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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一生

王威廉 作品   2011年11月03日 6:03   评论»  

                                                      王威廉

 

奶奶是我的亲人中最先离去的,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已经居住了快十年了。那时我还是一名在校大学生,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猜测与憧憬,我的目光是朝向未来的,而奶奶的过世则是一个生命的终结,她强制我从死亡的方向回头看。不过这时,我才发现关于奶奶我所知道的简直少得可怜,我的回忆只是被一个行动极不灵活的苍老形象所笼罩与攥紧。因为自从我的记忆较为明晰的时候起,奶奶就是一个患过半身不遂症的偏瘫老人,走起路来极为小心翼翼,仿佛周围布满了未知的陷阱。所以半身不遂带给我的恐惧感也持续到了今天。

1921年的深秋,奶奶出生在陕西户县的一个村庄里,在长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后和爷爷结婚,养育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那个儿子自然就是我的父亲。有了我的父亲才可能有我,从中我看到了生命的传递和延续。这个过程现在说起来显得很轻松,但对于奶奶来说却是无比艰辛的。我的爷爷曾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上前线和日本人开战。后来我的爷爷又进入延安大学学习,参加了革命,远赴青海省参加土地改革和剿匪战斗。他无数次和子弹擦肩而过,无数次目睹战友的倒下。这些小说似的传奇经历都是九死一生的可怕梦魇,是渺小的个人被庞大的历史进程席卷而入的无常命运。这些经历留给奶奶的是无数个夜晚的孤枕难眠和惶恐不安。爷爷是我少年时代的英雄,那些战斗与磨难的经历如同动作电影般吸引着我,所以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从未站在奶奶的角度去看待过历史!现在,我只是这么简单一想,已经暗自惊心!一个在乱世中柔弱无靠的女人,要忍受多少惊恐难眠的深夜?要经历多少生离死别的伤痛?我似乎看到年轻的奶奶在农田干活的间隙抬头望天,天空是一片灰蒙蒙的虚无,就像是她的命运。

解放后,奶奶应该有过一段比较快乐的时光。在奶奶过八十大寿的时候,我们让奶奶表演个节目,奶奶像个孩子深陷在椅子里,开始唱一些老歌。奶奶的方言口音比较重,那些歌词我听得不是很真切,但我听出来那是五十年代的革命歌曲,歌颂那个开天辟地的新时代。那时,百废待举,百业待兴,乐观主义的精神在整个华夏大地上表现出一种激昂的旋律,我相信那种激昂是真诚的,而不是我们这些后来者回望时沾染的那种历史怀疑主义情绪。那时,奶奶的一生也迎来了最为灿烂的开花年代。她当上了乡里的妇联主任,开始参与各种组织活动,为妇女的社会地位和日常生活奔走着。但是,好景不长,奶奶的身体不好,一个人带大四个儿女的确太难了,身体早已经被掏空了,她只能辞职不干了,重新成了一名普通的农民。

这件事当时奶奶也没放在心上,但是突然间政治风云密布,爷爷参加过国民党的事情成为了历史罪证,爷爷被打成了右派,被发配到青海高原一个名叫唐渠的地方,据说那是唐代征西时留下的遗址。“西出阳关无故人”,那里是比阳关还要遥远的吐谷浑。这个家再次陷入了绝境。可靠的经济来源没有了,奶奶只能死命干活,每天去挣那几个微薄的工分,她的儿女们也过早地担当起了家庭的责任。当时,女人和未成年人的工分普遍给的较低,他们只能通过干更多的农活来得到和别人一样多的收入。

爷爷在农场一关就是近十年的时间,由于条件过于艰苦,很多同去的人都永远留在了那个唐代的遗址,成为了新的遗址。奶奶的内心曾在怎样的挣扎中度过?除了不断地写信、寄各种生活用品还有什么办法?中国的历史上歌颂过很多伟大的女性,她们是如何的坚韧,可奶奶作为一个无比平凡的女人也就这样熬过来了,她从不渴望被歌颂,她渴望的只是让等待的时间不要那么漫长,相聚的岁月不要那么快地飞逝。可她渴望的东西从未理会过她,依然钝刀割肉似的,让她在漫长的守候中一点一点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我想奶奶和爷爷的再度重逢就是这样的场面吧:离别时的中年人此时已经两鬓斑白,步履开始蹒跚,相顾无言惟有泪。他们内心的百感交集是我们永远也理解不了、抵达不到的。他们的苦难就是历史的苦难,他们的命运就是时代的命运。在做完历史的囚徒之后,爷爷开始平反和复职。爷爷把根最终还是扎在了青海高原上,这片给他苦难的地方却成了他最眷恋的地方。他把奶奶接了过来,奶奶安详的晚年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她在门前的院子里开垦菜地,自己种植了各种蔬菜;她养鸡,每天都有新鲜的鸡蛋吃。

历史进入了平缓期,个人的生活慢慢从各种运动中独立出来。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在风平浪静了,树却已经进入了深秋。先是爷爷得了大肠瘤,幸亏是良性的,再凭着爷爷坚韧的意志病情居然好转了,现在爷爷已经九十岁的高龄了,身体依然健康。可是奶奶就没那么幸运了,患上了半身不遂,整个人几乎都无法动弹了,经过漫长的治疗、艰苦的锻炼,数年后,她终于可以颤颤巍巍地行动了。都说叶落要归根,他们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到关中平原上的故乡安度晚年,从此我和她一年只有春节的时候才能见上一次。每次我去探望她,都觉得她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老人,在极小的范围内干这干那,不肯闲着,我喜欢把她瘦小的身躯抱起来,她总是又怕又快乐。她看到我上了大学,还去北大参加比赛时,她对我父亲说:你娃成精了!

在得知奶奶去世的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心中有一块地方塌陷了。这是我第一次深刻的感受到英国诗人约翰·堂恩的那句广为流传的诗(第二次强烈感受是2008年的“5.12四川大地震”):“每个人像一座孤岛,在大海里独踞,每个人都像一块小小的泥土,连接成整个陆地……无论谁死了,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因为我包含在人类的整体里,因此我从不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我,也为你。”那时我上大学二年级,是所谓的“校园诗人”,正在为这样的诗句而激动,从没想到残酷的现实就这么突然鲁莽地驾到,把生存的真相一下子展示在词句之外,对我的打击可想而知。随着时光飞逝,今天我依然为了文学而生活,我越来越觉得如果剥除掉文学的审美,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事情是我们无法直面的,就像是我无法直面奶奶的一生,我只能像蚕一样,把那些悲剧用文字的丝线缠绕起来,最终或许会得到一枚美丽的蚕茧,在岁月的风尘中坚守着破茧成蝶的梦想。

谨以此文献给奶奶的在天之灵。

2010-12-9

刊《牡丹》2011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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