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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向绝境的写作——略论王威廉的小说

王威廉 作品   2012年01月20日 12:54   评论»  

 

                   李德南

 

近年来,随着社会历史的变迁,越来越多的“80后”纯文学作家开始如冰山一样缓缓浮现。和韩寒、郭敬明、张悦然这些“80后”里的“老前辈”及“市场宠儿”相比,王威廉、郑小驴、甫跃辉、草白、手指这些出道稍晚的80后作家,代表着当下文学场域中的另一种写作路向。他们往往有着鲜明的文学史意识,受60后、70后作家的影响较深,但他们不仅仅是模仿者,而是试图在继承中有所创新,最终确立自己的写作风格。

在这些新崛起的青年作家中,王威廉是比较独特的一位。他具备相当的哲学素养和社会科学的系统训练,在小说创作中,一直试图在现代性的层面上进行激进的思想探索和形式实验。他的文学才情与思辨能力,写作上的所来之路与个人风格,在近几年发表的《非法入住》、《合法生活》、《无法无天》、《内脸》、《暗中发光的身体》《没有指纹的人》、《市场街的鳄鱼肉》等具有“异端”性质的现代主义作品中已可见一斑。

这些小说,大多有共同的主题:关照现代人深渊一般的境遇,着力展现他们在绝境中的困惑与抗争。其中,《非法入住》以不无荒诞的手法展现现代人的居住问题,以及由此而造成的生存困境。小说里所写的大多是些下层人,只能住在小得可怜的房子内。为了赢得一个栖息之所,他们使出浑身解数,甚至不惜“入侵”别人的生活空间。《内脸》则在权力与身份、自我与他者的关系上用力,它采用较为少见的第二人称“你”来展开叙述,自然是冒险之举,好在王威廉有良好的控制能力,能够化险为夷,给读者带来了一番新奇的阅读体验。小说里的“你”在工作的过程中,越过了与女上司应有的界限,双方有了“亲密”的身体接触。在这一过程中,权力和身体两相交织,控制与反控制不时交替,肉身层面的存在与精神层面的虚无,也如一个硬币的两面,无法截然分开。自我存在的不确定性,在小说里随处可见。

除了《非法入住》、《内脸》这些颇受批评界关注的作品,《没有指纹的人》也是一篇既有思想深度,又有艺术水准的作品。它的着眼点在于当下,意在对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技术化的时代进行批判与反思。只要稍稍跨出文学或学科的边界,我们就会发现,类似的思考并不鲜见。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早就指出,我们正生活在一个科学技术统治一切的时代。的确,科学技术的发展,给现代人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便利,将人从种种制约中解放出来,同时也产生了许多新的问题,例如监控、管理方法的“现代化”。随着现代技术的发达,人前所未有地受到了高效管理,如著名人类学家王铭铭所指出的:“在现代社会中,人的生命变成了技术协助营造起来的数字,其意义被数字编码的意义所取代,我们的生产和自身的繁衍,为统计学意义上的数字所表达,逐步失去了具体的人存在的意义。数字的高度发达,使现代社会能将人编制成序列,以便管理。这些管理模式与现代科层制度结合,进一步造成了人事制度中的档案管理模式,让人的活动之特征、行为的优劣完整地呈现于纸张的记述中。”这样的话,人的多样性或可能性,也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删减。现代社会的这种风险,是无法忽略的。海德格尔甚至认为,现代人尽管时刻享受着物质的盛宴,在根本上却是无家可归的。

《没有指纹的人》在呼应这些思考的同时,也更为细腻地展现了一个具体的现代人的存在困境。小说里的“我”,从小就没有指纹。他的父母曾经认为,指纹并没有什么用,没有指纹并不要紧,“不痛不痒,又不是少胳膊断腿了,连个感冒咳嗽都算不上”。不幸的是,科技发达的社会却把指纹看作是人的一个主要特征,并以此为基础,制造了许多新玩意:单位执行考勤制度,要用最新款的指纹识别打卡机——它成了这个时代的一种精密的控制仪器。汽车可以安装方便快捷而又保险的指纹锁,银行有指纹刷卡机,连钱包也有用指纹才能打开的……当指纹的应用越来越广泛时,“我”的存在也变得越来越困难。“我”甚至认为,没有指纹的人就是这个社会的隐身人,根本是不存在的,就是虚无。在小说的结尾,“我”所能想到的出路是:剁掉自己没有指纹的双手,然后去医院移植一对死人的手。这样的书写,有些极端,却也真实地呈现了现代社会的风险。

王威廉的这些小说,大多有很强的先锋性和实验性。因此,很多人主要从先锋写作的层面上去切入他的作品。事实上,他也有传统的一面。他的短篇小说《秀琴》,就一改激进的面貌,有意回归中国文学现实主义的写作传统,向鲁迅及其所代表的乡土小说致敬。

《秀琴》和鲁迅的《祝福》有着相似的叙事结构,从某种意义而言,秀琴和祥林嫂也同属一个精神谱系。《秀琴》以极其简洁有力的笔墨勾勒了一个乡村妇女的生命史,并将个体的生命史和乡土世界的变迁放在一起进行探究与考察。秀琴和祥林嫂以及她们所处大环境的同一与差异,恰恰说明了乡村世界的常与变。她们都来自乡土世界——那个既藏污纳垢又充满勃勃生机的地方,这使得她们都有着善良的品性,却不断地遭遇不幸,陷入深渊般的绝境。在祥林嫂生活的年代,乡村世界虽然也受到外界的冲击,却仍能自成一体。将祥林嫂逼入死路的,是封建迷信、苛严的礼法、看客的冷漠,这其中蕴含着鲁迅对传统中国的激烈批判,这种以“国民性”为着眼点的批判实际上也隐藏着当时对现代性的一种向往;而对于秀琴来说,时代早已不同了,现代性已经交织在中国大地上,她的悲剧命运却与祥林嫂殊途同归。秀琴的不幸既与宿命般的偶然性相连,也与城市化、工业化进程有关。在秀琴的时代,也就是我们的时代,乡村却无法躲开城市的影响,成了城市的依附性存在,成了“文明”的“他者”,成了某种“社会进化论”的末端。为了过上好日子,秀琴和她的丈夫宝魁选择了入城打工——在宝魁看来,这是俩人尤其是他们的后代过上幸福生活的必经阶段、必然选择。可他们的经历证明,这是一场充满风险的悲伤旅程,秀琴终究只能独自作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失败者重新回到乡村。她在文学上的光彩与明亮在于,她的胜利就像《老人与海》里的老人一般,坚守着自己的内心。她的生命职责成了替死去的苦难者活着,成了守护苦难的一种隐喻。

从文学史的角度而言,写出了乡土世界的常与变,是《秀琴》的一大特色,可作家并未就此止步,他在这样的叙事中,更加关心的是如何去展现人性的丰饶,并歌颂人类情感当中具有的悲悯与珍爱的精神品质。这理所当然地首先体现在主人公秀琴身上。作为一个乡村女性,秀琴有自己的见识,也有自己的追求。在爱情面前,她是大胆的。她和宝魁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过很多苦难,因为宝魁总是很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秀琴,秀琴就主动和宝魁好了。就此而言,秀琴可以说是一个农村“新”女性。可是积习已久的贞洁意识,又仍旧是心灵上的负荷。当老严想要强奸秀芹时,“她想大喊却忍住了,耻辱像是块脏抹布,堵住了她的嘴。她只想着宝魁能赶紧回来,救他。她咬着牙拽下来了那人的一大把头发,撕裂了那人身穿的背心。”这是一个令人读了觉得万分悲凉的情节。此时此刻的秀琴,太软弱了。而秀琴的悲剧也变得复杂起来,既有外在的社会因素,又有人性的丑恶一面,而且这种丑恶还来自于和秀琴一起谋生的工友身上,这些都大大拓宽了小说的精神面向。小说也设置了一些伏笔,再往后,秀琴因为宝魁的去世而变疯的细节,依然让人觉得秀琴过于软弱。但令人有些意外的是,王威廉在小说的最后设置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局:秀琴或许并没有疯,她只是装疯,是试图通过这样一种形式,代替宝魁活着,为他们的爱情而顽强地活着。如果这是事实,秀琴又是强大的,她的身上,有一种强悍的主体性。宝魁死后,秀琴的现实境遇是如此的不堪,她的精神世界却闪耀着绚烂的光芒。秀琴的魅力,就在于她能在绝境中向死而生,不曾失去存在的勇气,并由此而迸发出爱的光芒。在她生命濒临终结、回光返照的时刻,她哲人似的说出了一个朴素的生命梦想:“活着不必求荣华富贵,每天站在村口看看人,看看庄稼,看看树跟鸟也是幸福的。”她引领读者发现了生命本身的美好,不禁让读者的眼眶也跟着湿润起来,让人们日渐荒凉的内心也变得温润了。

“人性的丰饶”,不止体现在秀琴身上,也体现在宝魁身上。宝魁爱秀琴,当年妇检时,医生告诉宝魁,秀琴是不能生育的。秀琴对此并不知情,宝魁也一再要求知情者对秀芹保密。对于一个农民工而言,要抛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宗法观念,在这种事情上“想通”,无疑需要有很大的勇气,也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宝魁还出去找过小姐,原因是听大家老是说小姐比老婆“爽快”,他也想去试试,事后却觉得一点都不好玩,觉得很对不起秀琴。当大家开玩笑说要将此事说给秀琴听,宝魁居然蹲下身哭了起来。这些细节,用在宝魁身上,非但不显得牵强,反而使得宝魁的形象丰满了起来,他不再是某种悲情的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欲念的人。作为一个具有现代意识的作家,王威廉很注意书写人性中复杂、暧昧的部分,同时又深谙观看之道,懂得在不同的场合进行不同的处理。再举一例,与鲁迅小说不同的是,《秀琴》中的看客倒不是冷漠的,他们的态度是暧昧的,有时用她的不幸做了乏味生活的调剂笑料,有时也为她的不幸洒下热泪,这其实也更加符合日常生活的真实状态。

在以往的创作说中,王威廉习惯于以实写虚,把思辨糅合在情节里,抵达了现代主义小说的高地。有些遗憾的是,他笔下的人物,因从思想出发,为理念所左右,往往具有一点同质化的倾向。相比之下,《秀琴》里的秀琴、宝魁、老严,叙述人“我”,还有“我奶奶”、“我爷”,形成了一个有参差有比较的形象序列。就我个人的观感而言,他的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两副笔墨,我都喜欢,都值得肯定,在他将来的写作中,也没有必要偏废。只不过我觉得他若能加以调和,借此找到一种更有力的表达方式,他的写作肯定会迈向一个新的高度。

2011年12月24日

作者简介:李德南,男,生于1983年,广东信宜人,上海大学哲学硕士,现为中山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主要从事现代西方哲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兼作小说、随笔与散文。

                       (来源:《新世纪文坛报》201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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