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位置:首页 > 未分类 > 文章正文

铁皮小屋

王威廉 作品   2011年11月03日 6:12   评论»  

                                                    王威廉

 

我记得很清楚,我是在上大学的第七天才读到海子的诗歌的,这时距离海子离开人世已经过了十一年了。

这十一年,正好是我漫长的初等教育阶段,从小学到中学,我的阅读量逐年增多,但很奇怪,某一天我的头脑中突然长出了一只饥饿的胃,感觉奇特极了,我经常能感到它强有力的蠕动,并且它越长越大,索取的也越来越多,我快要不堪重负了。这只胃硬是把我的阅读变成了一只母鸡的觅食,左边的芝麻和右边的谷粒都要尝一尝,尝完了还要跑到前边去啄啄烂菜叶子。

于是这只胃品尝到了各种各样的食物,从四大名著到评书演义,从鲁迅郁达夫到地摊文学,然后它告诉我,它最喜欢的食物居然是诗歌,就是海子写的那类东西,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就在这十一年中的某日,我去街角一间简陋的铁皮租书屋里面转悠,看到了一本可怜的书,《中国现代诗选》,只露出黑乎乎的破损的书脊,被一大排的金庸和一大排的古龙夹在中间,仿佛它的存在就是为了避免这两者的争斗似的。不过后来我才知道,这书呆在那里没有丝毫的偶然性,而就是书屋主人的固有想法,他拿了一本几乎没人会租的书(就像拿了一块木板),塞在金庸和古龙之间,让金庸和古龙各安其位,不要被毛毛糙糙的读者给弄乱了。

那本诗选本身并不特别吸引我,但它的位置的确太奇特了,对我构成了很大的诱惑,我便伸手去抽取它。它被夹得紧紧的,像是镶嵌在了书架上,我用了挺大的劲道才把它抠了下来,它刚一离开,金庸和古龙就立即碰面了,这两位大侠的会面也很平淡无奇。

书屋主人那个时候就窝在角落里看书呢,四十来岁,络腮胡子,外表粗犷,像是暂时在休息的登山运动员。可他看书却看得那么投入,不但无视我的闯入,还相当神经质地自顾自笑了起来。这些都让我觉得他是个很有趣的家伙,他开书屋的目的,居然首先是为了满足他个人的阅读欲望。

我捧起那本诗选随意翻阅了几页,看到了一些奇怪而动人的句子,和我以前看到的东西完全不同,我决定带回家去好好研究一番。我走到书屋主人面前站了一会儿,想用一种最自然和平静的方式来完成这笔交易,但他却毫无觉察,还沉浸在一本不知名的书里,我忍不住了,只好打断他的阅读,说:

“哎,老板,我要租这本书。”

那时“老板”这个称谓才刚刚流行,简直就像是“企业家”的别称似的,深得小商贩们的热爱。他或许是被这个词给逗弄了一下,才停止了阅读,用突如其来的微笑跟我打着招呼,表示着歉意,不过当他看到我的书名时,他不笑了,呆愣了半晌才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租这本书的第二个人。”

我早已忘记了我是怎么回答的,要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这段记忆就和南极洲某块永远沉寂的土地一样难以寻觅了。我之所以现在还记得,还记得如电影细节般的清晰,只是因为我在上大学的第七天不但第一次读到了海子的诗歌,而且还遇到了租那本诗选的第一个人。当然,归根结底,这两件事都是同一个人带来的,那个人就是对我影响至深的孔用老师。遇到他,我那十一年的个人历史里,好多记忆突然间就被激活了。

上大学的第七天,其实才是军训开始的第一天,之前的六天都是在各种奇怪的动员大会中度过的,那种感觉仿佛真的是要马上赶赴前线了似的。我那时年少气盛,只用了两天就适应了新环境,然后就对这种空洞的生活深觉无聊。同学们也都刚刚认识,不大熟悉,晚上的空余时间都是各自活动,我每晚便拿出那本破旧的《中国现代诗选》读了起来。不要觉得奇怪,我不但是这本书的第二个租客,而且也是最后一个,我在租来的一周后花了五块钱从书屋主人那里买断了它。那个络腮胡的汉子特别高兴,他比我更清楚,那本书靠出租永远也挣不来五块钱,所以他听说我要买的时候,简直要感激涕零了。从此,这本书就成了我的私人藏品,我对它的阅读频率要远远高于任何一册语文课本。

孔用老师就是在我看这本诗选的时候来学生宿舍做例行访问的。

孔用老师喜欢白色,常年只穿白色的短袖衫和发白的牛仔裤,皮肤也是白白净净的,就连眼镜的边框也是白色的,一副典型的大学教师的斯文模样。他发表的文章不算多,却有一定的影响力,所以三十一岁就评上副教授了。他和其他老师的关系一直处在马马虎虎的状态中,而和学生之间却有着天然的亲密,很少有学生会不喜欢他的。据说曾有女生为了他而辍学,只是为了忘记他……尽管这只是传闻,但我却坚信不疑,因为他绝对有那么大的魅力,一点儿也不夸张。所以系里每年都派他做老师代表去慰问新生,他自然很乐意,还很重视,没有一点视察的架势,反而显得太亲切了,让人家误以为他只是高年级的师兄。

“你也喜欢现代诗?”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抬起头来,看到他,并不认识,但他的亲切让我顿生好感,便半开玩笑说:”你肯定喜欢现代诗,因为你说‘也’字了。”

他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并不住的点头,说:“其实别看我们是中文系,但等到毕业的时候,想找个文学爱好者都变成了一件挺难的事情。”

“怎么会这样呢?我要是不爱好文学,我才不上中文系呢。”我直率地说。我这样的态度和一个中学生毫无二致。

他听了又笑了起来,连连说好,然后问了我的名字,又介绍了他是谁。我这才知道他是我的老师,我马上有些紧张了起来,他很自然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事,咱们就和朋友似的,好么?”

我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曾经对我最好的中学老师也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可他一个大学教授居然说我们是朋友,这太吸引我了。

“你最喜欢这本诗选里的哪一首?我应该看过这本书的。”他继续和善地问我。

要是刚才我不知道他是老师,我应该会放开随便说说,但此刻在教授面前我怎敢轻易开口?我就把主动权踢回给他了,说:“老师您既然看过,您最喜欢哪一首呢,给我讲讲好么?”

“别叫您,叫你。”说完,他伸手接过我的书翻看着,似乎想要找出他最喜欢的诗来,不过他却摇着头说:“戴望舒,何其芳,都挺好的,可选的太少,臧克家又太多了。最遗憾的是,这些全是主流诗人,连穆旦都没选。”

我当时对文学史还一无所知呢,但对他的评价却无比认同,那就是我的阅读感受,只是我还无法总结出来。我鼓起勇气说:“我喜欢戴望舒,比起《雨巷》,我更喜欢他的《我用残损的手掌》。”

“英雄所见略同哇。”他看了我一眼,笑了起来。他把书翻到了那首诗上面,他念了两句后,突然就像失控般的大叫了起来,像是被电击中了一般,我的舍友们以为发生什么事情了,都紧张地围拢了过来。我看到他拿着书的双手居然在颤抖,我也被吓到了,赶紧问:“老师你怎么了?”他激动地说:“我看过这本书!”我不解地说:“刚才你已经告诉过我了,你当然看过。”他指着我大笑了起来,整个脸都变通红了,用无奈的语气说:“唉,我还真有点说不清楚了!”

接下来通过他慢慢的解释,我们才明白。在实体意义上,他看过的那本书就是他拿在手上的这本,他指着书中一些铅笔的眉批说:“看到没,都是我的字迹,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感觉呢!”我也激动了起来,说:“老师,你也是在一间铁皮租书屋里租来看的么?”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连连说是的是的,然后问我是哪里人,我说了之后,我们才知道,我们是地地道道的老乡,来自同一座小城,而他,确确实实就是租那本书的第一个人。

“真没想到那个络腮胡至今还开着书屋呢,那时我们都觉得他很有男人味,还有女学生喜欢他呢。”孔用老师说,非常感慨万千。

“我见过他女儿,很漂亮。”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提起这个。

他没有理会我的话,依然沉湎在回忆中,他说:“那个络腮胡,他是我见过的最纯粹的读者,他从不挑剔,只要他书屋里有的书他都会拿过来,从第一页看下去,不管懂不懂,每个字都会看一看的,经常还会开心得笑起来。”

我使劲点头说:“没错,他现在还是那个样子的。”

“是么,这么多年了他还那样?”孔用老师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是的,大家都说他是小城读书最多的人。”

“这我相信。”他低头看了一眼那本诗选,突然说话的语气里充满了焦躁:“可我们的读书都太功利啦,我现在居然都不能从读书中获取任何快乐了,真的没有一丝阅读本身的快乐啦,真怀念在那铁皮小屋里租书来读的时光啊!”

“您读了那么多书,早都享受够了吧,您现在应该是享受写书的快乐了。”我的舍友倒是伶牙俐齿,不动声色地讨好着他。

“写书更没有快乐,你们不懂啦!”他挥挥手,笑着说道。只有这个时候,他的姿态才像是个学富五车的大学者。

是的,他的话让作为学生的我们根本无法理解,我和舍友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很多年后,我突然才意识到,我不仅仅是理解他的话了,而且已经实实在在的掉进他的困境深处了,我头脑中那只饥饿的胃也早已萎缩和沉寂,对任何的新口味都丧失了兴趣。

可在那上大学的第七天,谁会在乎他那深层的悲哀。

我的舍友跑了出去,告诉同学们这里有了一场“桃花扇”式的奇遇,结果听闻者无一例外竟都激动了起来,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以致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让我的宿舍变得水泄不通,而那本书则被争相传阅,好像是突然发现的稀世文物。现在想来,那场面就像是上演着一场打破演员与观众界限的先锋话剧似的。

孔用老师刚才涌上来的悲哀被我们的热情给覆盖了,他踩着我椅子侧面的横档,起身坐在了我的桌面上,这样他就获取了制高点,并成为名副其实的核心人物。他看着大家,大家也望着他,好像此时特别需要有一种活动的形式来填充这种状态,但是在这一时半会之间难以找到。还是几个年龄稍大的同学有经验,他们溜了出去,等他们回来的时候,竟然抬了整整一箱啤酒回来。孔用老师见了酒,竟也激动了起来,不过他的嘴上却说:

“你们这帮毛孩子,到底行不行啊?”

“行不行,喝起来不就知道了?!”

大家开始起哄。其实在我们中间,很多人在此之前真是滴酒不沾,因为毕竟从中学时代就开始酗酒的家伙还是没多少的,所以这场酒简直像是某种仪式一般了,让很多人通过酒见识了成年后的生活。

但我很不幸,我属于中学时代就开始酗酒的家伙,这倒不是因为我个人有着很糟糕的青春叛逆期,而是因为我成长的那座小城酒风太盛,不管老人孩子甚至妇女,去别人家做客,总要面对主人热情好客的酒杯。我为了应对这类恐怖的情况,只得暗暗练习了喝酒的技艺,就像是偷练着一项武林秘技。这样说来,我倒是以酗酒的方式来反抗酗酒了。

“来,老师,我先敬你一杯酒。”我仗着自己有经验,便率先向他进攻了。

“小老乡,呵呵。”他拍着我的肩膀,一饮而尽。

然后大家都争着敬他酒,他也并不推辞,一杯一杯就那么仰起头来喝下去,让大家不由得都嗷嗷叫好起来,气氛越来越炽烈了。

待到每个人都敬过他酒之后,他满面潮红,算起来他喝得很多了。他用手扶了扶眼镜说:“因为这本旧书,让我回想起了很多往事,你们想不想听我信口开河乱讲一通?”

我们鼓掌叫好,然后举起右拳宣誓般的喊道:“要听!要听!”

他看着我们笑了,隔着眼镜片我都能看到他眼睛迸发出的神采。他往后坐了坐,把身子靠在了墙上,娓娓说道:

“确切地说,这本旧书让我有了一种感恩的冲动,——我是多么怀念那种铁皮租书屋呵!你们知道么,在那种铁皮小屋出现以前,小城人的精神生活异常简单,简单到了甚至可以不需要图书馆的地步。图书馆也的确做到了这点,它的藏书部只在某些日子对外开放,而那些日子只有管理员自己知道吧,反正我从来没有赶上过那样的好日子。但也不能说小城没有图书馆了,图书馆还是有的,只不过它仅仅提供了一间不大的阅览室而已,里面倒是有一些可以随意翻看的主流报纸和杂志。记得有数个寒暑假,我被父亲押解着去看过几次,他每次还任劳任怨地帮我选好文章,都是些“政治完全正确”的东西,用他的权威塞给我,逼我读,硬是败坏了我对那个阅览室的全部兴致。所以,即使后来父亲允许我一个人可以去那里阅读,我也不大想去了。

“除了阅览室,另外,我的语文老师何莉为我提供过比较不错的阅读。她年轻漂亮,在外地上过大学,应该是小城最资深的文学爱好者了吧,她订阅了许多知名的文学刊物,在讲完课文的间隙,喜欢兴致勃勃地念一段她觉得很棒的文字,让我们欣喜不已。但她的行为很快被学校批评和禁止了,因为有人告密说她毒害中学生,念的全都是些情啊爱啊的东西。你们知道那个年代很忌讳这些的,不过我想说,尽管告密者是很丑陋,但这么说也不能算百分百冤枉她,因为她的确喜欢那些缠绵悲情的爱情故事,每当她念的时候,女生唏嘘一片,男生则痴呆呆望着她,多多少少爱上了她,包括我,我的第一次梦遗居然就是因为她!”

说到这里,大家爆笑了起来。我补充道:“何莉老师因为与时俱进,营养太好了,现在快成正方体了。”大家又笑,孔用老师也笑了,说:

“但那时她挺漂亮呢,对我很不错,因为我作文写得还像回事,她想培养我一把,就把自己的文学杂志借给我看。起初我还认真看一看,后来就完全没有兴趣了。我事后回想,觉得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文学杂志大都长着和习题练习册一样简陋的脸,那种大16开薄薄一本的粗糙印刷品让我感到莫名焦躁;再一个是内容,我不知道那些描写和我父母一样的婆婆妈妈的对话有什么意思,我和其他人一样,更喜欢的是和课本一样大小的《故事会》,那玩意儿不但可以上课的时候伪装成课本来看,而且更重要的是,那里面提供了对成人生活的想象,我会渴望长大,去体验那种类似传奇的精彩。可有趣的是,当我长大后,我却发现很多文学杂志突然间变成了故事会,这让我对文学杂志的失望又深了一层,因为这时我对生活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了,哈哈。不过这样的失望当不得真,怎么说呢,或许,我对文学杂志的印象是不负责任的,就像我难以评价自己的生活,而且,文学本来就是个很难说清楚的东西,我们生活中那些不可言说的东西、那些难以被理解和消化的东西都需要文学的溶液,没有这种溶液,我们会活得越来越僵硬,我们的生命会像得了颈椎病似的痛苦不堪。”

“孔老师您说的太好了!”有人忍不住叫喊了起来,大家也都纷纷应和,他却依然塑像样静静坐着,像是一时半会儿难以从记忆中抽身出来。

他肯定不知道,他随口说的这些话,成了我们最初的文学启蒙。他精准地表达了某种人生的经验,并刺穿它,让我们有了一种被照亮的欢乐,另外,他丰富的言外之意更是让我们受用终生。大学毕业的许多年后,有一次同学聚会,大家还感慨起来,说学了那么多的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到头来,还是孔用老师的那番话最实在,最令人刻骨不忘。……但是回想到这里的时候,很多人都流泪了,因为那个时候孔用老师已经遗弃了这个世界,独自奔赴未知的乐园了,他就像是从传说中出现的一道暗影,又湮灭到传说中去了。

但是那天,初次见面的那天,那所有的一切,依然清晰得如同可以反复播放的电影片段。

孔用老师回忆了一些往事,随意谈了文学后,我们又开始喝酒,一箱啤酒很快被喝完了,又有人出去抬了一箱进来。几个从未喝过酒的小男生已经倒下去了,其中有一个还开始了经久不息的呕吐。可孔用老师他除了中途上过几次厕所外,依然谈笑风生,有着我们那座小城培育出来的酒量与气度。

他突然又拿起那本书,问我:“你为什么喜欢读这本书?是因为自己想写诗而去学习和模仿么?”

我被酒精弄得也很兴奋,便随口说:“我才不需要模仿呢,我之前就写诗了。”

“哦,是吗?你写的是怎样的诗?”

“七言绝句。”说完,我自己都笑了。

他也笑道:“原来你写的是‘老干体’啊。”

“老干体?”我们不解。

“就是老干部诗歌,独具中国特色。所谓旧瓶装新酒,很多人都写的,表现一些大而化之的正面情感,很多语汇都是通用的,空有古典诗的架子。去年我去批阅高考试卷,还有学生把作文写成这样,还号称是‘长诗’,哈哈。”他冷嘲了起来。

我心里很有些不舒服,但却不得不点头承认了,因为我的祖父和父亲都写过那样的老干体,我写的七言绝句诗很难说和他们没有关系。

“那你为什么喜欢读这本书呢?”他举起手中的书再次逼问我,突然间严格极了。

这次我冷静了下来,命令自己好好想一想,在此之前还真没想过:这本书作为一本诗集和其他书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

我闭上眼睛,回到了初次读完那本诗选的夜晚,我寻觅着那最原初的瞬间感受,然后觉得揪住了它的一点点尾巴,我尽力斟酌字句说:“读完那本诗选后,我第一次发现这世上竟然还会有书读了之后却像是从没读过似的。”

大家笑了起来,但他挥手示意,让大家安静。

我继续说:“我想不起那本书告诉我了什么事情,但我心中却有了一种实在的情感。也就是说,我发现了纯粹的情感居然可以获得文字的骨架,然后存留下来,就像是某种抽象的思想突然间变成了一座石头的雕塑,可以去反复观看与抚摸。”

我说完后,他目光如炬望着我,突然鼓起掌来,其他的人也跟着起哄叫好了,我一下子羞愧难当,酒都醒了大半。他直视着我的眼睛,总结道:“小老乡,你有诗人的潜质,好好写吧!”我信了他的话,于是后来我就放开胆子去写了,去写我心目中的诗,但我知道,道路的起点是从他真诚的鼓励开始的。

他表扬了我之后,猛然间诗兴大发,要给我们背诵海子的诗歌,我们又鼓掌。他让我们当中知道海子的人请举手,结果只有两个人犹豫着抬起了胳膊,再具体问,所答也很含混,只知道是个诗人,很早就死掉了。他便不再多问了,清了清嗓子开始背诵了。大家说,不如熄了灯听吧,那样更有感觉。于是在一片黑暗中,他的声音缓慢而深情,让海子那些瑰丽的意象在我们脑海中尖锐地呈现了出来。他一口气背诵了海子的三首诗,我记得很清楚,按顺序是《眺望北方》、《祖国,或以梦为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第一首里,“用头颅上鲜红的嘴唇来眺望北方”,让我惊异万分;第二首里,“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让我渴望着理想的纯洁;第三首里,“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让我觉得幸福的实现也挺简单。这些都是我对海子诗歌的最初感受,是孔用老师在一片漆黑中用独特的嗓音传送给我的,所以我一开始的表述有误:我在上大学的第七天并不是读到海子的诗的,而是听到的。

他背诵完诗,在一小段稍纵即逝的停歇后,尚未等我们鼓掌叫好,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们知道海子是怎么死的么?他是卧轨自杀的!”这句劈头盖脸的话让我们脊背发凉,大脑停滞,像被打懵一般。但他似乎意犹未尽,还补充道:“他的身体被火车一分为二,胃中只有几瓣腐烂的桔子。”他的声音不再动听,冰冷如钢轨,凭空运来了一堆沉重的泥沙,试图塞进我们的喉咙深处。

“为什么?”有人在黑暗中胆怯地轻声问道。

“为什么?问得好,法国作家加缪在一本书的开头就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应不应该活下去,是活着的人首先要判断的事情。像你们这些年轻人就应该每天多问自己几遍为什么,才会懂得如何去尊重生命。”

“可是,老师,海子这样算尊重生命么?”又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音调很小了。

这次他没有马上就回答,而是沉默良久,才有些吞吐道:“说实话,海子的死还没有被我们这个时代所消化呢。”

“孔老师,那您是怎么看的呢?”刚才问“为什么”的声音又在追问了。

这个问题让他有些激动了起来,他居然用拳头使劲砸着我的桌面,像是敲着一面大鼓,而且频率越来越快,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突然跳出来似的。

然后他深深喘了口气,才说:

“尽管同是自杀,但从屈原的跳江到老舍的投湖,这其中没有任何自杀事件可以和海子的死相提并论,他们都有一些社会文化等的外在原因,海子却不是,他的苦难更多的来自一颗越来越纯粹的心,这颗纯粹的心里盛满了对人类和诗歌的爱,但是一个凡人怎么能够承受这样的重量呢?只有神才可以呀!所以,海子,他是我们这个没有宗教的国度的圣徒与先知,他写下了他的启示录,然后他第一次在中国文化里把自杀变成了纯粹的哲学,把自杀变成了纯粹的对精神的拯救,纯粹的对信仰的呼救,在这一点上,海子的自杀是必要的。”

他说完,周围一片死寂,他的结论让人难以接受,从没有人会说:“只要自杀是必要的,那你就去死吧!”这听起来太疯狂了。而且,我们对他解说的那些海子自杀的原因,也是似懂非懂,那些宏大和深邃的字眼,让我们无法去具体感知。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即使是今天,我也不想去深究他的思想,总感到那里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黑洞,会吞噬一切靠近它的东西,所以我下意识地就躲得远远的。

我只在心底明白,这番话是理解孔用老师的一条很重要的线索,而不是海子的。

“我困了,我要去睡觉了,这话题对你们来说太沉重啦!”他喊了起来,像是要摆脱什么似的。

他打开灯,勉强对我们笑着,我看到他眼镜后面的神采黯淡了许多。我们提议送他回去,他用力挥挥手,一转身大步流星地就走了,没有任何醉酒的迹象。

他没有特意和我这个小老乡打打招呼,我还有点失落。

可不论怎样,意义重大的第七天就这么散场了。本来兴高采烈的相聚在有关生死问题的思辨中落幕了,现在每每回想起来,总觉得有种难以言说的宿命感,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似乎从此后每次和孔用老师谈话,只要谈得足够漫长与深入,就一定会来到第一次谈话结束的位置上。但是在大学的四年时间中,我和他的交谈并不是很多,毕竟他是老师,我是学生,沟通上有着天然的不对等。他叫我去他家里吃过几次饭,他的妻子对我的态度很冷淡,估计是见过太多次这样的情况了。当孔用老师告诉她我们是老乡,还有过同租一本诗选的巧合后,她简单笑了笑说:

“你们那个小地方还真是盛产诗人啊。”

她的话怎么听也不像是赞扬,但我又不明白她的怨气是从哪里来的。我毕业的那年,她离开了孔用老师,他们和平离婚了。孔用老师只说了一句话:“幸亏没要孩子,要不对孩子的伤害太大了。”至于为何离婚的原因,他闭口不谈,我只是听一些小道消息说,孔用老师需要独处的时间太长了,每天晚上都紧闭着书房的门,连上厕所都不出来,就在痰盂里解决。有人曾安慰他妻子,说孔老师那是在写一本学术巨著,但他妻子说,写学术巨著又怎么样呢,任何女人都会无法忍受的,因为结婚八年来都是这样度过的,完全不像人过的日子嘛,简直像是在和幽灵同居。

最后这句话表明,她也多多少少沾染了一点儿诗的气息。

他们离婚的第二年,孔用老师的书出版了,书名很奇怪,叫《黑暗的迷津》,是一本广征博引的比较文学论著,收集和阐释了古今中外各种遗著(篇)中的“黑暗话语”(这个语汇他在书中反复提及),“勾勒进而深描出了一种被文学史无法接纳的文学景观,以及探询和分析了那种充满多义与悖论的话语,触及了人类深邃的终极性的精神存在。”(摘自封底的名家评论)

打开书的封面,在扉页上有这样一首同名诗:

黑暗的迷津

当你注视到我隐藏了人类的黑暗时

我已经来到了江河尽头的渡口

蒙面的渔夫会带我到水的第四道岸

或许会有一束光刚好能容纳我

对黑暗不存在隐匿的献祭与牺牲

我只是被融化成了更坚固的一块

死者们仅仅是再次醒来的种子

我可以通过最细的叶脉返回大地的心脏

这是我看过的孔用老师的唯一一首诗,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我曾拿自己涂抹的诗稿向他求教,他还总是劝我不要写下太多的绝望和不吉,防止一语成谶,可他自己的诗却是地地道道的黑暗话语。

我不得不阅读这本书,只因为是他写的,而我热爱他。书中出现的每一个名字都触目惊心:叶塞宁,杰克·伦敦,弗吉尼娅·伍尔夫,茨维塔耶娃,普拉斯,策兰,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太宰治,海子……,还有很多我不大了解的艺术家与哲人的名字,很容易看出,他们的共性就在于非正常的死亡方式。

他像是某种哲人与侦探的混合体,捕捉着字里行间的深意。我翻到他论述海子的部分,我知道海子的诗有些相当暴力,比如:“我血气方刚/斧子劈在头盖骨 破碎头盖骨/从这一头飘到那一头/孕育了天地和太阳。”但让我奇怪的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被他归为了黑暗话语,这首诗是大家祝福时常用的诗,房地产商更是青睐有加,怎么成了黑暗话语了呢?

他这样阐释道:

“海子的‘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表现了一种拒绝此在世界的姿态,但他又不是完全抵达彼岸世界的,他只是用诗人的情怀把幸福都奉献给人类,而自己去承担一个沉陷在世界深渊的守护人的角色。他最后的命运早已被他的诗剧《太阳》里的盲诗人早早说出,他来到人类尽头的悬崖上用特殊的方式爱着人类,直到‘那时候我已经被时间锯开/两端流着血 锯成了碎片’。”

说实话,这本书的阅读带给我很多的战栗与不快,总感到阴气森森,尽管他文笔优美,哲思细腻,我最终也没能看完全书,或许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但是没多久,这本书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学术声誉,主要是一位法国的汉学家很喜欢这本书,翻译成了法文出版,而后英文版、日文版也出版了,广受赞誉,然后国内的一项重要学术大奖才颁发给了孔用老师,我们学校也将他放在了副系主任的位置上了,并成为学科带头人、博士生导师、“特聘优秀学者”等等。

孔用老师这年才三十六岁,突然间就功成名就了,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他开始被生活推着走,很快,他便再婚了,这次他的妻子是我认识的一位师姐,是他最为执着的追求者。这位师姐早在刚上大学的时候,便已经彻底迷恋上了孔用老师,后来她读了硕士和博士,这期间也谈过几次恋爱的,但她一直忘不掉孔用老师,所以她总觉得不痛不痒,缺乏激情,便频频分手。当孔用老师离婚后,她很快介入,开始照顾起老师的饮食起居了,或许是她太无微不至了,以致孔用老师再也无法离开她,被她彻底俘虏了。她是一位很会持家的女人,只一年的光景,他们便换了很大的新房子,买了一辆别克的小轿车,过上了典型的大学教授的中产生活,让很多人都羡慕不已。

其实,我跟孔用老师走得比较近,是从这个时候才开始的。

我那时刚刚出版了一本印数极少的诗集,获得了一些人的好评。孔用老师也读到了,他说:“我这个小老乡还是挺不错的。”师姐这时才知道我和孔用老师是同乡,便邀请我去他们家里做客。去了一两次后,他们两个人都和我比较聊得来(或许还因为我早已毕业,关系上比较对等吧),就这么着,我成了他们家的常客。我们什么话题都会聊一聊,我记得有一次,我心情十分低落,有种厌世的情绪,孔用老师很严肃地对我说:

“加缪有句话请你记得:如果人类困境的唯一出路在于死亡,那我们就是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了。”

我被这句话激励了很久,直到孔用老师自己背叛了这句话。

他的背叛是难以理解的,即使今天,很多人提起他来,还在拼命摇头和叹气。众所周知,他变成知名教授之后,生活富足,家庭幸福,完全可以让自己活得更洒脱、更享受。但他的生活方式却没有任何的改变,他烟也会抽,酒也会喝,带荤的黄段子也会讲,朋友更是甚多,而且一如既往地喜欢去各种类型不同的小馆子觅食(因为可以汇聚前述四点)。他绝对是个很会享受世俗生活的人,并不像事后有些人写文章回忆说:孔用老师是生活太单调和太洁癖了,这样的完美主义者忍受不了人世的污浊等等。这些人完全是想当然了,他们这些人当然是善意的,但他们为了自身的安全(避免追问自身的存在)在对待任何一个自尽者时,都能说出同样的话来。

孔用老师是在《黑暗的迷津》出版四周年的时候离开的。

在他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很晚了,他突然打电话给我,我还以为有急事,可他说只是随便找我聊聊,问我最近怎么没去找他。我说我刚谈了一个女朋友,才是初级阶段,等关系稳定了就去看他。他很高兴,还给我出谋划策起来,像是情场老手似的。说完了这个,他突然叹气,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很累,最近连续参加了七八个学术研讨会,有几个还是在国外开的,体力透支得太厉害。

“开会那么累吗?”我不解。

“天天讨论‘黑暗话语’,七嘴八舌,叽叽喳喳,我觉得简直是在亵渎亡灵,有时候,我觉得会场四周站满了亡灵,我甚至听到了它们的笑声。”

我不寒而栗,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倒不是厌倦开会本身了,而是觉得很古怪。很多思想与话语你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清晰而真实,简直就和这个世界存在的基础一样结实,但是当你把这种思想当作真理表达了出来,你会发现,它突然间变得既不清晰也不真实,那种感觉糟透了,就像自己成了个骗子,说了一大堆的谎言似的。”

孔用老师的情绪有些激动,我想,他的这番想法一定是压抑很久了。他无处可以诉说,只得找到我。我想了想,他既不能在同行之间露怯,又要别人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所以此时的我,的确是个最佳人选。

我说:“你这么说,倒让我想起维特根斯坦说的:对不可言说之物保持沉默了。以前,我觉得是因为它不可言说所以不言说的,但刚才听你那么一说,好像是它不该言说所以才不言说的,是这样的么?”

“不妨说,这两者都有吧,就像独处时,我们的思想有可能是最接近世界真相的,但也有可能是最大的幻觉,难以判断。”他说。

“如果真的是不可言说之物,那么即使你言说了,我想你也是抓不到它的,不是么?”我这样说道,听起来很像是为了安慰而说的话。

“或许吧。”

“或许。”

“我最近做梦,老是梦见咱们那里的铁皮小屋,甚至还梦见那个络腮胡了。”他突然提起过去,让我倍感亲切。我们很久没有谈论起故乡了。

“我去年回家了,那种铁皮小屋已经没影啦。”我说,也带着伤感。

“早就没影啦。唉,你知道么,我最早梦想成为学者,这念头就是我站在一家铁皮小屋里看书时产生的,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无比精彩,而我却只能在破烂的铁皮小屋里站着看书。我打量着铁皮小屋里的每个角落,发现它越是破烂,却越是能激起我的梦想。我至今还记得那种感觉。”说完,他叹息起来。

“讲讲你的梦吧,你梦到自己又回到铁皮小屋里了?”

“没错。不过,我被反锁在里面了,任我怎么努力,都出不去,我急得快疯掉了。这时我转过身来,看到络腮胡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书,我对他说,我想出去了,帮我开下门。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说,你急着出去干什么,这些书你都看完了么?他这么一说,我还真的不急了,甚至来到书架前,想挑选出一本书来看看。”他笑了起来,说:“荒诞吧?”

“就这样?”

“就这样。醒来后,我觉得被关在里面其实很幸福啊,假如让我来设计一个自杀方案,就是把自己反锁在那样的铁皮小屋里,这样的方式很不错,很适合学者。饿的时候就直接撕书来吃,估计能坚持一个礼拜呢!你别不信,我小时候就在咱们小城见过一家人养羊,就捡别人擦完屁股的卫生纸给喂,那羊并不拒绝,照吃不误。不过,这个计划美中不足的是,发现尸体的时候会比较狼狈,嘴里塞满了纸,拉出的屎也是纸,哈哈。”

我也笑了起来,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他是个幽默风趣的人,有时说话根本就不避俚俗,记得某次他在课堂上就说某某人的观点简直在扯蛋,不用屌他!男生们哄堂大笑,女生们面面相觑。但女生们照样喜欢他。

“我这几天读了胡河清和余虹的几篇文章,我发现,他俩的自杀原因在他们的文字里早已说得很清楚了,这就跟海子的诗一样,可别人却还在追问,有人还从精神疾病的角度来探讨,真是的。”他延伸了自杀这个话题。

“是吗,是怎么样的呢?”

“你先去读读吧,到时我们再聊聊。小梅醒来了,催我去睡觉了,抱歉啦。”小梅就是他的妻子,我的师姐。

他匆匆挂了电话。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声音。

等事情发生的时候,一切显得太快了,快到无法挽回。我还没来得及去读那两位学者的文章,第二天晚上就传来了噩耗。小梅师姐打来电话,用痉挛地哭声断断续续告诉我:“孔用老师没了!”我一听全身都战栗了起来,忙问怎么回事,可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当我从她混乱的词语中明白孔用老师是从自家阳台上跳楼自尽的时候,我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了,脑海中首先出现的是我每次去他家拜访时的情景,我还站在那阳台上向下俯视过,尽管只是短暂的一瞬,头都很晕,心脏更是被一种强大的恐惧给死死揪住了。要知道,那可是二十层的高度啊!

可他就那么跳了下去,迎着令人粉身碎骨的极度虚无跳了下去,我不敢想象他都经历了什么。那天晚上,等我赶到孔用老师家楼下时,他的身体已经被收走了,我看到了地面上残存的血迹在黑暗中凝固了,像是那块地方被大火灼烧过一般。我的心感到剧痛,这些场景将会像玻璃渣子样的卡在我记忆的血肉中,我需要回避它们,我需要停止讲述它们。

人们从孔用老师的身上只找到了一本书,就是他自己写的《黑暗的迷津》,书的白色封面上他用蓝色钢笔写了一段话:

《圣经》有云:死就是在耶稣中睡着了的人。但中国没有上帝,所以我只能先做上帝,然后再成为耶稣。

一段疯狂而无解的话。

但要是以后还有人问我,孔用老师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选择,我还是要说:

“他已经说过了,要相信他所说的话,请千万不要从自己的角度去阐释他。”

关于孔用老师自杀事件的本身,我想,没有必要再说更多了。只是他离开后,有段时间很奇怪,我居然也频频梦到他说起的那种铁皮小屋,或许是因为他和我谈及的那个反锁在小屋里的“完美”自杀计划。我当时毫无预感,谁会想到他会那么迫不及待,随便就选择了一个简单、暴力或许也是最多人实践的方式呢?(是想更好地融入世界还是击打世界?)不过我虽然梦到了铁皮小屋,但我却一直站在小屋的外面,没有走进去,也不敢走进去。看来即使是在梦中,我都没有那样的勇气。我不知道我怕什么。

我愿意再来描述一下那种铁皮小屋,那种已经消逝的原本没什么好说的东西。

那种铁皮小屋都是人们自己买材料来搭建的吧,远不像现在那种淡黄色的活动板房那样规整。远远看起来,那种铁皮小屋像是公共厕所,但它比公厕还要笨拙和丑陋,因为它有着完全银白色的金属质地,夏天面向阳光的一侧会烫伤人的手指,冬天更恐怖,假如你不戴手套去推门,它就会粘住你的皮肤,让你痛不欲生。当然,即使你不接触它,仅仅是观察它,它的反光、它的扭曲、它的突兀和破败也早已打败了你,让你觉得自己置身在一部最拙劣的科幻片里面,就像是模仿火星上的某种设施的道具。

一天夜里,我梦到铁皮小屋醒来,念及孔用老师,我突然觉得铁皮小屋的简陋就像是粪土,可以滋生出梦想的蘑菇,但我们谁也没有意识到这种梦想会有致命的危险。

但我却和孔用老师一样,对那种铁皮小屋怀有很奇妙的温情。因为在我们的小城,那种铁皮小屋都被用作了一种用途:租书屋。它曾给我们提供了最货真价实的阅读,可遗憾的是,在我离开小城上大学的那年,这类租书屋已经全部摇身一变,成了租碟屋,书籍被打包压缩成了角落里的一团废纸;等我再一次回到小城的时候,就像我告诉过孔用老师的,那种铁皮小屋都已经销声匿迹了。

孔用老师过世的那年冬天,有种情绪驱动着我,让我又专程回了一趟小城,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去四处转悠,希望能知道一点儿关于当年铁皮小屋们的事情,任何相关的琐事都行。但劳而无功,居然找不到丝毫的蛛丝马迹。我还专门去拜访了几位见多识广的本地老人,也都说不知道。我一个人站在小城中心的十字路口上,感到失落极了。我在想,那个络腮胡现在做什么呢?他简直像是梦中的幻影了,因为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工作可以适合他的。所以说,那络腮胡他还存在么?如果现在孔用老师可以和他相逢,他们会有怎样的对话呢?

不可能知道了。我只知道我多么想念孔用老师啊,就像是思念着一个亲人。我曾经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他那样的人,去获得他那样的成功。不过现在,我望着空荡荡的街道,面对着四个被改造过的路口,决定暂时忘记他,来想想我自己。

可关于我自己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来,反倒是铁皮小屋真的消逝不见的事实在我心中越来越膨胀起来,让我的沮丧在不断加深。仿佛有种音调在天上大声讽刺我:你的记忆只是童年的幻想,你连那种最简陋的铁皮租书屋都没有享受过。

我和这种音调抗争了很久,直到今天,直到现在。

2009-11-13

刊《西湖》2010年1期

欢迎您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