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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街的鳄鱼肉

王威廉 作品   2011年11月03日 6:39   评论»  

                                                    王威廉

 

我要去寻找我的身体,说来太古怪了,我的身体竟被一条鳄鱼的脑子给拐走了。

为了一笔数额可观的钱财我与朱博士签订了人体实验的协议书,具体的实验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的生命是会安然无恙的。本来,我的大脑在放进鳄鱼的颅腔之后还会回到我的脑壳里的,可是朱博士突发奇想把鳄鱼的脑子放进了我的颅腔,那团邪恶的鳄鱼大脑居然和我的神经系统一拍即合,它指挥我身体的手夺过朱博士手中的手术刀,用一段丑陋的弧线划断了朱博士的脖子。然后它丢掉血淋淋的刀子,看了我一眼,又用各种姿势活动了一下我的身体,似乎在确定哪个肢体更便于使用。最终它选择了我的身体,跑了出去。我望着它的背影,为自己身体的速度与灵巧感到惊讶。

我学着它的样子也活动了一下肢体,发现我也能够活动了,只不过只能趴着。那种感觉就像是穿着一副无比沉重的盔甲,我想这只是个习惯问题,迟早是可以克服的。我爬到了实验室外面,一副巨大的镜子映照出我此刻的形象,这太可怕了,我是一条长着人脑的鳄鱼,但别人不会知道这点的,他们会抓住我,然后把我永远关进动物园,我就失去了最可宝贵的自由。所以,我得找回我的身体,越快越好。那具身体曾被我嫌弃,因为它没有达到一流男星的标准,可现在看来,它简直太完美了!

外面阳光灿烂,让我浑身干燥得疼痛。正是午休时间,我偷偷地溜进附近的池塘里,等待天黑。好不容易待到夜幕降临之后,我爬了出来,准备去寻找我的身体。天大地大,去哪里寻找呢?这个问题看起来似乎很难,但在我这个人脑的思考下一点都不难。我决定去适合鳄鱼生活的地方守株待兔,它那个人形怪物必定会跑去那样的地方。我坚信,人的身体并不能改变它的野兽本质。我坚信,动物的身体也不能改变我的人类本质。我上路了,城市郊外的江边是我的目的地,那里人烟稀少,适合各类动物的出没,对我自身而言也是非常安全的处所。我曾经在那里看到过一些乌龟、螃蟹、泥鳅,这些也可以成为我今后的食物,想到这里我感到我控制的鳄鱼身体有了近乎邪恶的兴奋反应。

我选择一些阴暗的道路爬行,已经不再觉得躯体沉重了,鳄鱼的肌肉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我奔跑急行,一会儿就抵达了郊外的江边。为了缓解身体干燥带来的不适我迫不及待地跃入了水中,江水无比腥臭,江面上飘着一层厚厚的绿色油漆样的东西。这可不是什么浮萍,我也说不上这是什么东西,或许是污染物和微生物的结合体。这些东西顺着水流渗进了我的口腔,味道实在是太恶心了。我记得这附近有两家造纸厂和一家铝厂,都是最得力的环境杀手。我是个绝对的环保主义者,现在作为鳄鱼更加坚定了。我痛恨那些厂家。我浮在腥臭的江水里,像是一截腐朽的枯木。饥肠辘辘,我在考虑应该吃些什么东西来充饥,这个巨大的躯干累了饿了,在拼命向大脑索取进食的口令。

吃些什么呢?我潜到水下寻觅了一番,发现了几条形状怪异的鱼,但他们转瞬就消失在浑浊的水中了。我还并不习惯在水中捕猎,另外那些鱼丑陋的形象应该是污染导致的畸形,让我对它们丧失了兴趣。我浮了上来,游向岸边,向居民区爬去,想随便吃点残羹冷炙好了。这时,一条野狗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它显然对我的到来保持了绝对的警惕,但它依然不愿放弃正在觅食的垃圾堆。我扑了上去,它迅速跑开了,我没有更多的力气去追捕它,就把长嘴塞进了垃圾中咀嚼了起来,难吃的感觉让我快要发疯了,可这具身体却没有什么反应,继续吞咽着。吃饱之后,我下定决心再也不吃垃圾了,就算是一条真的鳄鱼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鳄鱼也有鳄鱼的尊严。

那条野狗并没有跑多远,它站在我的不远处狂吠着,喷溅的口水表达着它的愤怒。刚开始我假装不动,然后突然猛扑了过去,我没想到这种爆发力是如此迅猛,那条狗根本来不及挣脱,我的长嘴叼住了它的一条腿。它的哀嚎声简直震天动地,我只好进一步咬断了它的脖子。这具身体简直太强大了,令我窃喜不已。我曾经只要一见到脖子上没栓项圈的狗两腿就会吓得发软,但现在一条狗算什么,简直太可怜了。我是多么怜悯这些只会跟在人类屁股后面的狗类。

我将野狗的尸体慢慢吞咽完毕,腹中彻底踏实下来了,我准备回到水中去美美睡上一觉。可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应该有三五个人走了过来,我心里突然很高兴,好像获救了一般,不过这种情绪立即沉潜了下去,我想到了我的鳄鱼身体,我差点忘记了,我只好钻进垃圾堆中隐藏了起来。这些人遇见我可真是太不幸了,他们是一群光裸着上身、拿着破布麻袋的拾荒者,他们要来的地方正好就是我隐藏的垃圾堆。我忍耐着,直到其中一人发现了我,他吓得跳了起来,于是所有的人都发现了我。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张大了嘴巴,露出可怕的獠牙试图吓跑他们。这一招果然很有用,他们一下子落荒而逃。可是我没有想到,在我即将离开的时候,他们又赶了回来,手里拿着棍棒。好家伙,这些人是来捉我的,我愤怒了,我本不想与他们为敌的。领头的一个高个瘦子拿着长长的棍子来捅我的眼睛,其用心简直太狠毒了,我向前冲去,他的棍子捅到了我的脊背上,简直就像是挠痒痒。另外一个人扔过来了一块砖头,正好砸在了我的脑门上,我的头盖骨之前刚被打开过,现在还没怎么愈合呢,所以这块砖头让我疼得够呛,我这次可是真的发火了,我扑了上去,那个扔砖头的人赶紧向回跑,可遗憾的是,他不知道鳄鱼的奔跑速度高达每小时12公里,可怜的人,他的腿一下子就被咬断了。他疼得在地上打滚,其余的人还想上来救他,我怕他们再打到我的脑壳,我就主动出击了,他们都被我一一咬断了脖子。

我居然杀人了!我害怕极了,我顾不得那个断腿的人就向江边跑去。我扑入了水中,那种害怕的感觉才消散了一点。我尽力忘掉刚才杀人的那一幕,重新像一截枯木般漂浮着睡去了。我做了个梦,在梦中很多人来攻击我,然后被我一一击退,那种由杀人带来的负疚感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我不再害怕与内疚,而是感到胜利,那种胜利的喜悦让我刻骨铭心,以致醒来后我还沉浸在其中。我得承认,我作为一个人在社会生活中没有什么成绩,我活得比较卑微,有时意识到这点时我还觉得无比痛苦,这也是我和朱博士签订这份实验协议的基本心态,我需要一笔钱来证明自己。可现在这种情况真是鸡飞蛋打,我的钱还丢在朱博士的实验室里,他答应付给我现金,这是我的要求,当时我太贪婪了,只想看到红晃晃的纸票子。钱要是在银行帐户里就好了,我一旦找回我的身体就可以享用那笔钱了。可现在一无所有。我越想越不是滋味,我应该得到一笔钱!我下定了主意,我要弄到比那个数目还要大的一笔钱。凭借着我的智慧和鳄鱼的身体,我认为这完全是可以实现的。

趁着夜色,我朝江的上游缓缓游去,我要潜入到这座城市的腹部去。我太了解这座城市了,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我知道哪家银行距离江最近,我的目标太明确了。我还知道那家银行的门口有着浓密的灌木丛,它们被修剪得非常漂亮,十分适宜于我藏身。另外,那里车辆稀少,是一条步行街的尾部。事情如我所料,我在灌木丛中潜伏了下来,静静等待着黄昏的来临。天色暗淡了下来,押钞车终于抵达了,我准备行动了,我看到几个职员将成箱的钞票提了出来,两位荷枪实弹的保安站立在两侧,看起来还很专业。但我不管不顾,张开大嘴獠牙就扑了出去,我知道要先发制人、出其不意。所有的人都被吓得魂飞魄散,几位职员也丢下了钱箱,有一位职员的胳膊差点被我咬下来。我咬住了最大的一个箱子朝江边跑去。回过神来的保安向我开枪射击了,前几枪都没有打中我,但那巨大的爆炸声让我的心惊恐到了极点。我向人最多的地方跑去,几位保安不敢再随便开枪,我听到他们在我身后愤怒的吼声。仅仅凭着我的鳄鱼形象我就所到披靡,普通的大街行人能奈我何?我顺利地跑到了江边,跳了进去,沉重的钱箱将我向下拉去,我并不怕,我曾经就是一名游泳健将,现在变成了鳄鱼,水性更加好了,我沿着江底顺着暗流一路漂了下去。当我抵达郊区那片熟悉的水域后,我把那箱钱埋在了江边的泥沙深处。

我现在急迫地需要找到我的身体,找到身体就可以进入人类社会大肆挥霍了。做一条鳄鱼尽管威武残暴,但是却没有五光十色的商品享受,没有友谊与爱情可以慰藉人生。我曾经深爱过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由于自卑我从未向她表达我的爱意,我之所以有勇气去做人脑实验、去抢劫银行,几乎这就是全部的原因了。我不愿意轻易说出这点是因为提及她我的心就要碎了。于是每天我只要睡醒,我就去附近的各个地方转悠,希望能够发现那条拥有我身体的鳄鱼,我将重新变身为人向她表达我的爱意,我不再退缩。哦,我真的不知道那条愚蠢的鳄鱼正在用怎样的方式来挥霍着我的身体!我固执地认为那个长着鳄鱼脑子的家伙迟早会来这里。是大脑决定着它是一条鳄鱼,而不是身体决定它是一个人。但是,日复一日,它一直没有出现。这太奇怪了,一条鳄鱼难道还能生活在人类社会中吗?不过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有些想明白了:它不会来的,它真的生活在人类社会中了,就像我生活在这荒郊野外一样。我都能习惯这样的生活,何况它呢?不过鳄鱼再厉害,它的脑子也是无比愚蠢的,它能够胜任人类生活的复杂性吗?

人海茫茫,看来我很难找到我的身体了,我继续守株待兔,我相信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么焦虑是一天,快乐也是一天,我干脆悠哉游哉,过起了帝王般的生活。这附近的一带都在我的掌管之下,我猎杀家畜,血淋淋的猪牛羊肉都很美味,混合着鲜血的腥香是我从前在人类社会中不曾体验到的。我吃光了附近的家畜,我就开始吃人了。人的味道并不比猪牛羊好多少,有的人心是黑色的,我吃下去要闹好多天的腹泻。还是小孩子最好吃,细皮嫩肉的感觉就像是人类在吃水果。起初的时候我有很强的罪恶感,尤其是吃小孩子的时候,但是为了生存我不断地与这种罪恶感作斗争,毕竟生存是第一位的。这样天长日久之后,我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条为了求得生存的鳄鱼,那些人类的怜悯与道德已经与我无关了,恐怕这就是我获得兽性的过程。不过,我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又把自己当人看,只是把一切罪恶的东西交由这具鳄鱼的躯体来承担,看来我同时获取了兽性的野蛮与人类的伪善,只是我不肯承认这一点而已。我日复一日地杀人吃人,江边尸骨如麻,我用淤泥将它们掩盖起来。人们都在猜测这里潜伏着一头猛兽,但他们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我,因为,凡是看到过我的人都已经从我的肚子里排入江水了。我曾经看到过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来到这一带调查,他们恰恰没有发现淤泥下面的尸骨,他们站在江边眺望着对岸的风景说这个地方真恶心,简直就是这座城市的蓄粪池!于是对我的调查也就不了了之了,人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里有一条隐藏的鳄鱼,或许人们以为是这里的污染改变了某种动物的基因从而诞生了异种。我成为了这种恐怖小说式的传说,这种感觉令我沉醉其间,令我大多时候是以鳄鱼的方式来对待世界的。我的求生意志变得愈来愈强大,而我的感情变得越来越不敏感,我甚至忘记了我的爱人,我的兄弟姐妹。是的,我不再思念他们,我每天绞尽脑汁想的是如何猎取到下一顿美餐,最好是猎取到一个可爱的孩子。

前面我说过我是个环保主义者,作为鳄鱼就更是了,因为江面的漂浮物与水中的刺鼻气味时时刻刻折磨着我,我有了更加切腹的体会。尽管我的皮厚肉糙却依然感到了不适与痛苦。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我逆着工厂的排水管游了进去,脊背和肚腹感到了火辣辣的灼痛。这是一家造纸厂,里面的气味简直太难闻了,有些工人连口罩也不戴就裸露出两个黑鼻孔在臭气中呼吸。我同情这些人,所以我在寻找一个真正有效的目标。我在一个角落里潜伏了很久,最后看见一位衣着光鲜的大胖子走了进来,光秃秃的头顶宛如明清的细瓷,他还说了一些话我听不懂,应该是洋文,我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将他的秃脑壳给咬碎了。那些工人惊呼了起来,全部乱作一团,争先恐后向大门口涌去。由于我同情他们,所以我并没有伤害他们的意图,我将大胖子的半截身体使劲吞咽了下去就转身离开了。他们看到我就这样离开了也不敢追赶,就用惊恐的眼神目送着我。我猜想,他们或许是高兴的,但他们的脸上却露出了深深的迷茫,这是我不能理解与领会的。

这个事件的影响力太大了,直接导致了这几家工厂的停工,每天有好多辆形形色色的汽车开过来,其中包括几辆警车。我兴奋极了,小心翼翼地躲在江边的某个泥洞里窥视着这一切。我不知道这件事其实已经为我自己的未来种下了可怕的祸根。

这天我正在午休,我弄了些泥巴顶在头上,防止太阳的直晒,这样我看起来就像是一团浮在江面上的垃圾。就在我做着美梦之际,我感到有个东西在捅我的鼻子,我想应该是那些垃圾船把我当垃圾了。我睁开眼睛,看见有条橡胶小船停在我的身边,一个人影正用一个橡胶棒试探我。我毫不迟疑扑了上去咬住了橡胶棒,突然我觉得无比恶心,我这才记起橡胶的味道可是鳄鱼的天敌,没办法,我只能潜入了水中。突然一声巨响,我的尾巴感到了疼痛,原来是那人向我射击了。红色的血液暴露了我的位置,我落荒而逃,但枪声紧追不舍,有一发子弹就打在了我的左眼前两厘米处,差一点我就变成瞎子了。我本想钻进江底的淤泥深处,可这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我网在了里面,我拼命挣扎导致了网越来越紧,直到一动也不能动了。我就这样被捕了,简直太简单了,一点儿都谈不上惊心动魄。我曾经想过自己的命运,我杀害了那么多的人,他们迟早会来报仇的。我幻想他们叫来了军队,开来了装甲车,用猛烈的炮火轰击我,而我却躲进了江底的淤泥中,等他们以为将我杀死的时候,我再恶狠狠地反扑,将他们全部咬死。这样的想法或许大家都觉得我太过夸张了,但我读过一本历史书,上面记载二战末期在孟加拉湾曾有一千名日本侵略者葬身鳄鱼之腹,所以我才有这种自信。可是现在,我就这样就被捕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被捞了起来,就像捞起了一截木桩子,我发现岸边突然多了很多人,原来他们是早有预谋的,是我太大意了。我认命了。但我感到疑惑的是这些人的脸庞我总觉得有些熟悉,终于,我认出他们就是那家造纸厂的工人,我放过了他们,却成了他们的俘虏。他们是唯一确定了在这附近出没的怪兽是鳄鱼的人。我无比后悔,我应当咬死每一个见到我和我见到的人,一个也不宽恕!我在网里挣扎,张大了满嘴獠牙企图咬断尼龙制成的绳子,可尼龙绳子实在是太过结实了。我听到他们议论这条鳄鱼的体形是如此巨大和恐怖。他们在江边的一个地方发现了一些还未吃完的尸体,他们说这条鳄鱼杀人如麻,真的应该碎尸万段。我听了他们的话觉得很生气,我用尽全力向他们扑过去,我要咬死他们!他们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一位中年的壮汉给我注射了麻醉剂,终于,我的鳄鱼身体失去了控制,剩下我这个人脑透过鳄鱼的眼睛向外窥视。他们将我丢在了一辆卡车的后车厢,在我身上盖上了厚厚的帆布。我不知道他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只闻到了浓烈的腥臭味,那应该是尸体腐败的味道,我真的为自己的性命感到了担忧。我曾经想到的最差的结局是去动物园被人观赏,可现在这个结局想起来还是蛮不错的,每日好吃好喝,工作就是给别人看看,这简直是天堂般的生活。

卡车停下来了,目的地到了,他们掀开了我身上的帆布,我感到呼吸顺畅了很多。他们将我抬了下去,我发现这是一条菜市场的街口,天呐,这些可恶的败类居然要将我作为鳄鱼肉出售!我被他们随意丢在了菜市场的门口,立即惹来了一大堆人的观看。有个胆子大的小孩还走过来摸我的尾巴,我的尾巴应该还流着血呢,我想摆动一下尾巴但是却纹丝不动,麻醉剂的效果仍在持续。刚才抓我的那伙人走了过来,用很宽的透明胶布一圈一圈缠住了我狭长的嘴巴,我知道全完了,现在就算是麻醉劲过去了我也没有什么攻击力了,我不再是猛兽之王,简直就变成了一条可笑的蜥蜴了。他们缠好胶带,狰狞地笑了起来,他们放肆地用巴掌拍打着我的脊背,似乎在感觉肉质是否坚韧与鲜美。

他们把我交给了一个手持明晃晃尖刀的屠夫,那个人的面孔让我感到无比熟悉,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我的身体!此刻,我看到我的身体变得黑瘦,看起来是如此陌生,仿佛我从未拥有过,这样的身体曾多次成为我的盘中餐。我看着我的身体觉得它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眼睛流露出鳄鱼那种凶狠而危险的光泽。它向我走过来时显然也非常惊讶,它应该也认出了它的身体。它在我面前蹲了下来,用手摩挲着我的身体,好像在进一步确定是不是它的身体,当它看到我的眼睛时它停止了摩挲,它说我知道就是你了。这时有个孩子用一根棍子使劲捅我的侧腹,那里非常柔软,它一把夺过了棍子,训斥了小孩,小孩子被吓跑了。它的声音让我想起自己曾经的声音,毕竟用的都是同一条声带。它重新看着我的眼睛然后狠狠地骂了我一顿,说我是个傻瓜怎么被抓了,它一直在找我,想和我换回来,它现在无比后悔,它没有想到人类是如此凶残让它这条鳄鱼都自愧不如,它太笨了,现在几乎已经沦为其他人的奴隶了。(它对我说话的声音异常低沉,叽里咕噜,除了我没有人能听懂他的这些喃喃自语了。)我没法说话,只能眨巴眨巴眼睛,示意它救我一命。想到我就要被大卸八块了,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围观的人看到我的眼泪都笑了,他们说快看,这是鳄鱼的眼泪。

它继续说。它说我要是有钱就好了,我可以把你整条买下来,我们就可以换回来了,但是我真的没想到我们鳄鱼的肉是这么值钱,一斤都要几百元呢,只有有钱人才吃得起,我能做的就是杀了你换得一点点工钱,然后用这一点点工钱去吃个饱饭,我很久都没吃饱了。(我听到这里快要发疯了!因为我有的是钱,我的钱箱还埋在江边呢,可我却无法告诉它这个无比重要的信息,于是也就无法挽救自己的性命,无法改变我和它的处境,我只能这样等待着最终死亡的来临!气愤与无奈折磨着我,我将那双鳄鱼的眼睛恶狠狠地睁大,用力地睁,我觉得那眼珠子就要掉出来了。)那群捕获我的人又走了回来,他们围住它嚷嚷着怎么还没有动手啊,赶紧杀!杀了就要开卖了!他们拖过来一个大盆子放在我的身边,让那个本质上是鳄鱼人的家伙赶紧动手。我看到它哭了,它把我翻了过来,用尖刀在我的脖子上划了一个很深的口子,我看到黑红色的血液喷溅了出来,那些人把大盆子踢过来接住了喷射的血流。致命的疼痛让我的大脑神经像被一缕火苗狠狠炙烤着,这本不是我的身体却带给我了如此的痛苦,看来我与它已经连为一体了,随着疼痛的加强我知道我的死期将至,这具鳄鱼的躯体带给了我重生也带给了我死亡。我继续瞪视着鳄鱼人,我看到他用尖刀剖开了曾经是它身体的胸腹,把花花绿绿的各种内脏掏了出来,它的眼泪滴到了空空荡荡的鳄鱼腹腔里。那些人惊讶地问它你怎么哭了?它说我感冒了。我听见它的回答觉得欣慰了,它已经学会人类的撒谎了,而且屠夫这个职业也非常适合它,看来它可以长久地存活下去了。就这一点而言,它的运气比我好多了。

我被拦腰砍断,然后又砍成了一些小块的肉条被挂在肉架上出售。生意很火爆,人们交口称赞说这肉非常新鲜是刚刚才宰杀的,鳄鱼肉很补的,赶紧买啊!过了不到一个小时那些肉就被卖光了,只剩下我这个脑袋和前方缠着胶带的长嘴。很多人站在我前面看了看又摇头走开了,那些捕获我的人看到这样的情况急了起来,他们站在肉架后面开始喊叫了:鳄鱼脑!鳄鱼脑!真正的大补!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太婆走了过来,在我头顶用食指上下左右按了一遍,然后说你们给我便宜点。后面那些人说行啊。他们议好了价钱,老太婆说帮我斩开我好拿回去直接煲汤了。后面那些人说行啊。就让鳄鱼人去砍开。鳄鱼人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流着,然后一刀就把我的长嘴给砍下来了。老太婆说小心点,脑子要完整的,这样才补,我孙子过几天就高考了,给他补脑的。后面那些人说阿婆你真疼你的孙子。我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痛不欲生,老太婆的话彻底搅碎了我的意识,我知道我这个大脑将被一个中学生的肠胃所消化,这是一个下地狱的过程;不过人脑补人脑的确是最佳的搭配,老太婆的孙子有福了!然后我哭了起来,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的生命行为了。老太婆冲后面那些人笑了笑,说我的孙子学习可好了。可是老太婆话刚说完就突然尖叫了起来:你们看这鳄鱼的眼睛!还哭呢,真是鳄鱼的眼泪!大家一起哄笑了起来。老太婆又说,这眼睛让我看着难受啊,我怎么觉得这眼睛老是盯着我看呢?我怎么觉得这鳄鱼还没死呢?你给我把这眼睛戳烂丢掉!老太婆使劲拽着鳄鱼人的袖子,苍老的躯体突然运送出强大的力量。鳄鱼人被逼到了绝处,它跪了下来,给我使劲磕了一个头,头撞击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我真怕它的鳄鱼脑子在脑壳内脱落了,毕竟人脑的容积要比鳄鱼脑大得多。鳄鱼人站起来后它的手臂摇晃得很厉害,但是老太婆扯住了它的手臂,他们一起发力朝我的眼睛猛然间扎了下来。

一片黑暗,结束了。

2008-3-26

刊《北方文学》201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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