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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界连通器

王威廉 作品   2011年07月29日 10:25   评论»  

我的世界连通器

王威廉

那天黄昏,我坐在庭院里看着天上几颗稀稀拉拉的星星,感慨着污染太严重了,我已经记不清璀璨星空的壮观景象了。这时,有人来敲我栅栏的铁门,那扇门一直上着锁,我很少从那里出去,因此,那门的响动着实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什么野狗想要窜进来,这个小区里有不少流浪的猫狗,但是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里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我赶紧走了过去,询问她有什么事情。这样的时刻在我的生活中太久违了,我很久都没有结识什么新朋友了,更别说异性朋友了。

姑娘穿着粉红色的短袖衫,下面是条淡蓝色的牛仔裤,很休闲的打扮。她吐了吐舌头,捋了捋额前的头发,说:“不好意思,我的网球掉进你的院子里了,你能不能拿给我。”

我说:“我刚才一直坐在这里,没有听到任何的动静啊。”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觉得自己像个木讷的和尚。

姑娘说:“就几分钟前,你帮我找找好吗,谢谢。”

我点头说好,我打开了院子里的一盏灯,效果并不好,有阴影的地方更加黑暗了,我在有光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没有找到,姑娘有些急了,她说:“你能让我进来下么,我们一起找找。”我这才意识到我把人家还关在外边呢,太不懂礼貌了。我赶紧找到钥匙,打开铁门,那铁门发出了难听的吱呀声,姑娘说:“你这门多久没开了,都生锈了。”我说:“反正从来没开过。”姑娘说:“你真是个深锁庭院的人啊。”这句话让我回味良久。她来到院子里,掏出手机,用手机屏幕的那团光在阴影区照射着,我们的头挨在一起,找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我说:“算了吧,别找了,进来坐坐。”我这话说出口,连自己也感到惊讶,我怎么敢邀请姑娘进房间呢,那里面可是乱得一塌糊涂啊,我一周才洗一次衣服,那些臭袜子和内裤都明目张胆地堆在沙发上呢。可惜话已出口,没法子了。

姑娘跟着我走进了房间,她的眼睛四处打量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从容不迫,好像男人的房间就应该是这样的,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在屋内的灯下,我才第一次看清楚姑娘的长相,这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子,不过右脸颊上有颗明显的黑痣,让人有种擦去它的冲动,仿佛那是一块污渍。我讨厌我的这种心理。她没觉察到我对她的观察,或说她并不在乎,她走到书架前,被我的藏书吸引了,她说:

“我从没在人家里边看到过这么多的书。”

“其实也没多少书,就几千册,跟真正的藏书者不能比。”

我以为她接下来会问我都读过吗?我曾经常常会遭遇到这个问题,我痛恨这个问题,这样的问题只有不读书的人才会问的。姑娘幸亏没有问这个问题,她只是问我:

“怎么同一家出版社的书收集了这么多,有些书也不见得怎么样。”

她这句话正中我的要害,让我内心尴尬不已,我支吾说:“因为便宜的缘故吧。”

姑娘说:“理解,可买可不买的书一旦太便宜了,就会诱惑着你去买,对吗?”

我说:“对,是这样的。”

她看了我一眼,说:“看来你还真是个特别爱书的人呢。”

姑娘看着我的书,一路来到了卧室,坐在了我的床沿上,她说她从小就梦想就这么一间书房,一直没有实现,没想到在我这里发现了自己的梦想。我说那你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可以过来啊,一起看看书,聊聊天什么的。姑娘答应了,说明天就得来,因为网球还没找到呢。她说她把网球用一段弹力绳拴在网球拍上,自己在家练习,她就住在傍边,和我这里隔了一条不宽的路而已,刚租下来的。我之前可能过于关注自我了,竟然没有发现这个新邻居。简单地说了些彼此情况之后,气氛有点儿冷,因为我对这次意料外的会晤完全没有准备。

她突然问我:“你现在正在读什么书?”

我说:“库切的《夏日》。”

“讲什么的?”

“讲一个传记作家调查研究已故著名作家库切的中年生活的,他认为,库切正是从中年开始,才迈入了真正的作家生涯。”

“就是说,这个作家,库切,想象着自己死后别人怎么评价他?”

“嗯,确切地说,是他赶在别人前面先评价自己吧。”

姑娘笑了起来,话锋一转,问:“那你觉得中年是什么时段?”

“我以前觉得是30岁到50岁,现在觉得是40岁到60岁。”

“呵呵,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已经过了30岁了,对嘛?”

“不对。不过快了。”

“看来,你和那个作家很像,你也是赶在中年到来之前重新定义了自己。”

我笑了,我得佩服姑娘的口才,已经很久没人陪我这样聊天了。我突然很想说说话,随便什么都好。可是姑娘却站起身来说:

“挺晚了,我得回去了。”

我挽留了一下,说:“要不然再坐会儿,咱们继续聊聊中年的问题?”

“不了。”姑娘步伐轻巧地走到院子里,从栅栏门那一闪而过,“记得锁这个门。”她边走边说,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了。

我独自在姑娘坐过的床沿上坐了五分钟,脑子里呆呆的,什么也没想。等到上床睡觉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还有个姑娘来过我这里。

第二天很早,我刚睡醒,躺在床上听鸟叫的时候,就听到有人敲我的门。我睡眼惺忪的打开门,看到是昨晚的姑娘,我这才想起她说过她今天要来的。她朝气蓬勃的,穿一身紧绷绷的白色运动服,大腿和臀部像是气球表面那样有着光滑的弧度。我突然有了一种不自然的感觉,我似乎想逃避些什么,这样的焦虑让我不安。情急之下,我居然问:

“这么早有什么事么?”

姑娘说:“你忘啦?我来找网球。”

对,找网球,我和她一起来到院子里,我们找了半天,还是没找到,她说:“算了吧,唉,再买一个就是了。你早上从来不运动的吗?”

我说:“我不喜欢跑步什么的,最多就是踢踢腿,扩扩胸。”

姑娘笑说:“你像个老人那样保养自己啊!那我们不跑步,我们就在你的院子里活动活动,对了,我跳健美操给你看,好么?”说完后,她走到院子的中间做起了准备动作,就像是与我熟识颇久的老友一般自然,让我暗自称奇。

这个陌生的姑娘浑身散发着自由的热情,让我这个长期独居者有了自卑。跳健美操给我,我当然高兴了,这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不过那种要逃避的东西弄得我很不自在。原本我也想活动一下,做做广播体操什么的,但是我竟然像个老人一样深陷在庭院的那张椅子里,嘴里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姑娘在那里跳操,紧张而羞怯,像是一个初次去剧院的观众。

很难说眼前的姑娘是身材非常好的那种,整个人看上去偏瘦了,让人不免怜惜,但是她的热情与自信让她把女人的气息扩张到了极致。她喘着气,脸蛋红扑扑的,时不时还对我抱歉地微笑一下,似乎在说她跳得不好,希望我包容一下。

安静地坐在那里,我想放松一下自己的身体,将后背完全瘫在椅背上,这时,我突然感到下面硬了起来,我挺直了身体,这才意识到我一直在逃避的东西是什么,就是让下面变硬的那种东西。我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想过这回事了,这是很奇怪的事情,我曾是个欲望很强的人,曾经为这事深深苦恼过,可现在怎么会遗忘了呢,就连手淫都忘记了。自从我活在此时此刻的世界,这样的修炼让我的意识完全投射到了外界,让我完全把精力集中在生存本身上面了,比如呼吸,比如色泽,比如温度等直接作用于身体表面的事物。这样说来,欲望是和时间有关的东西么?说不好,但情色却是和时间密切相关的,因为它需要积累。就像我现在,用目光中的无数指头抚摸着姑娘的身体,每抚摸一次,我都感到身体内部有种痒的东西在迅速增长,胸腔都遭到了一定程度的压迫,我变得气喘吁吁起来。

我要躲开这股欲望,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一直没有问这个最基本的问题。

她暂时停下了运动,喘着气说:“我叫颜如水。”

我笑了,说:“听过颜如玉还没听过颜如水的。”

她说:“那有什么奇怪的,我妈妈怀孕的时候,她梦见自己喝下了我爸爸递给她的一杯水,女人为阴,为水,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肚子里怀的是个女胎。待到她临产的前夜,她又梦见自己生下了一个孩子,孩子哭闹不堪,我爸爸来抱时,居然变回了水,成了我爸爸胸前湿淋淋的一滩水渍。因此,我妈妈就给我起名如水。”

“这也太神奇了,像是神话传说。”

“我也这么觉得,我妈妈是个文艺女青年,写过先锋小说,八成是她瞎编的。”

“极有可能。”

“但女人就是水做的,我也不例外。”

“当然,你温润如水。”

“老是说水,我嗓子冒烟,快渴死了。”

“哈哈,你也锻炼的差不多了,我们进房间喝水去,我这里还有好多吃的,我们一起吃早餐吧。”

早餐很简陋,说是好多吃的,其实只有两个奶油面包,我分了一个给她,她咬了一口说怎么有点奇怪的味道,是不是坏了,我说不会吧,我昨天刚买的,她把面包举过来说,不信你尝尝。我看到面包上有个很大的月牙形,这个形状让我觉得幽默,但同时也觉得有点儿恶心,真的,毕竟是陌生人的齿印,但是,我的心里却有种相反的推力让我对准月牙咬了一大口,形成了一个更大的月牙,她笑了起来,那种感觉很亲切。我觉得我吃到的不是面包,而是某种情欲的想象,我和她之间很明显有了暧昧的感觉。不过,由于我单身过久,对于引诱这件事情变得笨拙,就在我吃下这口面包,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时候,她说:

“你看你吃的满嘴都是,连鼻尖上都是。”

我有些尴尬,手指笨拙地寻找着纸巾,她说别动,我以为她要来帮我擦,我就没动,没想到她俯身过来,用舌头把鼻尖上奶油舔掉了。绝对地出乎意料,我如果还木着不动,我还是个男人吗?我就动了,我抱住她,吻了起来,把奶油弄得她满脸都是,她笑了起来,声音很大。我把她抱在怀里,向卧室的方向挪了过去,然后我和她并排躺在床上,她的眼神朦胧,脸蛋潮红,让我想起贵妃醉酒,我一边吻她,一边把她紧绷绷的运动装给脱了下来。她没有反抗,她还主动帮了我一把,她的样子好像我们是交往多年的情人似的。我们做爱了。

完了后,我抱着她,一个陌生的姑娘,有些迷茫起来,这一切发生的像是在梦中一般,可即使在梦中我也没有过这么激情的体验。她还闭着眼睛,喘着气,她的侧脸很美,线条明晰,像是素描出来的美人。忽然间,我开始担心起来,担心起今后的关系来,怎么发展,怎么相处,杂杂乱乱地想了好多。热情正在降温,她略微急促的气息声也平息下来了,她睁开眼睛,微笑着问我:

“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是不是在梦里,还没睡醒。”

“我昨晚就想这样了。”

“不会吧?!真没想到。”我躺平了身体,笑了起来,的确非常出人意料。

“我是不是太不含蓄了?”她转过身来,把头埋进我的颈窝里呵呵笑了起来。

“坦率也是一种美德。”其实我心中并不确定我喜欢一个女性是“含蓄的”还是“坦率的”,或许这并在我审美的范围内。

“你这样说的话,那我就对你坦率了,好不好?”

“好,有什么就说什么吧,那样我们就省去了猜谜的麻烦了。”

“嗯,我说了你或许会生气,但我不得不说,我不想骗你。其实,其实……我有男朋友的,不过他现在不在我身边,我们分开了大概有半年多了,很奇怪的是,我不是特别想念他,他这个人我总觉得很模糊,但是我特别想念他曾经带给我的快乐,包括身体的快乐,我是个特别不能忍受孤单的女人。我观察你挺久了,你专注而沉默的样子特别吸引我,我好几个晚上做梦都梦见你了,梦见和你有了很亲密的接触,然后鬼使神差的,网球掉到你这边来了。”

我打断她说:“那网球是个想象中的东西吧?”

她说:“不,真的,那是个真实的东西,但奇怪的是,真的找不到了,当然,你可以把它当做虚构的事物。……你不相信么?”

我说:“我相信。”

“那你会不高兴吗?”

“我为什么会不高兴?”

“因为我有男朋友了。”

我认真想了想,我对她说:“其实你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太迅速了,我都没反应过来,你对我来说还是个抽象的女人,那么你的男朋友就更抽象了,我似乎现在没有任何的嫉妒或是别的感情,因为还来不及,像在梦里。”

“那就好,或许我也是这么想的,让我们变成抽象的男女,我们会舒服很多。”

抽象的男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但它作为一种特殊状态的描述又过于准确了,人类不仅能选择在不同的时态里生活,还能选择在不同的空间里生活,现实的、具体的、虚拟的、抽象的,真够神奇的。那我就同意她,选择抽象吧,眼前的她是一个抽象的女人,或许可以这样说,她既是她,又不是她,她可以是女性本身,也可以是某个女人。

我沉溺在思绪里,忘记了说话,她轻声问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我明白。”我把她压在身下,吻了起来。

我们又做了一次。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就用不着克制自己了。这次我放松了不少,伸手去抚摸她的乳头,可是她却阻止了我,就在我受挫之际,她翻身而起,把我压在了下面,她让我伸开手掌,我便伸开了手掌,像在乞求什么东西似的,她把身子低了下来,把乳头放在了我手掌上。我说这有什么不同,她说不同,完全不同。她扭动着身子,在我手掌上写了一个字,“你写的是什么?”“别说话。”我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会儿,果然是不同的。这种不同我还真的说不出来,运动不是相对的么,怎么在这里变成绝对的了。我想,或许是被动的状态让我变得敏感,让我成了触觉的收集器。

我说:“被动真好。”

她不说话,禁止我的任何主动行为,继续让我沉浸在被动的状态之中。这次我们折腾了很久,快感的浪潮让我对眼前的女人不禁怀疑了起来,这是真实的么?她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这是怎么回事?随后,我被她征服了,一头跌进了不真实的虚空当中,抱紧了她,忘记了她。

我们躺在床上喘着气,我说:“你刚才写的什么字?”

“我不会告诉你的。”

“以后再写给我。”

她笑了起来,说:“你不要太贪了。”五分钟后,她起身准备回去了,我说:“再留一会儿不行么,急什么。”

她说:“还要赶着去上班呢,都迟到成什么样子了!”

我这才记得还有上班这档子事情,懒洋洋的爬起身来,想到仓库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我在一家出版社上班,半年前,新调来的领导因为我和他同名同姓而很不爽我,将我调到仓库工作了。我真的不明白,他又不是古代的帝王,难道还讲究什么名讳么?这是我的错嘛?我改个名字行不行?可是,他连改名字的时间都不给我,就把我弄到仓库里去了,他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以后仓库那边肯定要独立成立一个科室的,你去了那边就是鹤立鸡群,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语调中透露着为我贴心考虑的真诚,但在我听来,那是一个虚伪透顶的谎言。

没办法,我就去了仓库,和老人、老鼠以及灰尘呆在一起。老人木讷,老鼠猖獗,我的到来倒成了一种不和谐的惊扰。好处倒也不是一点没有,书多,好多好多的书,像是砖头一样砌成了长城。多少年来卖不出去的书都积压在这里了,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爱书恰恰是我为数不多的兴趣,我在这里,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有时候还顺手牵羊,将喜欢的书提溜回家,反正也没人管我。这就是我的藏书为什么会遽然增多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我的藏书大多都是来自于同一家出版社的原因。这点被敏锐的如水给发现了。

“喂!你发什么呆呢?”

我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说:“没什么,想了想工作上的事情。都怪你,说什么工作呢。”

她呵呵笑了起来,说:“你以为我想啊,没办法,我今天迟到了,这个月的全勤奖泡汤了。”

“没关系,我请你吃顿好吃的,安慰安慰你。”

“好,别忘啦!”

她穿戴整齐后,又走到我的书架前,她说:“我想从你这里带走两本书,算你送我的好么?”

“为什么?”我有些犹疑。

“今后我们每做一次爱,我就带走一本书,作为纪念,好不好?”她坦率地说。

我惊讶地看着他,以为她在开玩笑,可她一脸的严肃认真,而且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与坚持。看她这样,尽管我不喜欢这种奇怪的交易,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同意了。她很开心,像个小姑娘一样,满脸单纯的快乐。她站在书架前,没有怎么认真看,随便抽出了两本书带走了。

从这天起,我的生活起了变化,她会经常过来,过来的时候我们必定做爱,她追求的仅仅是身体的欢乐吗?我也不能肯定,似是而非。就像有一次她明明例假来了,还非要过来,还非要那样子做,实在是触目惊心得很。“你为什么非要这样?”“我也不知道,我就想这样子,你别多想。”“疯子。”我叫她疯子,她也不生气,一笑了之。有时候,她也会叫我过去,去她的房间,虽然她也是一个人住,但我从没在她那里碰过她,每次在她那里我都是个规规矩矩的客人,因为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是个极其郑重其事的主人。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会倒茶给我喝,她问我要不要留下吃顿饭,我居然还客气着说:“不麻烦了吧。”这时候我们笑了起来,我们客气得过头了,显得太假了,假的可笑。我提出要帮她一起做饭,洗洗菜都好,她说:

“哪里有让客人做饭的,你坐着看电视去吧。”

她既然把我当客人,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坐在沙发上,看到电视旁边的小书柜上摞着从我那里拿来的书。一本书代表一次性爱,那么多本书放在那里,让我觉得困惑,这么多次的重复,为什么还要去做。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性爱能够在重复中超越重复。

后来,我还是吃了她做的饭菜,不能说很好吃,但起码能感觉到她是尽力的。

“假如,我说假如,我们生活在一起,天天吃我做的饭,你能习惯吗?”一次,她边盛饭给我边问,眼角隐藏着狡黠的笑意。

“你会天天做饭么?我怎么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是的,我承认,我不是贤妻良母,但我知道要管住一个男人,就要管住他的胃。”

“还要管住他的下面。”我坦诚地说。

“对这点我有信心。”

“是吗?我不相信,我想验证一下。”那是我在她房间里唯一的一次挑逗。

“快吃饭吧,菜都凉了呢。”她夹了一块鸡腿给我,我并不痛恨吃肉,但我痛恨这么大的一块肉,也不切开。我喜欢吃肉丁,让人的食肉属性降到最低。硕大的鸡腿油淋淋的,让我欲望全无。

吃完饭,我回到了我的房间,她竟然像个小狗一样尾随过来,我说:“你不洗碗什么的?”

她说:“洗什么碗呢,我想和你玩会儿。”

“玩什么?”

“你给我讲讲故事吧,就讲讲库切的《夏日》。”

说心里话,我并不想和她有什么亲密的精神交流,我不想付出感情,就像她,但是她是女人,总是索取的太多。对于我和她这样的畸形关系,任何的情感交流都显得奢侈,我应该像那个作家奈保尔一样,需要的时候就去找妓女,这没什么不好,这不妨碍他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对我这个小人物来说,起码可以避免情感的伤害。

我说:“《夏日》里面有一个和你类似的女人,她为了报复老公的偷情,便和库切好上了,她和库切的关系很像你和我的关系,你应该看看。”

“我和你是什么关系?”她给我出难题。

我避而不答,我说:“你知道他们怎么分手的么?”

“他们分手了?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有一次库切拿着舒伯特的唱片来找那女人,他对那女人说,他想听着舒伯特的音乐做爱,用舒伯特的节奏去行动,这样就可以体验到音乐当中暗藏的十九世纪的性感。你对此怎么看,我要是这样,你会生气么?”

“你管我干什么,你继续说他们怎么样了。”

“女人很生气,觉得自己变成了工具,而且还是次一级的工具,就仿佛音乐大师在干库切,而库切在干她,但库切所追求的却是什么十九世纪的性感受。这已经不是做爱,孤僻的库切把做爱变成了一种奇怪的装置,书里就是这么说的,然后,女人勃然大怒,用一只漂亮的盘子砸向库切,盘子正中库切的脖子。他们就这样玩完了。”

“这个女人真古怪,体验下十九世纪的性感受也没什么不好吧,她太在乎自我了。”

我以为她会理解那个女人,起码把那件事当做一个笑话看也好,但她的想法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居然对那个女人提出了批评,批评一个女人的自我,那不是女权主义者眼中来之不易的东西么,她的立场在哪里?或许,在她那里,就连她的身体已经完全沦落为她欲念的工具?这让我觉得悲哀。一个没有自我的女人,我可以这样评价她吗?

“那我们下次也体验下十九世纪的性感受吧?”我略带嘲讽地说。

“那算什么,下次我们听古琴,体验下九世纪的中国古典风韵,那时是晚唐吧?”

她一脸认真,我被逗笑了,可我讨厌这样的时刻,她把我带出了孤独的国度,让我有种不断聊天的冲动。鲁迅先生说,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句话让我无比共鸣。我要提防这种冲动,免得在她的世界中走得太深了。

后来,她倒是真的在我们缠绵之际,放了舒伯特的音乐,好像是他的《小夜曲》,说实话,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我总是忘了我还在听音乐,要不然就是我忘了我还在与一个姑娘呆在一起,做着最隐秘的事情。至于十九世纪的性感受,我想和两百年后的今天不会有太大的不同。

每做一次爱,她带走一本书,时间在流逝,我们的做爱在继续,我看到我的书架上开始出现了巨大的空洞,尽管我还购书,还从仓库找些不入流的书回来凑数,但也比不上书的外流速度了,这种感觉让我恐慌。我感到不止是书在流失,还有更多的东西离我而去,我想起宇宙中两个靠得太近的恒星之间,那个质量较小的恒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物质流被另一颗恒星所吸走。这是最让我困惑的地方,一个人的时候是孤独的,却也是自足的,但她的到来,为何带来了这样的波动?她的到来,不应该是满足了情欲的需求与想象么?那么失去的那些事物究竟是些什么呢?

我在她的面前依然一副老样子,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但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这样忍受多久。

她那边的变化倒是显而易见的。她比以前更喜欢和我说话,但我不大愿意谈论我们自己,以及我们的过去,这样我们就不是抽象的男女了。她同意我的意见,但她继续缠着我,让我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比如小说和电影中的事与人都行。她说她自从上次听我说了库切的《夏日》之后,就对这个作家很有兴趣。我说你可以读读那本书,她摇头,不愿意读,她说:

“你念给我吧。”

念书是个好办法,可以避免深入的交流,又可以让两个人避免无言的尴尬。不过选择库切的那本《夏日》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它让我时时陷在尴尬当中。那或许是作家一生中最失意的一段时间,他从美国被迫返回南非,暂时没有像样的工作,却依然怀揣着一个作家梦。他和周围的现实格格不入,在对待生活和女人方面显得雄性激素特别匮乏。

那本书让我读了好久,真正意义上的读,朗读,我觉得自己的普通话正在接近播音员的水准。她倒是舒服,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但我停下来的时候,她就会说:“继续,继续,谢谢!”我只得继续了。有一天,读到书中一个女人对库切的嘲笑,嘲笑库切在生活中的无能,她第一次插话说:

“我觉得你和库切有点儿像,你们文人是不是都这样?”

“我怎么是文人了?”

“你有那么多藏书。”

“我就是喜欢看书,著书立说的想法倒是没有。”

“那你也是文人。”

“什么叫文人,外国有文人吗?”

“哪里都有文人,不搞文字的人中间也有文人。”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人?”

“嗯,我想,是对日常生活有些障碍的人吧。”

“那你呢?”

“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那种和生活无法和解的东西。”

“你讨厌这种障碍吗?”我问她。

“讨厌,”她说,“但是好像没有这种障碍的人,我也不喜欢,他们好像不大真实,或说太现实了。”

“真实和现实有什么不同吗?”

“一个是内心,一个是外界吧?”

“你喜欢为内心而活?”

“你不喜欢?”

我笑了起来,我说:“我喜欢抽象地活着。”

她也笑了起来,说:“其实抽象地活着是最理想的状态,要不是人必须要在现实里面摸爬滚打,我愿意一直这么活着。”

她的话打动了我,我抱紧了她,很久都没有说话,就那么安静的拥抱着。我感到心里面有块地方在融化。

这或许是我和她交流最深的一次,她用了一个词:障碍,我想她是非常准确的,我的确能感觉到那种障碍,我的一些朋友身上也有那样的障碍,这样的人怀旧,也重情,每次喝酒都会变得没有节制。那是梦想消失后遗留下来的伤疤么?还是什么也不是,就是一种失败的表示?我没有问过她,我想她也搞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我是很清楚的:我身上的障碍要比她的大多了,这种障碍也是我和她之间的障碍之一。她对此肯定是心知肚明的。

自从这次深入交流之后,她来我这里的次数开始逐渐减少了。不知道她是厌倦了,还是感到我们之间的丝线越来越紧了,这两种相反的情况却会有同样的表现:那就是逃避。我半开玩笑地问她:“最近很忙啊?”她说:“是的,最近很忙,不像你,总是很悠闲。”我猜测过她的工作,或许是企业白领,或许是政府公务员,这两者差别是蛮大的,可我忍不住那样去想,谁让她上班那么积极呢,她也说过,那是被迫的积极。被迫的,还要积极,那是什么单位?我在和她聊天的时候绕着弯子去试探过几次,都是徒劳无功。这点上我比她差远了,她居然嗅出了我身上的文人气息,对我来说,那可不是什么高贵的东西,那就是一股回荡在图书仓库里的积压书的没落气息。这种气息让我在面对她的时候,裹足不前,没有任何的进攻动力,我只是试图把关系稳定在一开始的位置上。

紧紧的拽住她,和她一起生活?这样的冲动不是没有过,尤其是做爱之前,但是等到激情过后,我似乎满是担心,我和她能有什么样的生活呢,我没有信心。但,问题是,难道我现在就没有和她生活在一起么?我们是浮在半空中的吗?还有一个模式化的生活么?这些问题时时折磨着我。我变成了一个问题丛生的人,问题像是沼泽地的气泡一样从心底不断升起,可我不能解决其中的任何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浮出水面,然后在阳光下遽然破裂,变幻出短暂而微小的彩虹。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活力充沛,她的步伐不再轻快,大清早她也赖着不起来,我很久没见她早上锻炼身体了。我知道,她有话想对我说,她心事重重的样子让我担忧,但我不会首先去挑明。

一天晚上,她来找我,好几天没见她了,我很高兴。不过,我们躺在一起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这些话干巴巴的,像是灰尘一样干燥,落进嘴里都涩涩的,让我们都没了搂抱在一起的欲望。后来,夜越来越深了,要在以往,她一定会回去的,她从不在我这里过夜,可是那天她说她好困,不想回去,就在这里睡了,“行不行?”她略带撒娇地问我,晃动着我的身子。我不知道这次的过夜会给大家带来什么预想不到的变化,尤其是早上睁开眼睛看到她,会让我爱上她,还是憎恶她呢?对她的爱和憎恶于我都是不能接受的东西,两个抽象的人之间即便有爱也是抽象的爱吧?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爱?还是爱吗?但我更不希望憎恶她,她是和我同床共枕的女人……我思绪太多,显得有些犹豫,尽管很短暂,但她似乎已经捕捉到那种犹豫了,她是个很敏感的人,她随即说:“随便说说的了,等会我就回去了。”

我语气和缓地说:“你住下来也没有关系的。”

她没吭声,不理会我的补救。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我觉得我和我男友的关系越来越淡了,每次通电话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你有什么好建议?”

“聊聊每天的生活,还有你们的过去,怎么会没有话说呢?”她第一次对我提及他们的关系,我小心翼翼地回应着。

“他总是很累,每天干的事情也都差不多,过去的事情翻来覆去说下去,也快成香口胶了。”

“那我也不知道了。”

“你也是男人,你帮我想想啊,你们男人都喜欢听什么?”

“你觉得我喜欢听什么?”

“你?我真的不知道,我觉得好像和你说什么,你都喜欢听的。”

“我就是这么一个呆瓜嘛?!你说什么我都爱听?告诉你,你今天说的这些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你和你男友关系不好了,关我什么事,还来找我出谋划策,是我的错吗?”

我发火了,我很少这样,我也弄不清自己的火气从何而来。她气得满脸通红,喊道:“难道不是你的错吗?你就一点儿责任也没有?”

责任,她和我谈及责任。我不想就此发表任何看法。我说:“我不想和你吵。”

“是你先吵的!”她恶狠狠地说。

她在我身边又躺了一会儿,我没有说话,然后她穿上衣服准备回去了,我坐起身来,感到有点儿抱歉,含糊其辞地说:“回去啦?”她嗯了一声,向外走去,我提醒她说:“你忘拿书了。”

她说:“今天我们又没干什么,没书可拿。”

我想幽默一下,说:“那我们干点什么你再走吧?”

她没回应这个幽默,认真地说:“下次吧。”

那晚我很久才睡着,我和她居然吵架了,两个抽象的人居然也会吵架,太奇怪了。只能说,我们还不够抽象,我们还是血肉之躯,我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很明显,事情停在一个地方静止不动是不可能的,总会有变化,有发展,即使方向是错乱的,难以把握的,事情也会找到自己的命运。我违背了客观规律,结果让事情跃出了控制,我觉得,自己正在成为这件事情的俘虏。

那天吵架后,我们好几天没见面。我忍着没去找她,我感到精神上的疲惫,以往一个人的时候多么充实,我开始怀念起没人惊扰的安静而自足的日子。那时候,我和世界的关系是平衡的,我就像是平静的湖水,可是如水的出现,让一切都改变了,我没有对她敞开过心扉,我自始至终控制着自己,但还是有一种东西被她牵扯到了。

我们有好几天没碰面,僵持着,我好几次想去找她,都忍住了。一周后的一个下午,我下班回家,在回小区的路上碰见了她,她站在绿色的灌木丛旁边,用手撕扯着树叶。她看见我,一脸惊喜,像是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亲切地说:“这么巧,下班啦?”我下班比她早,所以这样的碰见应该不是什么偶然,但是却又具备偶然的形式。她是个聪明的姑娘。

“嗯,去我那坐坐吧。”我主动邀请她。

我们并排走着,像一对情侣,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的感觉挺好,每天能这样和她一起散散步,散步的时候说些轻松的话题,那该多好。这样的情景诱惑着我。上次吵架的事,没有人再提,我们聊了聊别的,我说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被略萨拿到了。她问我略萨是谁,是个怎么样的作家。我开玩笑说:

“他是个比库切更善于写性的作家,比较适合你看。”

她笑了起来,说:“那我真得看看。”

我的心情愉悦了很多,她能笑,我们的氛围变得融洽了。或许,经过上次的小风波,我们的关系会有某种进展了。

回到房间里,我抱住她,当她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居然比她离开时更想念她。能感觉到,她也是,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压抑着太多的情绪。天气好热,我和她的皮肤碰在一起,黏糊糊的,我提议我们一起洗澡,她拒绝了,她说:“你千万别误会,我没和任何男人共浴过,我真的不习惯,我想给自己留点什么。”我理解,她就是这样的,对自己保留的空间太大,以至于随时都可以从这个世界中逃跑,躲在自己的空间里偏安一隅。于是我先去洗了,我动作很快,五分钟搞定,然后躺在床上等她。她洗了很久,出来的时候身上还裹着浴巾。她走过来,站在我面前,然后由我打开了浴巾,脸色却毫无羞赧之色。她洗澡的时候在干些什么,不禁令人好奇万分,甚至有种偷窥的念头。

我们在床上云雨过后,我抱着她的肩膀,沉浸在死亡样的黑暗中。她也喘着气,好像很累的样子。没有任何预兆,她突然对我说:

“我要走了。”

“急什么,才几点,一会儿我们一起吃饭。”我笑了起来,她那么气喘吁吁的,还急着回去,笑死人了。

“我是说,我要搬走了。”

这句话让脑海中那股慵懒的黑暗炸开了,我翻身而起,难以置信的望着她,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哀伤与坦诚。她没有骗我,她是说真的。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没想到,这一天终于来临了,令人猝不及防。我抬头看,书柜里已经空了一大半了。我坐在床上,脑海里思绪纷飞,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我想了半天,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此时此刻,我必须要说点什么才行,我只好收敛了笑容,低声说:

“那你走吧。”

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哭了起来,真的,她哭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以为她在我这里寻找的只是身体的慰藉,正如我时时提醒自己的那样。但她哭了,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好像我对我和她的关系判断出了故障似的。

她用手捂着眼睛,眼泪从指缝渗了出来,她说:“我好像有些离不开你了。”

我把自己的忧虑放到一边去,安慰她说:“你在我这里找到的,你男朋友到时候都会给你的。”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她喊道:“不一样的!我承认我以前说谎了,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倾向于你这边。”

“倾向是什么意思,是爱吗?”

“我不知道,”她停顿了一下,说:“或许是的。”

她这么说我突然感到了一阵寂寞,我看了看空荡荡的书架,就像看了看自己的心情一般,是的,心里的某些类似书的东西,也差不多快被她拿了大半了,我该怎么办?需不需要冒一次险?我鼓足了勇气,说出了一句让我后悔莫及的话:

“要是这样的话,你留下来吧,别走了。”

这句话让我把心里所剩不多的书一起交了出去,底牌没有了,我有些坐不住了。我靠在冰凉的墙上,望着她,她不看我,眼皮耷拉着,泪水从那里静静流下。

她说:“我不是没考虑过,但是我不能,我得走。”

“为什么?”我感到自己坐在天平的一端,而另一端的砝码突然消失了。眩晕。

“为什么?非要问为什么吗,那好,我这么跟你说,因为我不想当包法利夫人,隔三岔五溜出家门,偷偷去会情人,然后放纵上一整天,觉得那就是世上的极乐。”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这样的说法令人感到恶心,我们之间的美好原来只是这样的东西,一种无节制的放纵。我狠了狠心,说:“你已经是包法利夫人了。”

“是的,在你面前是的,永远都会是可怜的包法利夫人,所以我不会留下的,我要回到包法利身边去。”

她的话让我有些气急败坏,我克制着自己,不想吵架。但是我能理解她的意思,她的感受。包法利夫人,一个叫爱玛的小妇人,聚集了万千女性的欲望与现实。读书不多的她偏偏记得了这个人物,而她们之间的确是相似的,尤其是行为上,这是没法否认的。不过,假如她非要把自己和包法利夫人捆绑在一起,那我算什么呢,是罗道耳弗还是赖昂?两个小丑。但我从某种意义上说,难道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么?或许我有我自己的原则,但我没有给予她更多的情感,因为我不具备更多的情感。甚至,我都不能给她一些虚假却夸张的激情,就像爱玛所追求到的,尽管那么庸俗,为我所不齿,但爱玛毕竟觉得自己是玩命地爱过了;而对如水来说,和我的抽象关系,也只是标准的出轨吧。这让我非常沮丧,也格外生她的气,我喘了口气,稍微平静了下来,我调侃地说:

“对,你应该回去,”我故意笑了笑,说,“然后,你再一次又一次地回来。那样,会更有感觉。”

她气得浑身发抖,她的声音都变得嘶哑了,她说:

“好,那你就等着吧。”

她不再开口,穿好衣服准备离开,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我知道她也是。还说什么呢?既然这是注定的结果,多一句话只会多一次痛,那不妨让伤口就那么敞开着,血自然会流尽的。

到这样的时刻了,她临走还不忘拿这次的书,这次我们做了一次。她站在书架前,仔细挑了一本书,这是她唯一一次挑选书,我本来不知道她会选什么书,但遗憾的是,我还是看到了,就是库切的《夏日》,这本书带给我们不少的乐趣。这本书的作者可以想象他死后的世界,她也可以想象我和她某种关系终结后的世界。

她走了,我们没再说一句话。她走到门外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看到我在看她,又迅速把头转正,急匆匆地走了,书里拎着那本书,像是个逃学的大学生。

我们不知道彼此的职业与电话号码,我们之前的联系是前现代的,用句笑话说,我们的联系基本靠吼,我们的交通基本靠走,是那种不借助任何技术的原始方式。这样很安全,尤其对她来说,永远也不用担心和男朋友做爱的时候,接到我不合时宜的电话。

她走的当天晚上我就失眠了,突然之间,我就变成了活在过去中的人。过去有多疯狂,现在就有多失落。我的生活被彻底搅乱了,她把我的生活变成了波澜万丈的潮水,可这潮水汹汹,却没有方向。我试着起身独自坐在庭院里,但马上想起她在我面前跳健美操的样子,我想用意志力压制记忆,可是此起彼伏,就像是打田鼠的游戏,她不停地从另外的地方冒出来,让我措手不及。我赶紧站起身来,跑到了屋外去,我一直走,走到了小区的游泳池边才放松下来。颜如水,如水,如水,我喊她的名字,她就像她母亲梦中的水一样,成了我胸前的一团水渍,我没有哭,可是眼泪一直在流,泪水掉在我灰白色的短袖衫胸前形成水渍,这是我心中的如水变的。我把手伸到池水里去,好像那水也是如水变的,我摸到了她的另一种形态。我趴在那里,洗了一把脸,就像把头埋进了如水的怀里。水渗进了我的嘴里,我竟然忘记了脏污,舔了舔嘴唇,我记起了如水的味道。她对我是一个抽象的人吗?我现在怎么记得的都是无数个具体的细节?她对我来说恰恰是太不抽象了,太具体了,具体到了琐碎的地步。我有点儿懊恼,但我不想后悔。

我每天早上洗脸照镜子,看到黑眼圈让我像个抑郁的熊猫。幸运的是,仓库的光线总是很暗淡,没有同事看到我的变化,他们身处暮年,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未老先衰的家伙。是的,这里的一切都是老气横秋的,仿佛时间都拥挤在这里,走不动了。但奇怪的是,如水的离去让我觉得仓库也变得陌生了,像是第一天来这里上班似的,很不适应。人心塌陷了,就连一成不变的仓库也使劲展现出自身的荒废。

夏日和如水一起逝去了,秋天来了,秋雨绵绵,但气温还是很高,所谓的秋老虎吧,尤其是下雨前的闷热让我难受,像被闷在塑料雨衣里边一样。我打开客厅的立柜空调,可是没有动静,或许是坏了吧,没办法,我只好打开了卧室的窗体空调。我基本没用过这东西,它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像是拖拉机头似的。这是以前房主留下的老掉牙的玩意儿,我本想扔掉的,但一直嫌麻烦,因为这个玩意儿要是被扔掉了,墙上就会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个大窟窿,我还得找人把这个洞给填上。反正睡不着,那种老式机车样的轰鸣声反而像是一条忠实的狗,可以坚定不移地陪着我。那种一成不变的声音让我陷入了迷糊当中,还做了一些支离破碎的梦,好像还梦到如水了,但我们没做爱,也没说话,就那么站在一起,相顾无言。梦中的我在心底对她默默说:如水,我是不是应该和好好聊聊,抛除那些所谓的什么禁忌,向你的世界真挚地探索一番,包括你的过去,你的童年,你的初恋,你现在的男友,对了,他是干什么的?他爱你吗?最重要的是,你爱他吗?我怕触及你的过去,可是现在你却已经成了新的过去。假如一切都要逝去,我们当初的交往是不是显得太拘谨了,从而失去了存在下去的必要?……

大约是凌晨时分,我突然被一股浓烟呛醒了,哪里失火了?我赶紧打开灯,原来是空调烧掉了,黑色的浓烟从冷气口源源不断地吹进来。我赶紧拔断电源线,提了一桶水泼了上去。我跑到院子里,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这才感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那不止是被浓烟呛的。大半夜的,我一个人这么狼狈,没有人笑话我,也没有人同情我,我是个孤独的人,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我进房间,把烂空调拆了下来,从那洞里吹来凉爽风,舒服极了。我躺在床上,望着那洞口,洞口把外面的幽光传送进来,让我好像能望到很远的地方,能抵达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如水和她的男朋友正搂在一起熟睡呢吧?我并不嫉妒,能想到她也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而且能够被我感知到,我踏实了很多。这么想着,过了一会儿,我竟然睡着了,很久没这么熟睡了,就连梦都像是掉进了黑油漆里边,彻底被遮盖了。

第二天起床,我感到精神好了许多,早餐都多吃了一个鸡蛋。不过到了晚上,我又失眠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憋闷难当,前尘往事历历浮现,像顽石压胸,喘不过气来,我叹口气,无意中又向那洞口望去,洞口安静地敞开在那里,通过它我居然还看到了几颗星星。我看着星星,想着自己在宇宙中的渺小,想着自己只不过是一粒尘埃样的东西,这样想着,想着,竟然也平静了不少,睡着了。这个洞口的确有种神秘的魔力,像是世界连通器一般,只要我看着它,外面大千世界的气息便会扑面而来,好像我并没有被封闭在一个偏僻的角落,还是和世界紧密相连的。我感激那个洞口。

一个星期过去了,那洞口让我夜夜平静入眠。我感到内心的伤痛正在逐渐恢复,想起如水的时候,也能保持平和了。

更神奇的是,那洞口赠予我的并不局限于夜晚。每天清晨的时候,我能在洞口的光线中看到灰尘的缓慢舞蹈,知道世界上还有另一种时间,在那种时间里,蚂蚁要度过漫长的一生,就连蜉蝣也有余暇享受了生命的全过程。我沉迷于那样的时间。我陡然间发现日子变慢了好多,但并不是度日如年,而是感到时间不像以前那样跳过我,而是紧紧贴着我,从我身边荡漾着缓缓流走。我的生活起了变化,很多时候,我早早就从仓库跑回家,然后搬张椅子坐在院子里,看着天光一点点地暗淡下去,看着周围的事物变得比夜空更加黑暗,而天空成了夜晚最为明亮的部分。这个世界远比我们印象中的神奇。在那样的时刻我才缓缓起身,去厨房为自己弄点儿吃的。我吃的很简单,面条,鸡蛋,番茄,以及一些水果。这样的生活比较不合常理,但是我却享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宁静。以前的很多时候,我要么活在过去的某些时刻,深陷在回忆中不能自拔,被已经逝去的开心事与痛苦事左右心情;要么我活在未来的焦虑之中,无数遍地用想象力规划着未来的生活,我应该怎么发展,怎么攒钱,怎么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今天缺席了。只有现在,我才意识到了,我要在完全的意义上活在现在。这样说起来有些古怪,但事实就是这样的,而且我坚信,这个世上活在此时此刻的人并不多,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他们发明了时间,精准到了亿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刻度,但是他们并不真的遵循时间,他们在上帝眼中估计只是一群迷惘在时空中的云雾般的梦游者吧,眼前的世界他们视而不见,直到多年以后,眼前的世界或许才在模糊的记忆中灵光乍现。我是坐在黄昏的庭院里想到这些的,这些想法让我回归到了时间本身,我跟着时间的步伐同行。天亮的时候我的世界就是亮的,天黑的时候我的世界就是黑的,好像我是一株草,太阳也运转在我的小宇宙里边。我逐渐变得无欲无求,和庭院中的那些花草生长在一起,只要有阳光、空气与养料,我就可以满足地活着。这种生命的富足感让我不论是呆在灰暗的仓库里,还是孤独的房间里,我都甘之如饴。

从此,那个洞就一直敞在那里,奇怪的是,没有任何蚊虫从那里钻进来。以前我只要打开窗户,蚊子便会大举进犯,让我浑身瘙痒难耐。可是,那个洞就不会,它开在窗户的侧上方,只有风从那里进出,像是房间的鼻孔。当然,下雨的时候,那里也会飞进来一些水珠,落在墙上、桌上,然后再溅起来,形成细密的雨雾,落在我的皮肤上,凉凉的,很舒服。我想,那一定是如水想我了,她来看我了。她应该还会重读那本《夏日》的吧?她会想象出我现在的生活吗?依靠一个洞口活着?她一定会哈哈大笑起来的。

我想念如水,但我和她再也没有联系。

2010-11-17

                                                                               载《大家》2011年第1期

                                                                               《文学界》2011年第3期

本文现有1 条评论:

  1. 韩都衣舍  

    在你博客很多都是没见过的东西啊!收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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