的事了。”

“什么……?”他预感不妙,脑袋里飞速想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询问,他的眼角迅速瞥了一眼卧室,那门还是紧紧关着的。

“你不用掩饰了,你们真……我不想说那个词。”孟晓雪说着激动起来了,身子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赶紧抱住了她,安慰着她,让她平静下来。

“晓雪,别激动,没事的,我爱你,你别乱想……”

她哭出了声音,说:“我没乱想!我都听见了,我趴在门上都听见了!”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太阳穴的血管就鼓胀了起来。

他还抱着最后一点幻想下意识地问:“你听见什么了?”说出口后才觉得这样问应该有些恬不知耻了。

“你们像是发情的猫!”孟晓雪用尽力气喊道,喊完就全身瘫软了,她紧紧闭上眼睛,眼泪流进了头发,全身一动不动的,像是死过去了一般。

他听了之后耳朵里边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呼啸声,内心的世界土崩瓦解,石破天惊,那种负罪感如万箭穿心,令他无地自容,他很难想象自己今晚这最难以启齿的事情竟然被孟晓雪知道了,她可是他最亲最爱的人啊,他不能想象那样的伤害。他知道自己再解释什么就是无耻加虚伪了,他勾着头,哽咽着说:“晓雪,对不起……”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她又开始说话了,不过气息很虚弱,能感到她在挣扎,他悲伤地抚摸着她的双手说:“我们不说了,等你的血止住了,我们再好好聊,好么?”她不理会他的关心,或许,他的关心现在已经是令她恶心的事物了。她继续说:“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哥哥走后,我知道你心里苦得很,自从哥哥死后,你就给打垮了,你沉浸在负面情绪里难以自拔,你还骂我,说我薄情寡义,假如你死了我会很快快乐起来。可你知道吗?我白天看着你越来越憔悴的脸,晚上听着你梦中的胡言乱语,我有多难过嘛?!”

他听了之后难受极了,他捂着腹部,蹲下来,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那些疯话,任何人听了都受不了。我心如刀绞,我想安抚你,却总是无能为力,我因此还痛恨我自己!”

“求你别说了。”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她不理会他的哀求,继续说:“难道你以为我的快乐就是真实的?你以为我的快乐就是为了自己?你了解什么叫人生吗?也许我是不了解,但我觉得你更不了解,而且你越走越远了……”

“你说得对,我不了解,”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说,“晓雪,真的对不起,我一直忽略了你的感受……”

“唉,”她叹息,“我不是来指责你的,我……我今天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他抹着眼泪问。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帮你走出来,今天,我想告诉你,”孟晓雪深深呼吸了两次,声音颤抖着说:

“死没什么可怕的,我现在就死给你看,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有……”

“晓雪!晓雪!你怎么了?”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就昏厥了过去,只剩下嘴巴停在那里无声地翕动着。

她失血过多了,而且他也深知她是恐血的,这次她有着多么可怕的勇气啊!他惊惧得全身上下乱抖,站都站不起来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上前抱紧了她,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她却像一堆即将燃尽的炭火,鼻息微弱,直奔弥留而去。他赶紧看时间,自他打了120起,时间才过去七分钟,而他明白这段距离救护车至少也要走十五分钟。还有八分钟!短暂的八分钟现在却漫长如人的一生!万一晓雪出个三长两短他可怎么办啊?他已经不可能再承受死亡的又一次袭击了。他哭着,哭着,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像是一头即将被猎人捕杀的野狼发出了濒死的哀嚎。

泪眼迷蒙中,他忽然意识到卧室的门一直紧闭着,他不知道女人在里边做什么,她应该什么都听见了的,但她毫无动静,像是死去了一般。他想,死吧,都死吧!他没有任何时候能像现在这样看清处境:他们都是死亡的手下败将,败得一塌糊涂,败得肝脑涂地。

他还有什么理由不俯首称臣?

恍然间,他看到哥哥正在空中俯视着自己,哥哥的脸上挂着笑容,那是一种毫无内容的空洞的笑。他使劲掐了掐自己,皮肤都快被掐破了,他想——这绝对不是幻觉,即使这一切全是梦,但眼前看到的这张笑脸绝对是真实的。他对这一点,有着十二分的把握。

 

201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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