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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之间:从“看”到“见”的距离

王威廉 作品   2011年11月03日 8:21   评论»  

远方之间:从“看”到“见”的距离

——奈保尔的话语三棱镜

 

王威廉

 

奈保尔的《作家看人》一书写得精彩纷呈,在亲切地略带自传色彩的叙述中揭示了诸多个体的乃至文化的存在困境。全书中小说笔法纵横睥睨,烘托出思想的身影,这堪称是一种文学的发现,他常在不经意的熟悉之处突然捎带出了出人意料的结论,而对这种结论进行反复吟咏与品位,在深深理解了之后,我竟会对自身的处境有了一种格外的领悟。

我买到这本书的时候,只是把它当成了作家的常规随笔集,就像是马尔克斯或是昆德拉的那种,是一种小说写作之后的延伸性阅读。众所周知,马尔克斯写随笔基本上是某种小说语言外加新闻模式的非虚构产物,昆德拉写随笔则往往是把他穿插进小说叙事中的很多理论再度深化与展开,我一向觉得他们两个人恰好构成了作家随笔类型的线段两端,几乎所有的作家随笔都似乎可以在这条线段上找到相对应的某个点。

带着这种先入之见,我翻开这本书开始阅读,在看到十几页的时候才发现不大对劲,奈保尔究竟要表达些什么呢,怎么从自己中学时代的早期阅读(兼及岛上的文化氛围)跳跃到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诗人沃尔科特身上?然后,他写作的焦点就在两者之间不断游移变动着,自己的成长过程、思想变化与对沃尔科特的理解同时进行着叙述,却不是普通的平行,而是交织混杂在一起的。等到读到此章尽头,他提到了岛上的其他作家,包括他的作家父亲,他描述了他们的失败,然后他用分析沃尔科特成功的方式尝试着去理清和回答他们的失败。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明白了他所要表达的问题,并被他巧妙的文章结构所折服。

这是一本关于环境与作家、资源与写作、世界与表述等等一系列对称及转化问题的综合之书,他的立场完全是作家式的,所以连带着,这本书对阅读者有了一种要求:那就是读者必须把自己想象成为一个面对世界进行创作的作家,否则很难去彻底理解这本书以及它所带来的复杂情感。带着这种立场去阅读随后的几章,会有十分感同身受的惊喜与惬意。书的每章都是以某个作者及其作品为内核,然后以自身相关的经历和看法为叙述的渔网,让某种卓越的思想在呼之欲出的同时却依然隐秘,这样,或许避免了学者式的直白与固化。说到底,这本书还是展现了一个小说家对世界的独特思辨。

第一章里奈保尔极度赞赏了沃尔科特的一句诗:“暮色中划船归家的渔民意识不到他们穿越的静寂”。这句优美的诗行饱含哲理,以致奈保尔年轻时激动地将沃尔科特比作自己海岛上的普希金。那诗句中的“静寂”,作为风景的一种形态,是一种完全带有文化色彩的观看方式。假使我们承认美是客观存在的,但是由于审美意识的千差万别,在人眼中的美是完全不同的,上升到文化心理层面,一种文化会规训人们可以看到一些风景而看不到另外一些。这里的风景可以作为一种隐喻,延伸到人生存的处境及至世界的各个方面。——不知道沃尔科特当初写这句诗的时候,有没有意识到奈保尔在此书中所要表达的思想,但他的这句诗的确已经包蕴了全书的主旨。一种身处世界当中却意识不到世界存在的悲哀感,正是这种悲哀感让奈保尔在评述他人和自我的时候变得极度严厉,甚至被人称作尖酸刻薄,但奇怪的是,我心中却是如此深切地呼应着奈保尔的严厉,或许只是因为他为我心中潜伏日久的那种悲哀感找到了一个完美表达的出口。

奈保尔,一个出生在加勒比海一个名叫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小岛国的印度后裔,他明白一种没有文明深度的生活是如何损害一个人对存在的感受的,就像他在书中写到的海岛上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们,刚开始还保留着以前国家的风俗习惯以及一种文明的归属感,但等到后几代人的时候,他们已经丢失了自己的文化身份,他们开始编造自己的祖先,然后掉进了那种谎言式的虚无当中。在这种环境中一个作家如何写作?奈保尔略带黑色幽默地说,岛上的那点经济生活甚至简陋到不足以支撑起一部长篇小说的素材。

仔细去品味他的字里行间,他对沃尔科特的由衷赞美就在于后者用自己的创造力探索和解剖了那种悲哀感,并用一种完全现代性的诗歌塑造、并反抗了那种海岛(曾经作为殖民地、现在被抽空)的无根文化的虚无形态。这就是沃尔科特式的成功,一种直击眼前处境的顿悟。看起来这似乎很容易做到,但实际上相当困难,甚至可以说没有某种文化上的洞察力是根本做不到的。比如奈保尔说他自己的作家父亲,在写作中完全沉浸在古老的印度仪式中,对眼前生活的痛苦与环境的变迁视而不见。他在第一章的结尾,如此悲哀地总结了他父亲:“他早年经历的那么多痛苦,在另外一个社会有可能造就他成为一名作家的素材,始终未能得见天日。”

但是深具洞察力的奈保尔,并没有就此放弃对沃尔科特式成功的进一步分析。他看到了沃尔科特的许多困境与局限,以及后来成功的偶然性。对沃尔科特的早期诗篇,奈保尔觉得这位诗人过于强调自己的黑皮肤之痛了,他甚至嘲讽道,那是一个当代“星期五”的痛苦。当沃尔科特痛苦地写出种族的悲歌:“我,在我皮肤的监狱中”、“那天你突然意识到自己是黑人”,奈保尔毫不留情地说,他“太天真了”,他只是需要“痛苦的池塘”,而最糟的是,他把海岛上那种由于空虚而产生的不快乐带上了种族色彩,从而便于处理掉。——从更为普遍的角度看,奈保尔说得没错。沃尔科特发现了问题,却也遮蔽了问题,很多时候,一种文化或是作品的接受过程,都变成了一种各取所需的误解过程。而沃尔科特的最终成功,是机遇性质的,“美国的大学拉了他一把”,西方(原殖民者)—海岛(原被殖民者),构成了彼此的“远方”,正是这种距离给予了沃尔科特诗中那片无人风景以欣赏、成功和荣誉。(奈保尔也获益于此,但却不局限于此。)

这就是书的第一章,理解它至关重要,不单单是相类似的思想、风格、叙述和结构,更重要的是可以把握住那种情感的基调,较之其他,这或许才是一个作家最想展示的部分。作家的思想更取决于情感的炽烈,而不像学者取决于理性的冷静。

第二章他写了作家安东尼·鲍威尔,也是对他有恩的老朋友,所以他一开始就说“下笔不易”。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收敛笔锋,反而由于这种朋友的熟悉而将鲍威尔的全部困境与失败剖析了开来,有时候那种逼真的勾勒与绝妙的讽刺让人忍俊不禁,但笑完后又觉得非常苦涩。其实在奈保尔看来,鲍威尔的失败和自己的作家父亲有着相似之处,他们一开始在选择写作素材(也就是看待世界的范畴与方式)时就已经误入歧途了。尽管鲍威尔身处文明繁荣的英国社会,但“文化程度太高的社会,自有其陷阱”,这种陷阱就是鲍威尔所尝试表达的都已经被过度表达了,世界在变化,他却看不清事物的趋势;与之相对应,奈保尔父亲所要表达的却从没人表达过,他在一种毫无倚靠的回溯当中忽视了当下的现实。这两者都是没能在恰当的坐标上找到一个突破口:一条正在开发的道路和一条即将废弃的道路在匆匆路人眼里的确是有几分相似的。

第三章和第五章可以放在一起来谈论,因为都是涉及到他的血缘之地印度的,可以视为他对超出自己的历史记忆的探询与分析。他分别提到了两个印度人的自传作品,一个是拉赫曼的《生命之光》,一个是乔杜里的《一个无名印度人的自传》,他耐心地转述着这两个人的人生际遇,并比较着当时的历史情境与他们的文字所呈现出的历史讲述之间的差异。一个相当有趣的发现便是,他们对许多事物视而不见,一些对我们今天的读者而言急于知道的东西,他们却当成是不言自明的东西,可问题在于,他们所生活的时代已经是十九世纪中期到二十世纪初期了,也就是说世界已经进入到一个与今天的读者所在的差不多的历史时空,一种“现代性”的观念早在悄然兴起,可他们依然困囿于一种盲目的世界观当中。这才是他们最大的悲剧。比如奈保尔提到小时候他去问一个从印度来岛上做床垫的人,印度是什么样的?结果那个人想了半天说:“那里有座火车站。”这就是他对印度的全部记忆了,其余的一切他都记不清了,或说是难以描述了。所以说,正是在这两个作者的自传中,奈保尔向我们展示了普通印度人的视角,同时,在这种视角的周围,他相对应地叙述了同时代的圣雄甘地之所以成功的种种历程。他分析出甘地的形象并非是普遍以为的典型印度形象,而是甘地靠着自己的智慧建构起来的,尤其是在印度以外的经历(英国、南非)完全敞开了甘地的视界,让甘地逐渐意识到世界需要自己成为什么样的印度形象,从而塑造乃至创造着自身,结果,民众都以为这种形象完全是内在于印度而自发形成的。这是甘地的成功却是民族的盲视。奈保尔觉得,印度还没有认清印度自身,它的殖民地历史、沉重的传统思想以及复杂的现实处境都还在束缚着一个文明的自足自立,它还无法穿透这些获得一种现代性的身份。这是此书非常深刻的地方,他告诉我们,遑论一个人,甚至一个文明也有可能是盲目的。

现在来说第四章。这章主要涉及到今天的人们如何来阅读古典作品,或说如何来审视古典作品在叙述中所表达的和所隐蔽的。这是带有强烈普遍性色彩的宏大命题,奈保尔依然处理得举重若轻。尽管这章是他自传色彩最少的一章,但他还是以自己早期的写作困境作为引子,让人一下子就沉浸在他的情感氛围当中了。他先细致地告诉读者,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中的叙述是多么的过人,然后他再提及福楼拜的《萨朗波》,开始追问一个如此卓越的作家为何突然变成了一个粗糙的情节剧式的作家?在随后的条分缕析中,奈保尔发现福楼拜的失败并不是作家的才情不够,而是一种观看与描述世界的方式的失败。福楼拜试图在一个完全古典的框架内加入太多的现代细节,结果导致这两者产生了剧烈的冲突,显得在过于宏大的同时又过于繁琐。而随后奈保尔用那位伟大的凯撒、以及西塞罗等古典著作家的文本,向我们展现了古典著作的简洁,以及这种简洁当中“视而不见的能力”,也就是一种选择性地呈现与掩盖、并塑造历史的行文习惯。想想中国的“春秋笔法”就会立即领悟这种中西相通的古典写作方式。

奈保尔的写作总是个性十足,他在多重的文明(海岛的、英国的、印度的)坐标中打量着事物,看到一个个小世界作茧自缚,这练就了他的洞察力,也让他有了桀骜不驯地讽刺能力。这本书首先就是一次奈保尔风格的精心而完整的展示,其次,他把自己作为杰出作家的那最与众不同的特质(或许可以总结成文化的洞察能力和艺术的叙述能力)赋予了这部长篇随笔,以散文这种漫不经心的方式抵达了思想家苦心孤诣的精密结论。读完全书,我回味不已,对我来说,书的基调变化起伏,前段抒情味十足,中段幽默味十足,后段痛苦感十足,我很久没有从一本书中体会到如此丰富的情感了。而且,更令人倾心的是,我们会发现有两种对待世界的方式:一种是主动的视而不见,一种是被动的视而不见。前者需要领悟,而后者需要克服。——将奈保尔所讥讽的一切联系到我们自身的处境,我们一定会越来越感触良多。我们在幼时的成长历程中大多要经历贫瘠匮乏的小环境,这种贫瘠自然有资源不足带来的,但更多的还有整个外界(政治、经济、社会与文化)赋予孩子的畸形引导、选择和控制;待到我们长大以后,我们又不得不面对奈保尔描述的另外一重困境,那就是在一个大而无当的文明社会中的不知所措,就像奈保尔在书中所写:“这种文学上的困境,也以各种方式影响其他方面,大的国家由于政治或者其他原因,使得难以写出真实情况。所以加缪在一九四几年时,可以写阿尔及利亚而不着阿拉伯人一字。”当然除此之外,奈保尔痛心疾首的那些印度困境,其中的许多又何尝不是中国的困境,中国在经济上的一些成功,并不能遮蔽住这个国家在与传统、与世界交流与转化过程中的困境,对于这一切,我们真的不能再视而不见。

2009-11-28

刊《书城》2010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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