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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后”青春文学的终结与当下中国的青年写作

王威廉 作品   2011年11月03日 6:41   评论»  

 

                                                   郭艳

 

青春文学是一个不断衍生和阐释的过程,一代有一代的青春文学写作,所以青春文学是一个非固化的不断产生新质的概念,青春文学的外延可以随着无限丰富的大众文化和青年亚文化向着无边界的未来扩展。

青春无疑和成长密切相关,西方文学自现代社会以来有着成长小说的传统。西方成长小说从英德两国的“古典传统”到美国的“现代流变”,走过了整整三百年的历程。1在成长主题叙事中,从最初的教化维度逐渐向个体精神价值和独立自由维度转化,直至现代美国成长小说《麦田的守望者》等一批作品,其旨在对于教育维度的解构与颠覆。在西方文学对于成长的文学性叙述中,可以看出几个世纪以来西方文化价值体系对于青春生存境遇认知的变化:从道德情感教化向个体情感认知和生命体验内转。中国传统社会有着几千年超稳定的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模式,中国文学传统中对于成长的打量与拷问多数湮没在群体性的世情摹写中,个人化的成长经历和个性化的内心模式多消泯于学而优则仕的皓首穷经,以及致仕之后所谓治国平天下对于个体精神的遗忘与遏制,从而无法从个体生命的角度去探讨青春境遇中的精神性问题。进入现当代社会语境之后,因为中国民族国家峻急的政治社会情势、内忧外患以及各种传统因袭下的思维方式和认知模式,青春阶段的生命体验与情感经历虽然以各种命名和“文学”有着天然的联系,但是这些都因为和主流意识形态过于切近的关系,更多地显示出青春与峻急时代氛围之间的关系。作为个体的人隐藏在群体意识形态、社会文化风尚之中,青春所系之维在于时代政治、文化和社会群体影像。如20世纪20、30年代左翼革命话语和个人青春情欲的激烈表达,新感觉派对于都市物质主义的年轻体验消融在对上海摩登社会风尚的摹写,沈从文对于故土的青春记忆融入传统伦理风俗的刻画,20世纪50年代的《青春之歌》、《青春万岁》对于新民主主义革命主流叙事的补充,在主流声部之中悄悄倾诉着个人化情欲对于时代和命运的解读,20世纪80年代知青文学对于青春生命的伤痕记忆与民族政治文化反思的纠结……,这些从青春生命认知出发的文学,其落脚点却在个体生命内核和精神体验之外,他们更多地从属于主流社会强大的社会政治文化话语体系。

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写作开始以个体形式主义文本解构主流意识形态,90年代以欲望化写作对人间现实欲望的发现替代虚假的集体理想主义,直至新写实小说一地鸡毛式的对于个人具象生存的关注与洞察等等,这些让文学回到了人间,回归到个人化生存的具体境遇,从而在文学文化情境上让个体摆脱了众多精神上的重负,开始进入文学性叙事的前台。但是,老大古旧的中国文学,面对从传统向现代转型,对于现代城市、物质生存依然缺乏更为理性的认知与判断。中国传统精神资源的现代性转型并未真正完成,乡土在日益凋敝的式微中无法提供解释当下的精神性资源。城市是绝大多数中国人奔赴的目的地,但是城市依然无法作为我们的精神故乡存在,因此,中国人如何建立个体面对物质主义、肉身欲望、精神转型甚至新伦理情感的合法性,这些依然作为一个悬置的文本存在。当下的众多青年写作者在喧嚣浮躁的时代中艰难跋涉,众多的文本依然沉溺于具象化生活层面的重复性叙事,对于现代个体的精神性困境仍然缺乏深度探讨与思考。由此中国并未充分发育出凸现个体生命经验和独立自由意识的成长小说,甚至于对于现代个体的“自我”认知也在历次的文学潮流中面目模糊,很难理清作为现代个体与现代人格发展的脉络。

21世纪以来,中国社会进入现代民族国家更为深层次的转型期,随着社会重心转向经济生活,个人化的行为方式逐渐获得了更多的社会认可,个体的生活方式有着更多的内在性和私密性。“80后”青春文学正是在这样一个拐点出现,一批作者和众多文本集中表达了青春期的叛逆、个性自我与孤独,集中放大了青春叙事与前辈青春经验表达的异质性。于是青春之维逐渐和时代政治、文化主流甚至与社会群体影像产生了疏离,从而更进一步还原到个体、生命与内心镜像的维度。这种远离带着新文化语境中的质变因子,给当下的文学叙事带来有别于群体性青春叙事的个人化色彩,青春叙事实现从群体镜像塑形向个体精神困境表白的转变。

“80后”青春文学无疑是和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青少年成长密切相关的文字,是改革开放以来出生的一批年轻写作者创作的以摹写当下校园、青春题材为主的文学作品。从1996年郁秀《花季雨季》开始,1997年《萌芽》联合几所大学共同举办了第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在《萌芽》新概念作文大赛的推动下,韩寒、郭敬明和张悦然等“80后”作家的作品在青少年读者群中的热读,这批写作者引起图书市场和媒体的关注。随后春树、小饭、蒋峰、胡坚、张佳玮、周嘉宁、苏德、彭杨、颜歌、水格、笛安、步非烟等新锐写作者群出现,“80后”文学渐成气候。2006年郭妮、小妮子、明晓溪等的出现,改变了郭敬明一统青春文学市场的局面。同年朝华出版社推出金子网上连载作品,引发了一股“穿越浪潮”。近几年,以郭敬明、张悦然为代表的写作者向写作者兼编辑转型——青春系列图书成为时尚阅读文本。“青春系列图书”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现有杂志在青春期年龄段内容、形式方面的缺憾,尤其是对于青春成长期的文学性描述,在深度和广度都呈现出了新的思维方式和开放的姿态。在社会转型期和城市化进程中,随着整个国家社会的巨大变迁,这批青年写作者的创作显现出了和以往历代青春写作不同的特质。同时图书市场经济利益的驱动、网络文化话语空间的推波助澜,大众传媒的兴起和传播,使得当下的青春文学呈现出旺盛的活力和不可忽视的社会文化影响力。在图书出版、销量和排行榜眼花缭乱的变化之外,青春文学作为非常活跃的一种文学文化现象,仍然有着其内在的特征和意义。

与此同时,“80后”青春文学因为其同质的题材、语言甚至叙事模式,在标新立异一段时间之后,产生了大量跟风与仿制的作品,这些机械复制的仿制作品文学性品质良莠不齐,文本形式与内容也大多单一贫乏,青春文学逐渐丧失其先锋性,进入类型化写作领域,至此“80后”青春文学无可避免地成为类型化写作的一种范式。这种类型化写作在青少年读者阅读、社会文化等方面产生了较为广泛的影响,也无形中和西方类型化文学有着某种暗合和关联。从1997年新概念作文大赛开始的“新思维新表达真体验”的写作文风,到2008年青春文学写作者的分化与重组,“80后”青春文学写作经历10多年的发展,已经渐渐转入文学史研究视域,并且在当代亚文化语境中占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凸现了当下青年写作的亚文化特质和一定的独特性。

至2008年前后,“80后”青春文学作为一种以时间命名的文学现象基本上已经完成了她自身的文学史叙事。在此之后,对于依然坚持文学性写作的1980年代出生的作者建议不再用“80后”青春文学和“80后”作者的概念。因为以出生年代来划分界定文学并非是一种非常合理的方式,但是作为一种具有整体影响力的创作现象,在一个时间阶段中产生了广泛的文学和文化影响,用“80后”青春文学来指称有其合理性。但是当这种文学文化影响发生根本性变化之后,就不能再用这种命名。因为至此“80后”写作已经产生了明显的分化:很多“80后”作者转型为新型文学刊物主编,在资本市场与时尚文化的影响下,各自有着明确的社会文化定位,如韩寒的公共知识分子角色,郭敬明的时尚商业文化策略,张悦然先锋小资的同仁文化气质等等;活跃在各种类型文学期刊上的“80后”作者,其写作姿态和文学性追求也与之前的“80后”作者迥然有别。更多的类型化写作聚集在新型文学刊物《最小说》、《鲤》、《最女生》、《文艺风尚》等周围,形成了完全不同于之前“青春文学”的写作和出版局面,他们在资本、市场、时尚甚至于偶像文化的支配下,形成新的青年亚文化影响;坚持文学性写作的“80后”青年作者已经远离了作为类型化写作的“青春文学”,在多个维度进行文学性探讨,如颜歌《五月女王》、笛安《西诀》、蒋峰《恋爱宝典》等等;同时,一大批1980年代出生的作者进入主流期刊的视野,在各自的文本叙事中表达出更加多元的个体性精神特征。他们有的本身即为文学期刊编辑,如郑小驴、甫跃辉、林森分别为《文学界》、《上海文学》、《天涯》的编辑,他们在编刊与创作的同时,聚拢了一批青年写作者。同时南飞雁、手指、王威廉、文珍、姚伟、孙频、吕魁、曹永等一批渐渐崭露才情的青年作者,渐渐引起关注,这些作者的写作具有更大的自由选择空间。当下青年作家的写作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为主流期刊的文学写作方式与写作理念提供了新锐气质。

随着自身的发展变化,“80后”青春文学作为一种“被命名”的文学现象已经终结,其终结预示着中国当下青年写作实现真正的个体自觉意识,并以多种形态和面目呈现出一个时代个人化经验的驳杂、丰富和多样性。20世纪90年代经历青少年成长期的青年作家,包括一批出生于1970年代的实力派作家如李浩、徐则臣、魏微、王十月、张楚、朱文颖、盛可以、杨怡芬、付秀莹等,他们接受了相对完善的现代教育和较为多元的社会文化浸润,又经历了图书资本市场、大众文化对于文学写作的冲击,由此对于写作有着多方位的认知与考量,大多在较为自觉的写作状态中参与当下文学情境。这种现象也暗示着包括更大群体范围的青年写作正在进入一个新的重新整合阶段,随之即将出现的是青年写作多声部多维度的表达。

当下的中国青年写作以个体差异性去叙述自我与他者的存在,个体精神状态与整体性经验的暗合与悖离,现代物质主义构建的城市新伦理秩序以及这种新伦理对世道人心的浸透。青年作家在不同的层面上表达了中国社会在从传统向现代城市转型过程中,塑造现代性人格所经历的人心的颓败、荒凉以及挣扎。他们的写作穿透当下世俗生存境遇中的个人,在纷繁芜杂的话语中发现属于个体化的精神内核与特质。与此同时,在现代“自我”合法性确立的过程中,当下的中国青年写作通过扣问本心的自我追问和倾诉,表达出一个时代青年的现代性“成长”,并以此期待中国式成长小说对于现代个体心性与人格建立的本真探讨与建构。

青年写作面对古今中外、传统、现代与后现代的浩瀚经典,在质疑、犹疑和寻找精神支撑的同时,他们的写作凸现出某种寻找自我主体性的艰难与困境。一方面随着现代商品经济和物质主义的发展,现代个体身心日渐觉醒,一方面中国社会有着强大的言志与载道文学传统,面对强大的世情世事与世故的人生百态,中国青年作家如何在这样的局面中自处?!或许这正是当下青年写作最能够体现才华、心性、视域与智识的所在。

可能,当下的青年写作离经典距离还很远,但是他们在真实地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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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徐秀明、葛红兵:《成长小说的西方渊源与中国衍变》,《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1.

 

刊《天涯》杂志2011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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