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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物之阵中的抵抗

王威廉 作品   2011年11月03日 7:06   评论»  

                                                   王威廉

 

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我只在写第一篇小说的时候,是怀着无限的享受与轻松的愉悦的,然后便是一次又一次的焦虑来袭,各种伏击战与攻坚战的频繁已经让我忘记了最初写作小说的动机,仿佛自己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放置在了这个残酷的战场上,而敌人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就像是鲁迅先生所说的“无物之阵”,而我假如要存活下去,则必须坚持不懈地应战下去,尽管失败的结局早已注定。

假如说这场战斗的敌人就是那种叫作“焦虑”的东西,那么从一开始就已经错误判断了处境。正如我多年前认为的那样,以为写作就是为了平缓和安抚焦虑,但是我所得到的不是平静,而是压抑之后的焦虑的大爆发。这时我才突然醒悟了,焦虑只不过是一种幻象,就像是月光下的树影,就像是风过时的波纹,而树和风才是真正笼罩我和影响我的至关要素。

直到现在,我还不能确切地说清楚我周围的树和风,但我知道我必须说,只有说的这个过程才能给我带来新的认识,而这正是小说家认识世界的方式——就是不断地去说,把整个世界保持在一种可以携带的话语当中。

小说的难度,除却众所周知的那些:小说家的才华、语言以及生活经验的磨砺与萃取、结构与形式的敏感,等等,还有更多难以描述的成分,有些成分甚至是非常神秘的,这也是艺术的诱人之处吧。我很想谈的是,小说家对这个世界究竟怎么样才能抵达富有成效的认识?这个问题是我在无物之阵中不断斗争才明晰起来的,随着时间流逝,它简直成了我的某种信条般的观念了。

我这样说有时自己都觉得好笑,因为小说难道和学术论文一般,是用来认识世界的么?但我年岁愈长,生活的繁杂就愈是扑面而来,纷纷扰扰,竟是身处鹅毛大雪当中似的不辨方向了,完全不像十年前那样单纯而富有理想的激情。这时我发现随着小说的写作,我反而能在这大雪纷飞的黄昏时刻,在世界上窥得一丝缝隙。

仅仅从话语形式的角度来看,小说很像是预言家的话,很像是社会学家的话,也很像是精神分析师的话。它太包容,无所不用,而后通过强大的想象力来建构现实从而理解着现实,或许说它是现实的一种模型也不为过,只不过这种模型不是图纸般明晰的而是混沌不堪的,但我要感谢混沌,因为只有混沌才是可以经受住不断阐述的。在不断地建构与不断地阐述之间,我得以理解生活,尽管是部分的,却已经足够我有一段时间来苟延残喘了。

但苟延残喘是不够的。

小说家可以那么活着,但是小说不行,小说绝对是需要雄心壮志的,即使这种雄心壮志仅仅局限在了文本与艺术的上面。

如果小说要写的是月光下的树影、风过时的波纹,但它只写到了树和风,那么它就远远不能称之为小说,至少不能称之为好的小说。好的小说需要表现出月光的皎洁、大气的运动、进而抵达了这些表象的深层:宇宙存在的本身。这样说虽然是一种借助于比喻的说法,但绝不是夸张,好的小说的表现能力超乎人们的想象,它并不宣教,更不教条,它恰当的描绘而后整体的展现,并在这种展现背后暗示诸多连它自己都没弄明白的思绪乃至思想。没有其他一种形式的认识能比这种小说的认识更让我倾心,更让我有了获得智慧的可能性。因为坦率说来,目前中国和世界的种种情势我总是理解不了的,更遑论未来如何如何,我也并不认为这种理解不了是因为对历史学所知甚少。我是学文化人类学出身,对各种社会科学理论也略知一二,但作为活着的血肉个体,对各种理论归纳下的现实却是难以找到容身之所,而人活着,总是需要有一个精神的空间来安置自我的存在的。

说了这么多,我很怕造成一种误解,仿佛在暗示我的小说有多么好,其实不妨坦率来说,我的小说肯定没那么好,正是由于没那么好才渴望着更好,是如此的渴望,是如此的强烈。《辞职》和《铁皮小屋》的写作就是我对困境的一种表达,写出了它们,无物之阵中的深处传来了奇怪的嘲笑声,我在羞愧难当的同时,知道我有了一个新的敌人,那就是嘲笑,我必须迎着它继续斗争下去了,否则我很可能会被它折磨到手足无措的地步。

 

   刊《西湖》2010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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