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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法入住

王威廉 作品   2011年11月03日 6:00   评论»  

                                                       王威廉

 

朋友把这间九平方米的小房间转租给你的时候,你都激动得想拥抱他了,甚至觉得自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冷落了这位朋友,但是这位朋友在退房的时候却首先想到了你!人家凭什么先想到你?你感到惭愧。你在前来看房的路上准备了很多感激的话,想当面送给这位关键时刻惦记着你的朋友,但当你推开这间房子淡黄色的旧门后,一大堆感激的话缩减了成了两个字:“谢谢!”

这小房间的确小得可怜,你原来以为九平方米挺大的,你想象了一个边长为三米的正方体,你的身高才一米七,让你在这样大小的空间里活动绰绰有余啊。但眼前的景象告诉你生活经验远比想象来得更可靠:一张两米长的单人床就占据了房间的三分之一,然后一个墙角放了张书桌,一个墙角勉强塞进去了一个饮水机,剩下的一个墙角,什么也不能放了,否则门就不用打开了。但你还有一大堆衣服和几十本书呢,等把这些东西安顿好了,估计只剩下一条连接门与床之间的狭窄过道了。你抬起头来看看四壁,发现墙壁由于潮湿开放了无数黑褐色的“恶之花”,令人作呕的石灰和砂土气息隐隐可闻,更恶俗的是,还有几张过气明星搔首弄姿的大照片覆盖在床头上边的位置,让人误以为走进了一家低档而暧昧的理发馆。

朋友说:“床和桌子都送给你啦。”你做出一幅感激涕零的表情,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好哥们!”朋友或许被你的诚恳打动了,开始给你仔细介绍房子的情况。他说这种楼叫筒子楼,一条幽深的楼道两侧开满了密密麻麻的房门,他用了一个很难听的比喻:就像监狱那样。但他马上转折说这里比监狱可热闹多了,每家门口放着一应俱全的厨房用具,厕所和水房在楼道的最尽头;每到吃饭的时间,每家门口人影晃动,忙忙碌碌,吵吵杂杂,楼道充满了呛人的油烟。“总而言之一句话,”朋友总结道:“这里的环境不怎么样。”你的脸色有点阴沉了,有点挂不住了,心里想:环境不怎么样你租给我干嘛?朋友似乎发现了你的情绪变化,非常及时地补充了一大堆话:“但是你住这里花的钱少啊是不是?说实话,我原来住这里就是为了省钱,前段时间我刚买了台笔记本电脑,而和我一起参加工作的那帮同学,现在什么都没有,因为房租占了他们工资的一半!不就睡个觉嘛,咱们年青人在哪里都可以倒头就睡,而且睡得着。我要不是换公司我还会继续住这里。” 朋友的这席推心置腹之话说得你从内心深处破涕为笑,一下子觉得自己太小气了,这间房子其实很满足你的需要了,你不就想要一方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嘛,这比起你和别人一起合租要方便和舒适很多倍呢。

刚住下的第一天,你睡得很香,第二天中午才起床。你拖着拖鞋出门去撒尿,看到几个中年女人动作麻利地炒着菜,她们的背影甚至让你感受到了生活的火热,让你想起了操劳的母亲,你对这个嘈杂的环境不由产生了一点点好感。但当你来到水房准备洗脸时,住在水房对面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然后使劲咳着嗓子,那种刺耳的声音非常有穿透力,你的心脏像是被垃圾堆里的鱼刺扎了一下。然后那男人不管你正站在水池旁边,就把一口浓痰响亮地吐在了水池里。你觉得恶心之极,便扭过头去拧开水龙头,你的手不知道怎么回事感到那上面粘糊糊的,你看了看那上面什么也没有啊,但你的嗓子眼开始发紧,呕吐感开始侵略你的中枢神经。你有些生气,觉得这个男人真是没有教养。更可恶的是,那个男人一直在用目光仔细地研究着你,这不但是冒犯,简直就是挑衅!你把你的愤怒显现在脸上和眼睛里,然后转过头逼视过去:一个像丝瓜一样的脑袋,一对细长的眼睛像两道丑陋的伤口,最奇特的是他的脖子,过分的细长就像是鹅的脖子。你看到这副尊容,以为他肯定是一个凶狠的角色,但是他却在你锐利的目光逼视下把头缩了回去。你紧追不舍,盯着他上下打量,他比你矮一点点,全身干巴巴的没什么肉,穿着灰旧的T血和大短裤,脚下拖着一双绿色的人字拖鞋,骨节隆起的脚趾在绿色人字的反衬下显得特别突兀。你的心情突然变得松弛了,这种人你见多了,城市的各种工地上大把这样的人走来走去。你那一点可怜的优越感上升起来了,不再计较什么了,或者是不屑再计较什么了。

第三天一大早你就起床了,楼道里一阵阵慌乱的脚步声,早出晚归的上班族又开始了重复的一天。你的每一天也是重复,只不过你和他们重复的节奏有着小小的差异而已。简单的说,就是你上班的时间和他们不同。你等到楼道重新沉寂下来才出门去水房,会不会碰上“鹅男人”你早已不关心了。但你在拧水龙头时还是有一丝恶心在你心里挠来挠去,你用水反复清洗着水龙头,然后再用洗手液仔细洗干净手。这些工作完成后,你才开始刷牙洗脸。在你洗脸的时候,一阵噼里啪啦的拖鞋声走了进来,你没法去看,只好加快了手的搓洗速度。这时,你听到了一连串响亮的咳嗽声,随之是一连串痰吐到水池里的清脆声。这次你真的生气了,你用手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准备骂,但你微睁的眼睛看到的是一个佝偻的老头,你只好把话咽了下去。老头还在咳着,不断吐出来,像是积攒了一辈子刚刚才开始清理。他吐得很有力,像是稀泥摔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最糟糕的是,你发现自己处在老头的下游,老头正准备打开龙头冲水,你只得匆匆忙忙结束了清洗,有些狼狈地落荒而逃。你边走边盯着老头使劲看,老头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他吐完了最后一口痰后,美滋滋地舒了口气。你发现老头也是丝瓜头和鹅脖子,显而易见这是鹅男人的老父亲。

你对鹅男人一家人产生了兴趣,一方面你想弄清楚这家人是不是有什么家族遗传病,虽然对遗传病过分感兴趣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是左拉的时代,但是你为了自身的安全觉得很有必要了解清楚:这到底是家族遗传病,还是一种传染病?这可不是源自文学的浪漫,而是关乎自己的生存了。鹅男人家的门口垂着油迹斑斑的门帘,里面经常传来低微的说话声,你听不清楚,即使听清楚了也听不懂,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但你辨认出里面至少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每次上厕所或是去水房,总是抓紧时机从鹅男人家的门帘缝隙中向里窥探,你发现鹅老头一般坐在床上吸烟,眯成两条缝的眼睛喜欢朝门口这边张望,他似乎对来往的脚步声非常敏感。你只好装出不经意的神情走了过去。

一天傍晚的时候,你正看着当天的晚报,一个女孩尖细刺耳的呼喊,以及她在楼道里奔跑的咚咚声开始敲打你的耳膜。你没有在意,但是等到这种声音变得连绵不绝的时候,你有些无法忍受了。同时你觉得奇怪,一个楼道住着十几户人家,怎么就没人出来说句话呢?你拉开门走出去,楼道昏黄的灯光让你想起深夜的公共厕所。你看到一个老太婆和一个小男孩——原来刚才吵闹的不是什么女孩而是这个男孩。即使他的声带还没有发育也不该尖细到那种程度啊,你注意到他也长着丝瓜头和鹅脖子,看来,鹅男人还有个儿子。鹅男孩看见你之后,就站在那里歪着脖子仔细研究你,那神态和他的鹅爸爸简直一摸一样。老太婆穿着一身黑衣,因此她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只有一头白发在灯光下发出银灰色的光,一种惨淡和悲凉油然而生,真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啊,古人的诗句现在依然有效。你在自家的门前这样站立了一会儿,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你,你突然觉得这种状态很奇怪很尴尬,浑身不自在起来。你只好走过去上厕所,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你经过水房的时候看到里面有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在洗衣服。这时,鹅男孩跑到女人的身边大声喊道:妈妈!妈妈!

你对探究传染病的兴趣没有减弱,但同时一个新的有趣的问题开始吸引你的注意力。就是你想知道鹅男人家总共有多少位成员,他们是怎么生活在这么个你单身一人住都嫌小的房间里的?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你加紧了侦察的频率,不仅仅是去上厕所的时候窥探一下,有时楼道没人的时候你也会悄悄地走过去窥探,你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窥探狂,但又无法摆脱这种可笑的行为。

一个星期后,你对这家人终于了如指掌了。在九平方米的空间里,居然生活着六个人!他们如果并排躺下,就会像地板砖一样铺满房间的边边角角;即使他们都站着,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也会像逛菜市一样显得拥挤不堪,熙熙攘攘。或者说他们像一群蚂蚁,拥挤在一个狭窄的洞穴里,但据你学生物学的同学说,蚁穴的内部其实是非常大非常考究的。

鹅男人家的成员构成是这样的:鹅男人的父母两人,鹅男人夫妻及其孩子三人,还有一个人是鹅男人的弟弟。鹅弟弟看样子不到二十岁,每天都躺在墙边的一张小床上。你起初以为那是个不能自主行动的病人,但有一次,你上完厕所出来差点和他撞在一起,他满脸通红,也不看你,腼腆的从你身边绕过去了。他也长着丝瓜头和鹅脖子,但你对他的印象还不坏,或许就是因为他脸上那一瞬间的腼腆。在随后的几天鹅弟弟成了你重点观察的对象,你发现只有黄昏时分才有可能遇见他,平时他都像住院的重病人一样躺在床上。可是经过你细心的观察,鹅弟弟非常健康,很少咳嗽,也很少吐痰,这样一来,反而使遗传病还是传染病的问题变得扑朔迷离。实际上,你意识到了他是一个无效的观察对象,因为即使他咳嗽和吐痰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但是,鹅弟弟的身体健康至少证明了你被传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他都是安全的那你应该也是安全的,你打心底里松了一口气。

你对他们的观察开始减弱,直至失去兴趣而彻底终止。你心底其实不想和他们有任何形式的联系,除了你对他们不良卫生习惯的厌恶之外,你也厌恶自己变成这样一个有些鬼鬼祟祟的偷窥狂。

但有一天,他们开始和你主动联系。

那天傍晚的时候你正在水房洗手,突然鹅弟弟走进来,他对你说:“明天早上停水,你知道吗?”你从来不看楼下的布告栏,因此你机械的摇摇头说:“不知道。”他接着说:“那你今晚别忘了在桶里接满水,明早可以用。”你感激的说:“谢谢啊!”他对你和善的笑了笑,一转身又消失了。你对鹅弟弟的好感又多了一层,觉得他这个人还会关心别人,挺细心的。你像以往结识了一位朋友那样,心里还升起了些许快乐和兴奋。

当天晚上,你抓起桶柄正准备去水房提水,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你已经有一个月没和什么人来往了,会是谁呢?你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发现鹅弟弟提着一桶水站在门口,他看见你立刻就笑着说:“我怕你忘了,我已经帮你把水提来了。”你连忙说:“谢谢!谢谢!”伸出手去抓桶的手柄,可他却用肩膀顶开了你,一步跨入了你的家门,他的嘴里嘟囔着:“没什么,没什么,帮人帮到底!”你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由着他帮你把水从他的桶里倒进你的桶里。他做完这些后,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体,自言自语道:“累死了。”你赶紧拿来房间里的唯一的一把椅子,请他坐下。但他却把右手搭在椅背上,左脚毫不客气地就踩在椅面上。你马上不高兴了,但又不好发作,就僵直地站在他的面前,想说些什么来避开这种令人尴尬的局面。他的头左右王顾着,也不看你,只是一个劲地在研究你的房间。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这里还不错。”你有点哭笑不得的说:“不错个屁!”可他仿佛没听见你的声音,仿佛你说的话就是一个屁。他突然说:“我哥的孩子明天早上考试。”你无奈的嗯了一声,不准备再接他的话茬。可他接着说:“我看今晚他就住你这里,他考不好就惨了。”“啊?”你差点骂出最难听的脏话来。他扭过头来看着你,仿佛你的这种反应难以理喻,或者更像是在疑惑你怎么会站在这里。你只好说:“我经常失眠,不能和别人一起睡。你看——”你指了指房间,似乎想让他明白,“我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但是鹅弟弟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出去。

你把门关好,打开暗锁,还插上了插销,似乎强盗马上就会从门外杀进来。然后你取下门后挂着的抹布,仔细地试擦被踩脏的椅子。你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人,因此你的心情变得异常复杂。一方面你觉得受到了无礼的冒犯,另一方面你为自己的自私感到惭愧,毕竟让小孩睡在这里只是一件小事而已,而椅子被踩脏只是因为他们的生活习惯不好,不能认为是故意的挑衅。你躺在床上,思来想去的同时,内心深处有种隐隐的期待,期待敲门声会突然响起。但是当时针摆过十二点后,你感到了一丝失落和焦虑,你翻身打算沉沉睡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你惊讶的发现自己很多年来第一次失眠了。

第二天早晨,你开门准备去水房洗脸时,发现自己的心里竟然慌张起来了,你长呼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又重新浮现在脸上。你不紧不慢地走到水房门口,看到鹅男人正在水房里刷牙,他看到你后冲你笑了笑,裂缝似的眼睛完全被脸上的肌肉挤没了,所以你看不到他的眼神,无法弄清他的含义。你也勉强对他笑了笑,开始刷牙了。你又一次听到了很响的吐痰声,不知是因为习惯了,还是觉得亏欠了他们,你恶心不起来。鹅男人吐完痰,和他的老爹一样美滋滋的舒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脸来对你说:“我儿子今天考试没考好,他说因为他昨晚没睡好。”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表情有点尴尬。他也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感觉到你情绪的波动之后,才继续说道:“我们家六口人挤在这么个小房间里,很难有睡好觉的时候,明天他还要考试,今晚让他住你那里可以吗?我弟弟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他用伤口似的小眼睛一本正经的望着你,等待着你的回答。你避开他的目光笑着说:“好吧,今晚让他来就是了。”你的心情随之也松弛了下来,像是还清了一笔陈年旧债。

你吃过简单的晚饭后,看看手表,才六点半。你认为小孩不可能这么早过来,你便出门到楼下去散散步。等到快八点了才慢慢走回去。你爬完楼梯刚刚走进楼道,便看见鹅男孩和他的母亲站在你的门口,他们在安安静静地等你。你赶紧走过去说:“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鹅男孩的母亲说:“没事的。”昏暗的光线让你很难看清她的模样,其实你心底一直有种模模糊糊的简单欲望,就是想看清楚她到底长得漂不漂亮,这种欲望并没有进一步的要求,只是出自男人的本能。

你打开门,拉开灯,她的脸从昏黑中浮现出来。你只看了她一眼,便记住了她的每个细节。她的颧骨很高,眼窝陷了进去,脸颊也陷了进去,整张脸给人干巴巴的感觉。显而易见,她离漂亮的距离很远。你让她坐在椅子上,你坐在床上,小孩就只能先站在他母亲的身边。你作为主人先主动地问她:“你在哪里上班呢?”她微笑起来,说:“我就在楼下不远处的小商店里当售货员。”你把你的惊讶略略夸张了一下说:“我经常在那里买东西的啊,怎么没见过你?”她说:“这有什么奇怪,我一般早上和下午工作,而你一般晚上才去买东西。”你无言以对,心里为她这么了解你而感到惊奇。你正思讨该怎么问她时,她站起身来,说:“那我走了,明早我来接孩子。”你的一声“好”刚刚抵达嗓子眼,她已经打开门走出去了,头也没回一下,似乎孩子根本就不是她的。

房子一下子静了下来,鹅男孩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椅子边,歪着脖子看你。你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就不喜欢,甚至内心有一种隐隐的厌恶。一般而言,一个小孩是很难让人厌恶的,但是如果让人厌恶了,这种厌恶往往来得特别强烈。或许是因为人们本能的在孩子身上寻找自己童年时的可爱影像,而一个令人厌恶的孩子则是在固执的否定这一点,这怎能不让人失望和憎恨呢?你看着鹅男孩,觉得无话可说,便蹲下来在床底下寻找那张没用的凉席。你把席子铺在房间的中央,在上面铺了褥子和床单。你对鹅男孩说:“今晚你就睡这里可以吗?”鹅男孩用女孩子尖细的声音说:“我在家都睡在床上的。”他指了指你的单人床。你有一点洁癖,一向不喜欢别人睡你的床,何况还是你厌恶的人!你有些生气的说:“那你回家睡去!”鹅男孩哭了起来,你不搭理他,有些铁石心肠。他的声音逐渐变大变细,你的耳朵或许还能坚持一会,但你的心脏开始了强烈的抗议。你妥协了,你走过去想帮他擦擦眼泪,但你的手在快碰到他小脸的那一瞬间又本能地缩了回来,你只是轻声说:“别哭了,别哭了,你睡床,我睡地铺。”

鹅男孩的哭声像远去列车的汽笛,慢慢平息了。为了避免和他说话的尴尬,你建议他现在就去睡觉。他揉了揉有些红肿的眼睛说:“我还不困。”你像个善意的长者说:“乖,你明天还要考试呢。”他突然笑了,说:“才没有呢,他们骗你的。哈哈。”你愣了一会儿,然后粗鲁地喊道:“操你妈的!玩我?!”你终于愤怒了,暴跳如雷了,你用力地盯着鹅男孩,喊道:“滚!”。鹅男孩还在笑,笑里面似乎含有特定的内容,你不想理会。他站着纹丝不动,你又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滚!”鹅男孩这时不笑了,然后用女孩子的声音严肃地对你说:“你真是个小气鬼。”这句话像是一把刀子,把你气愤的肚皮划开了,只剩下一些泄气的沮丧。你坐下来,有些解释的说:“不是我小气,是你们不应该骗我。”鹅男孩马上反问你:“假如我们不骗你你会让我今晚睡这里吗?”你有些支支吾吾了:“那要看是什么情况。”你又吓唬他说:“像我要是没事就去你们家里住可以吗?”鹅男孩毫不犹豫的说:“可以啊。只要你不怕挤就来啊。”

漆黑的夜里,你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在地板上,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你反复在想一个问题,就是自己到底是不是个小气鬼?你想到很多次在街上碰到各式各样的乞丐,有的简直惨不忍睹,你很有些同情和怜悯他们,但你连一分钱也没从口袋里掏出来。你对自己说现在很多乞丐挣的钱比你还多,应该是他们来施舍你,而不是你傻乎乎地去展示你廉价的同情。这样来看,你不但小气,而且还伪善。你翻了个身,鹅男孩睡得很香,均匀的呼吸声中混杂着小孩子稚气的呻吟,你对他的厌恶减少了很多。你回忆起你幸福的童年,然后开始怜悯起鹅男孩来,你甚至想到了“命运”,鹅男孩的未来在你脑海中一片灰暗,比你眼前的黑夜还要黑、还要压抑。你这样胡乱想着,渐渐进入了梦乡。

很响的敲门声一阵一阵有节奏地钻进你的耳朵,摧毁了你的梦中世界。你睁开眼睛,屋顶高得像灰色的天空,你一时有些难以分辨这依然是梦里,还是来到了现实生活。敲门声仍然响着,天色青灰,你迅速穿好衣服去开门,鹅男孩的妈妈身子一侧,就从你身边溜进了房间,她说:“不好意思啊,我要上班了,顺便叫小孩起床。”她走到床前,用手轻轻拍打鹅男孩的脸,嘴里念念有词:“乖宝宝,起床上学了,快迟到了哦,快点啊。”鹅男孩睡眼惺忪地开始穿衣服,他母亲就静静地站在床边等他。你站在她的身后,在考虑要不要质问他们为什么要骗你。终于,你咳嗽了一声,用食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来纳闷地看着你,你硬着头皮直截了当地问她:“小孩说他今天根本不考试,你们为什么要骗我?”她说:“我从来也没有这样跟你说过啊,你弄清楚,不要冤枉我。”你一想好像也是,“但是——”你准备争辩说那也是你们一家人合伙骗我的,但被鹅男孩两声尖锐的叫喊打断了,“妈妈!妈妈!”他仰面看着他的母亲,用手指着你一脸天真的说:“妈妈,他昨晚说要操你,是什么意思啊?他是不是在骂你?”你的心理防线全面崩溃了,脸涨得通红,急忙说:“小孩子别乱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鹅男孩的妈妈看你一眼,然后一巴掌打在了鹅男孩的脸蛋上,怒吼道:“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坏!”鹅男孩开始大声哭泣,尖锐的频率像针刺痛你的鼓膜。你准备再解释几句,但鹅男孩的母亲撕扯着孩子的衣服已经走到了门口,你要是再说些什么,左邻右舍是肯定会误会的,你只得懊丧地退回了房间。

整个白天不管你干什么,你总想着这件事。你不知道鹅男孩的母亲是怎么想的,她应该明白那只是一句脏话而已,而不是有什么特定所指的陈述句。但是鹅男孩的说法,使这种情况变得恍惚暧昧,有口难辩。黄昏的时候,你吃过晚饭就龟缩在房间里,也不想看晚报,呆呆的坐着,打算等她来了一定要解释清楚。

七点多的时候,鹅男孩的母亲来找你,小孩没有一起跟来。她走进房间径直坐在床上,你只好坐在椅子上。你看到她还穿着粉红色的制服,就问她:“刚刚下班吗?”她说:“是啊,我没回家直接过来了。”你听了有些尴尬,以为她是来兴师问罪的。你为了掩饰这点,起身去为她倒了一杯水。她突然对你说:“你看看我,觉得我有多少岁?说实话啊。”你慌张地注视着她也在注视着你的眼睛,那双眼睛黑暗而又幽深。突然,她微笑起来,手伸到脑后把扎着的头发打开了,一大片乌黑的头发披散到肩膀上。你低声说:“二十八岁吧?”她几乎失声尖叫了:“我有那么老吗?”为了掩饰你的失误,你只好装傻呵呵笑了。她沉吟了一会儿,有些伤感地说:“我才二十五岁呵,结婚太早了。”你居然被她感染了,心里居然为她生出了一些酸楚,这种酸楚很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意思,你和她之间的栅栏就这样自然而然地随风而逝了,再解释那个问题反倒显得多此一举。于是你诚恳地说:“其实现在你也不老啊。女人成熟了才更有魅力。”后面的话是突然尾随而至的,跃出了你的控制。她听了的确很高兴:“真的吗?真的吗?你可不要骗我。”你突然对自己已经说出的话深信不疑,你看着她的眼睛说:“真的,你就是一个成熟的女人。”

女人的脸红了。你的脸也红了。

你和鹅男孩的母亲就这么随意聊着,等到鹅男孩到来,她才离去。鹅男孩看了你一眼,就主动趴在床板上写作业。你没有理会他。没一会儿他就写完了,不知他的母亲对他说了什么,这一次他没有再和你闹,马上乖乖地上床睡觉了。你一直坐在桌前,拿着当天的晚报翻来翻去,你对那些无聊的新闻标题视而不见,你的心里在不断琢磨刚才和女人的对话,觉得那里面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暧昧。你反复不停地细细品味着,反正夜里也无事可做。这时,你忽然听到鹅男孩很响亮的呼噜声,像个疲累的成人一样,你对他的厌恶又升了起来。你转头看了看他,那张脸让你很不舒服,你抓起一张报纸扔在了他的脸上,心里才舒了一口气。眼不见心为静嘛。本来你是打算找个时间去鹅男人家当场拆穿他们的骗局,赶走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但你现在却懒得动弹,甚至懒得去和他们计较。你已经习惯了这种奇怪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你已经很有些期待和那个并不漂亮的二十五岁的母亲聊聊天。

上午出门的时候,你碰见了鹅男人和他的父母亲。鹅男人主动朝你打招呼,而两位老人对你视而不见。他们三个人排成一排下楼梯,没有多余的空隙能让你钻过去,你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好像和他们是一家人一样。你心里思索了好久,觉得不管怎样还是得讨个说法啊,你可不想被别人利用了还把自己当傻子。于是,你装作不经意的问鹅男人:“小孩该考完试了吧?”鹅男人头都不回地说:“考完了,今晚他就不过去了。”你听了如释重负,可是你马上想到,这样的话鹅男孩的母亲就不会过来找你了。你心里感到了轻微的惆怅,你看着鹅男人的后脑勺准备再说些什么,突然意识到那个女人就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妻子啊,你怎么一直没有想到这一层呢,于是一种可笑的感觉弥漫了你的意识。你甚至邪恶地想象了这个奇怪的男人趴在那个女人身上的情景,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复仇的愉悦。

晚上你觉得房间格外寂静,仿佛回到了过去你与自己形影相吊的日子。你开始整理房间,把床单和被套换了,把地铺卷起来,打算先塞进床底下。你觉得房间居然比以前大了几分,你知道这是你的错觉,但你还是这么觉得,你甚至想有时间有精力的话,找个女人来陪你一起住是很必要的,红袖添香夜读书,多么美妙的生活啊。就在你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阵敲门声有些粗暴地闯了进来,撕碎了你浪漫的想象,房间又变得和原来一样小了,甚至更小了。你的第一个反应是鹅男孩的母亲又来了。你迟疑了一下还是去开了门,却看到鹅男人的老父母站在门口,你疑惑地问道:“有事吗?”老头说:“我们来告诉你,我孙子今晚不过来住了。”你说:“我知道啊。”老头接着说:“实话和你说吧,小孩住回来,我们就睡不好了,人太多房间太小,可你一个人却住着一间房,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被这段话给打闷了,变得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憋了半天才说:“这不关我的事啊,你们可以去住大房——”老太婆粗暴的打断了你的话:“我们是穷人!没钱住大房。”你突然意识到他们是一群无赖,你只能用无赖的手法来对付他们,否则他们将成为名副其实的掠夺者和闯入者,直到将你彻底赶走为止。

你让脸上堆满嘻笑,调侃地说:“那你们想怎么样啊?”老头和老太太异口同声的说:“从今晚开始我们就住在你这里!”果然不出你所料,你坚定的说:“那是不可能的。”老头说:“我们不是来征求你意见的。”然后身子就往里挤,老太婆不甘示弱,从后面使劲推老头。这样出格的举动大大出乎了你的意料。你左手板住墙壁,右手推门,试图将他们拒之门外。但他们像潮水一样将你冲垮了,你踉踉跄跄地退到了屋子的中央,他们的身子紧贴着你,眼皮耷拉的眼睛凶巴巴地盯着你。从未有过的耻辱和怒火席卷了你的全身,你颤抖起来,用尽全力大吼道:“快给我滚!滚!再不滚我报警了!”老头和老太婆愣了一下,但老太婆随之恢复了常态,还想接着挑衅,可老头好像还懂一点点法律,就伸手扯了扯老太婆的衣襟,说:“我们走,我们走。”然后恶狠狠地对你说:“报警是吧?咱们走着瞧!”他们像两只可恶贪婪的大老鼠一样从门口溜走了。你站在原地,气喘吁吁,两只眼睛由于气愤涨满了泪水。

你用力关上门,随后陷入了沉思。你明白自己的生活已经处在危机状态,你想象了他们的数种报仇方式,并为每一种想出了化解的方法。但你还是坐卧不宁,因为你意识到自己的居住环境已经完全恶化了,这将严重影响到你的日常心态。实在不行,干脆搬走算了,你妥协的想道。但是你的工资不多,你又舍不得花更多的钱在租房上,你还打算省下一笔钱买台电脑和一部照相机。这样一来,你只有唉声叹气地忍耐了。

早晨起来,你先打开一条门缝,听听水房有什么动静。好像没什么人在,很安静。你迅速出门去刷牙洗脸,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等到你回到你房间的门口时,你看到的景象差点让你呕吐出来:门的把手上沾满了粘糊糊的棕黄色的浓痰。你怒火冲天地转身往回走,来到鹅男人家的门口后使劲拍着门,鹅男人来开门了,他的父母和弟弟还在睡觉。你对他大声喊道:“你们什么意思?怎么这么恶心啊?!”鹅男人一脸迷惑的看着你:“怎么了?”你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你的门前,质问他:“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东西!”鹅男人还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甚至说:“关我屁事啊!”你气急败坏地喊:“不关你事!?都是你们家搞出来的!你给我把它舔了!”你说着用手去按鹅男人的丝瓜头,鹅男人迅速缩头避开了,然后他也开始大骂脏话。气愤至极的你毫不留情地朝他的小眼睛一拳打过去,他的一声惨叫回报了你的耳朵。他也开始还手,你们撕打在一起,在楼道里发出了骇人的怒吼和碰撞的巨响。相邻的几扇门打开了一条缝,又迅速闭上了,锁死了。

开始的时候,你们势均力敌,但是情况马上发生了变化。鹅弟弟以及两个老家伙冲了出来,也加入了混战。你感到你的身体像一个沙袋,被持续的多角度打击揍得晕头转向,你奋力挥舞着拳头朝楼梯口的方向跑去,鹅弟弟准确地判断出了你的动向,抢先占据了路口,然后用腿去勾你的双脚,你由于惯性来不及躲避,只有无可奈何地向地面倒去,像是一颗被砍倒的树。鹅男人趁机坐在你的身上,两个老家伙按住了你的两只胳膊,你动弹不得,只能大喊大叫:“打人了!我要报警!”鹅男人怒气冲冲的说:“报什么报,是你先动手的!”你喊道:“谁让你们往我的门上吐痰。”“谁吐了?谁吐了?”老头哼哼唧唧地说道:“你有证据说是我们吐的吗?有种你拿着样品去做个DNA检测啊!”说完,他自己忍不住笑了,他们都笑了,笑得前仰后翻:“样品,样品,哈哈哈哈。”你绝望地仰望着这幅景象,然后愤怒地闭上了眼睛,全身每个关节都痛得突突作响,像是心脏长在了全身各处。

你忽然感到你的身体离地而起,你赶紧张开双眼,发现自己被他们抬起来了,你慌张得有些狼狈了,声音都软了下来,赶紧问:“你们要干什么啊?干什么啊?”他们说:“把你抬回家啊,要不然你只有爬回去了。”老太婆补充了一句:“还可以滚回去。”他们再次哈哈大笑。前所未有的恐惧让你开始了拼命的反抗,但是他们四个人的手像大螃蟹的钳子一样紧紧夹住你,毫不松劲。你又累又疼,只好停止了任何行为,暂时随他们摆布,希望等到关键时刻能够脱身而逃。

他们把你抬进你的房间,老太婆从床下找出打地铺的铺盖卷,打开来,他们便把你像扔垃圾一样丢在上面。老太婆还说:“你看我们对你多好,做人要知恩图报啊。”老头已经躺在了你的床上,他很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说:“真舒服啊。”老太婆骂骂咧咧的也在床上躺下了。鹅男人的弟弟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很累地喘着气。鹅男人一把拉过椅子,就坐在你的面前用一种战胜者的神态俯视着你。他的右眼被你打红肿了,他条件反射似的不断伸手抹去从里面因疼痛而流出的分泌液,但你内心还想往那上面再狠狠地打上几拳,直到把它打烂打碎你觉得才能化解心头的这股恶气。这种冲动越来越强烈,你只好闭上眼睛,克制着自己。

鹅男人说:“从今天开始就由我们家人轮流照顾你了,虽然是你先动手的,但我们把你打成这样,也有一定的责任。”他的唾沫星子像雨点一样喷溅到你的脸上,你忍不住抬起胳膊来把脸擦干净。但是你的这个举动却激怒了鹅男人,他一把扯住你的领口说:“嫌弃我们是吧?我们还嫌弃你呢!要是我们不照顾你,你就会疼死、饿死。”你不想再反驳什么,于是就安安静静地躺着,让自己痛苦的身体得到一会儿惬意的休息。鹅男人也不再搭理你,他对老太太说:“老娘,今天晚上咱们就在这里做饭吃吧。”老太太说:“我先睡一会儿,你现在去把东西搬过来。”

鹅男人答应着,准备回去拿东西。但是他的弟弟叫住了他:“哥,拿什么拿,他这里什么都有。”鹅男人拍着自己的丝瓜脑袋说:“哎哟,对对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啊。”鹅男人也不问你东西都放在哪里,他卷起袖子自己动手,把你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搜索了一遍,连你平时舍不得喝的一盒雀巢咖啡都给找了出来。还好,钱、存折、证件等重要东西没有落到他的手里,你怕鹅男孩偷东西,把它们早就藏在一件旧衣服的口袋里。鹅男人不知疲倦地搜索着,他甚至像乌龟一样爬进你的床底下。在他的努力下,没一会儿,桌子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各种食品,连酱油、陈醋、盐等调味品也置身其间。鹅弟弟不厌其烦的一件件拿起来仔细研究着,不时嘟囔一句:“我操,这小子什么都有。”老太婆也来劲了,从床上翻身而起,和她的小儿子一起研究着,最后她决定道:“今天晚上我们吃顿大餐!”

他们的步伐急促,他们的脚就紧贴着你的身子走来走去,有时候为了走捷径干脆就从你的身上乃至脸上跨过去。你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听到了他们品尝的咂嘴声,但你什么也没看到,因为你为了不把自己气死所以拒绝睁开眼睛。但你的愤怒还是像盐水一样撒在你的伤口上,疼痛让你不由自主地哼哼起来。但你还是无法让自己平息下来,这是一群强盗!他们居然这么蛮横的洗劫了你。如果说你内心深处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期待的话,那就是希望那个二十五岁的女人能早点下班回来,她或许能改变你现在的惨况。

一直等到房间里暗下来,你头顶的灯泡被打开,那女人才神色疲惫的回来,鹅男孩跟在她的后面不停地说着话。她来到你的房间并没有马上理会你,而是立即加入了饕餮的队伍。她一边很响很香地咀嚼着,一边命令鹅男孩去洗手吃饭。这时候,其他人已经吃饱了,老头和老太婆在你的床上舒服地躺下了,没一会功夫他们就鼾声响起,沉入了梦乡。鹅弟弟也准备回去睡觉了,他用脚尖踢了踢你的胳膊,说道:“我操,老子终于可以在晚上睡觉了,以前大白天别人忙来忙去,我得躺着,因为等到晚上要把床让给老家伙们!现在好了,哈哈,看来我还得感谢你小子。”鹅男人几乎没再说什么话,可能是因为受伤了。他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你感觉到那个女人在你身边蹲了下来,你睁开眼睛看到她端着一碗面汤递给你,你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说:“谢谢。”你接过碗来拼命喝着,仿佛身体内产生了一个吞噬万物的黑洞。你的心情变得异常复杂,仅仅就给你喝汤这件事来说,你是应该表示感激的,但是要不是这家人一步步地侵犯——包括这个女人或明或暗的参与,你会落到被人施舍一碗面汤的地步吗?如果整体都是错误的不可原谅的,那么这个整体中的一个正确细节就值得庆幸和感激吗?从理性来说,这一切都是应当被怨恨的,但是感性却固执地把整体打成碎片,然后将一个个细节单独地塞进记忆里。你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因为你的记忆已经变成了一块随容器形状不断变化的果冻布丁。

你喝完汤,女人关切地问你还想吃点什么,你摇了摇头,疲惫不堪地重新闭上了眼睛,而且出乎意料地迅速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应该是深夜,黑糊糊的伸手不见五指。你的右肩像通了电流一样又麻又痒,你这才意识到自己由于太累了,一直没有翻身。你酸软的腰部一用力,身子向左转去,然后平展的躺在床铺上了。但你的左手却碰到了一个人的身体,你不由吓了一跳,随后就再一次愤怒起来:没想到连自己这么简陋的地铺都会有人来要求共享,这种侵犯已经到了极限,已经到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的地步。你的左手攥成拳头,朝那个身体打了过去,然后传来“哎哟”一声,你听出那个声音是鹅男孩的母亲的,在这一瞬间你的内心起了微妙的变化。你不由自主的压低嗓音问道:“你,怎么睡到我旁边来了?”那女人不回答你的问题,只是一个劲的说:“好疼,好疼哦。”你心一软,问她:“打到哪里了?”她并不说话。你看不见她的脸,只有侧耳倾听,你听到她的手在床单上摸索着,发出和扫地一样的沙沙声,随后你的左手感到被女人的冰凉的手给握住了。还没等你有进一步的反应,她已经果断的把你的左手放到了她的胸前,并且用力按着,好像你的手会像老鼠那样随时溜走。你一下子不知所措,只好一动不动,但是你的左手慢慢感到了柔软和温暖,并且把柔软和温暖源源不断的输送到你的全身各处。

你的身体被源源不断的温暖点燃了,你的呼吸变得急促,嗓子眼变得干渴,你的左手已经不满足于静止的传送,开始了动态的交流。你听到了女人的呼吸声开始变粗,你的手感觉到了女人的胸部在战栗挺起。你再也无法忍受,有些粗暴的翻身而起,把她压在身下。女人表现得很默契,迅速解开了她的睡衣,然后紧紧抱住你。她的嘴唇碰到了你的嘴唇,但你迅速避开了。随后一切如你所愿,你的身体开始兴奋的起伏着。起初,你还怕老头和老太婆听到,但你突然意识到这正是你复仇的第一步啊,你开始肆无忌惮地动作起来。女人似乎也无所顾忌,在你身下像水蛇一样扭动着。周围漆黑一片,无法看清任何事物,你身体的感觉显得很不真实。你陷入了自己的意识深处,或是说体外的黑暗和意识的黑暗连成了一片。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女人不动了,你的身体也得到了充分的释放。

你的全身软绵绵的,整个身体都压在了女人的身上,你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吸纳女人的温软,可你已经没有了欲望。不过,更加持久的是,你的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喜悦。你深切地意识到了复仇的快感要远远大于身体的快感,而且你进一步用求极限的方式想到,身体的欲望无休无止,无法取消,只有死才能终止;而复仇的欲望则目标明确,易于实现,可以取消。你用力捏着女人的肉体,似乎里面能挤出水来,女人不知是怕痒还是怕疼,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摇晃着身体。但你越来越不关心她,开始专心致志地思索起复仇反攻的方法来。

黎明的时候,你迷迷糊糊的感到女人起身准备离去,你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晨光看到了女人裸体的轮廓。她的乳房丰满地下垂着,小腹丰腴地微微突起,这个成熟少妇的形象让你再一次呼吸急促,你深刻地体会到男人是被视觉统治的动物。你有些急切地起身将她重新按倒在床铺上,她发出了惊慌的呻吟。她凑到你的耳边轻轻说:“不要啦。今天晚上我再来。”你不说话,开始专注地亲吻她,慢慢的你居然也有些动情。女人的防线果然崩溃了,她声音颤抖,喘着气说:“不管了,快来。”你这一次动作得更为肆意,也更为尽兴,女人忍不住说:“你真棒。”你正准备更为激烈的回应她的夸奖时,却听到了老太婆阴阳怪气的声音:“你们都棒的很!”

身下的女人立刻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塑像,你却不管不顾,继续动作,甚至抬起头来向老太婆的方向看去,尽管你只看到了她模糊的黑影,可你却兴奋得不可遏制,你心想这是复仇的开始啊,这个开始非常好。你居然像女人那样叫喊了起来,女人被你的声音给感染了,因为你听到了女人越来越压抑不住的喘息声,随后你感到一阵强大的黑暗席卷了你,你发出了更加自由欢快的叫喊。

女人穿好衣服匆匆离去。这一次,你因为满足和疲劳,没有再睁开眼睛看看女人的身影,女人已经成了一个虚幻的女人、普遍的女人,一个只为你的欲望而存在的女人。你惬意地平躺着,舒展着四肢,觉得以前自己是那么孤独,单身一人,只是满足于在大街上看看漂亮的女人,现在看来,漂亮还是不漂亮已经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能够睡在你的身边。你在黑暗中感到满足感像是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着你,你的每部分都被抚摸得无比舒适。老太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一直在你的耳边回旋着,你知道她被气坏了,但这样反而增添了你的满足感。你不动声色,因为你绝对确信自己已经占了上风,所以只需静静等待事情的发展。老太婆也按兵不动,似乎在休整精力,或许她打算在天亮以后联合她的无赖家族对你发起致命的攻击。

但你毫不在意。你还在想,满足感和幸福感是一回事吗?如果不是,又有什么差别呢?

早晨你很晚起床时,发现老太婆和老头还在你的床上呼呼大睡。老头的鼾声如雷,但奇怪的是,他在经过很响很长的吸气过程之后,突然陷入了可怕的死寂,他的嘴像死鱼那样持续地张着,看得你胸口发闷,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捂住了你的嘴巴和鼻子,但正当你准备凑近前去探一探他的鼻息时,他却再一次开始很响的吸气了。而老太婆却面朝着墙,安安静静地躺着。和这类人的战争绝对是一场持久战,你心里对自己说,坚持就是胜利!你对这条原则进行了反复多次的肯定后,突然意识到如果仅仅是消极地坚持,那你其实就是承认了这些无赖的得逞。持久战还是要落实在“战”上面啊,不战而持久就是失败。你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尽快终结自己被侵犯的历史,你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包括做人的道德和尊严。

复仇的意识像点燃的火箭推进器,将你送向布满恶之星辰的宇宙深处,你的内心一片惶恐和眩晕。同时,你的内心也充满了兴奋和激动的战栗,你居然觉得罪恶比善良能带给人更加强烈的快感和更加迷人的沉醉。

你的想法让你的全身充满了力量,你开始行动起来。

你拿起毛巾端起牙缸去水房刷牙洗脸,看到鹅男人家的房门紧闭,心想他们肯定还在睡觉,这或许是他们多少年来睡的第一次好觉。洗漱完后,你去楼下不远处的餐馆吃早餐。你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向单位请了假。你吃得很慢,仿佛在享受这难得的悠闲。快十点多的时候你才慢慢悠悠地走回了自己被占领的房间。

他们已经起床了,在喝着咖啡,当然就是你买的那盒雀巢速溶咖啡,满屋子都是咖啡的香味。他们看到你回来并不惊奇,老头问你:“吃过早餐啦?”你礼节性的点点头,但老头接着说:“我们还没吃呢。你看我们光喝咖啡,没有面包,这算什么早餐呢?”你冷笑起来,知道老头这是在故伎重施,你咬紧牙关说:“关我屁事!”老头又说了一大堆话,你还是同样的回答,而且你把“屁”字故意拖的很长。你想起鹅男人就是这样彻底激怒了你,因此你这是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这一招果然奏效,老头被你气得咳嗽起来,全身剧烈的痉挛着,然后他吐出了一口浓痰,准确地落在了你的地铺上。他像刚吃完饭那样抹了抹嘴,然后说:“我有病啊,肺结核,不要再逼我吐出更多的痰。”说完,他得意地笑了,脸上的皱纹缩成一团,像一团揉皱的卫生纸。你没想道他会无赖到这种地步,恶心和怒火像绳子一样勒着你的脖子,你真想狠狠地揍这个老家伙一顿。但你心慈手软,对一个老人下不了手,这样就注定了你必然会处于劣势。如果你的反击只是无力的漫骂,那是很难触痛这个恶心的老无赖的。

你气愤地盯着老头,看到他得意的样子你的肺叶开始膨胀到即将失去控制的地步。突然,你也咳出了一口痰,使劲地吐到了老头的鼻子上,淡黄色的液体从他的鼻梁上流了下来,垂在鼻尖下,荡着秋千。你的心里一下子紧张了,像小时候做错事一样,毕竟你是第一次采取这么无赖的行为,但你复仇的意志已经变得坚硬如铁,你随时准备做出更为无赖和恶心的行为。

老头愣了一下,耷拉的眼皮向上耸动了一下,仿佛是要重新看看你,看看你这个斯文人居然已经迅速地蜕变成了和他们势均力敌的对手。然后他笑了,蹲下身来,用你的床单把他的酒糟鼻不但擦干净了,而且还使劲地哼出了更多的鼻涕,然后从容地抹到你的床单上你的出了许你拿起毛巾端起牙杯的鼻子上,淡黄色的液体从他的鼻梁上留。你又向他的脸上吐了一口,他还是笑着,从容地擦掉。你在气愤的同时,心里升起了一股恶意的快感,这股快感催促你一次又一次地向他的脸上去吐,你吐在他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吐在他丑陋萎缩的耳朵上,吐在他拔光了毛的火鸡脖子上,吐在他早已干瘪嗫嚅的嘴上,吐在他像腐烂的软木塞一样的鼻子上,吐在他掉光了头发像火星表面的头皮上,你变得口干舌燥,气喘吁吁,嗓子眼里不但早已没有了痰,而且嘴里连分泌一点口水都变得异常艰难。刚开始的时候他的头还不由自主地向后躲避,后来他干脆坐着不动了,任由你去吐,似乎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看穿了这一切。你不管不顾,用舌尖使劲舔着上颚和牙龈,搜刮着最后一点点口腔分泌液,然后朝他布满褶皱和沾满黄色眼屎像垂死之人一样耷拉着眼皮的眼睛吐过去。老头颤抖了一下,他的脸上沾满了你的令人作呕的口水像被野兽舔食过的食物残渣。你看到自己的黏液恶心至极地在老头的脸上缓缓流动,仿佛老头的脸开始溃烂和流脓,仿佛像蜡像一样开始恐怖地融化,你不由也深深厌恶起自己来,原来自己居住的身体是如此的恶心。起初,你看到老头不动了,以为老头被彻底打垮了,但你随后就想到,老头是故意把他自己变成世上最恶心的雕塑,然后让恶心深刻地嵌进你的眼睛和脑海,让恶心随时随地和你所有的一切如影随形,而他自己却看不到这一切,幸免于这一切。你是不会让他幸免的,你心里用最粗鲁的语言骂着老头,然后去桌子上拿过那面每天早晨映照出你年轻面庞的镜子,用手举在他的面前,让他细细观看,好好欣赏。老头的眼神像遇水的炭火一样迅速熄灭了,你看到他的像鸡爪一样长满鳞皮的手指不自然地抽搐着,似乎想马上伸出手来把脸擦干净,但又犹豫不决,试图顽强地把失败拒之门外。但你深深地意识到他已经开始崩溃了,他的厚脸皮的无赖主义已经开始完蛋了,他作为一个人的基本感情正在出现,却立即处在了非人的地狱。你的恶之快感终于在不断膨胀的过程中完成了自己,登峰造极,一览众山小。你的两腿发软,站立不稳,大脑里一片黑暗,全身几乎虚脱。你这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喜欢对恶贯满盈的人拼命吐口水,他们和你一样享受着侵犯与越界的欢乐。但是,你还有最后一点点犹豫和怀疑,最后一点点文明的残渣,你还会问自己:你确定自己是站在正义的一方吗?最起码现在是的!是他们侵犯了你,而你只不过是采取对方的方式来夺回自己的权益。你在内心深处不断对自己说这么说,一遍遍地说,逼迫自己牢不可破地坚信这一点。

你站在那里气喘吁吁,嘴皮像涂满了辣椒油一样火辣辣的,你伸出舌头想缓和一下嘴皮的干燥,但是舌头却和一根干巴巴的指头一样,把嘴的周围弄得更痛了。老头紧紧地闭上双眼,木然坐着,像是一位圆寂的高僧。唾液从他的脸上不断流下来,滴在他灰旧的衬衣上,像是雨水消失在沙地里。

你们僵持了很久。突然,老头像刚睡醒一样,无赖的表情有些扭曲变形地重新浮现了出来。他抓起床单来像刚洗完头那样拼命没头没脑地擦了一阵,然后抬起眼皮看着你说:“吐完了?”你看到老头恢复了状态,感到有些失望,但又无能为力。你装作还要吐的样子,撅起了嘴,老头故作平静地说:“来啊,来啊。”不用老头这样嚣张地叫嚣,你也还想给他脸上再狠狠地“来”上几下子,但是,你的嘴里干旱得就和烘干机的内部差不多了。老头肯定知道你是在虚张声势,因此他不再惧怕地站起身来,拿起一个一次性纸杯去倒了杯水。但你没想到的是,他一转身递给了你,他说:“喝吧,喝完继续。”你不管他的意图是什么,接过杯子来一饮而尽,嘴里舒服了很多。这时你站着有些累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老头拿起毛巾,打开门走出去了。

你的精神松弛了一些,你转头看到老太婆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喝咖啡,仿佛刚才的事与她无关一样。你这才想起刚才居然忽略了这个阴险的角色。你又有些警觉起来,莫非她有更大的阴谋?昨晚的事她有没有告诉别人呢?你盯着她看,可她却并不看你,仿佛惧怕与你的目光对视,仿佛做坏事的不是你而是她一样。你的胆子大了起来,你走过去直接问她:“你昨晚都看见什么了?”老太婆还是不看你,她说:“谁干的好事谁知道,没必要问别人。”本来你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你突然失去了耐心,你干涸的口腔此时已经渐渐恢复了分泌的功能,于是你集聚起了一滩口水,使劲地吐在了她的脸上。老太婆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了你一眼,然后又匆匆忙忙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她一字一顿地说:“你别把吐痰当射精一样好不好?”

你不由得哈哈大笑了,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你觉得这真是一句经典的话。你捂着肚子对老太婆说:“你这句话可是抓住了事情的本质。”老头脖子上搭着毛巾回来了,头发上还滴着水珠,满脸湿润的红光,看来他是去水房好好洗了把脸。你揪住老头的肩膀,把刚才可笑的那一幕讲给他听,最后你总结道:“你老伴真是牛B啊!”老头没有说话,他走过去用毛巾给老太婆擦着脸,这时,老太婆突然哭了起来,刚开始只是嘤嘤哭泣,慢慢的变成了嚎啕大哭。你的心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解恨的舒畅。你冷笑着,然后告诉他们:“不要哭了!你们没有资格哭。你们已经把坏蛋和好人颠倒了,我才是真正的受害人,无论我对你们做什么都不过分!”

老太婆还是哭着,老头开始还帮她擦去眼泪,但她的泪水像河流一样源源不断,然后在她布满沟壑的脸上分化成一条条小溪,流向四面八方。倔老头的最后一层防线终于被自己老伴的哭声给打垮了,他变得垂头丧气,精神焦躁,最后忍不住开始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们不该得寸进尺,我们只是想睡得舒服一点。在家里我们两个老人从来就没好好睡过,他们睡着后会把像死人一样沉重的大腿和胳膊搭在我们的肚子上,压在我们的胸膛上,我们的老骨头像腐朽的木头一样嘎嘎作响——”“关我屁事!”你毫无怜悯的喊道,你现在拒绝怜悯和同情,它们已经成为怯懦的同义词。“你们今天就给我滚蛋!哪怕你们睡在垃圾堆里,睡在厕所里,睡在粪堆上,都不关我的事!”你有些疯狂地喊道。老头不说话了,老太婆也停止了哭泣,他们都低着头,不敢看你,仿佛你的眼神已经变成了可以切割铁板的灼烫的激光,一不留神就会把他们切成碎片。

中午的时候,老头和老太婆还赖在你的房间,你知道他们是在等待他们儿子的到来,那两个年轻力壮的无赖才是你真正的对手。他们的力气合起来可以把你举过头顶,他们的口水加起来可以淹没你的脸面,所以你只有变得比他们更加无赖更加无耻才能征服他们。

你觉得不能站在房间里坐以待毙,等他们来了敌人就变成四个了,你的下场和上一次被打翻在地的下场不会有什么不同。你现在应该主动冲进他们的房间,先发制人,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你突然想到这不正是“围魏救赵”之计吗?

你来到他们的门前,用力推了推门,淡黄色的门板纹丝不动,看来里面还上着锁。你握紧拳头开始拼命敲门,门板上快要剥落的油漆皮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很多纸屑被丢在篮子里拼命摇晃着。然后你把脸紧紧贴在门上窃听里面的动静,似乎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似乎对开门与否犹豫不决。你转身走进水房,从门后拿起一杆拖把,将裸露的一端对准门板用力砸去,好像这扇门和你有着深仇大恨。你专心致志地砸着,像是木匠钉着钉子,鼓手敲着鼓。木屑噼里啪啦四下散开,门板刚开始还发出牛皮大鼓洪亮的声音,后来就只能像破纸箱一样发出沉闷刺耳的噪音了,两条很深的裂痕在门板上不断生长着。你继续毫无怜悯地砸,你对自己说,就算里面是太平间,你也要把死人震醒。

你不停地用力砸着,你要让侵犯你的这些无赖尝尝被侵犯的滋味。你甚至沉浸到一种向上漂浮的欢乐状态之中——就像一名指挥家沉醉到自己指挥的交响乐之中。这时,门突然从里面拉开了,你从云端一下子坠落到了人间,坠落到了这个灰暗的楼道里。你看到鹅男人气愤得脸都扭曲了,他看到你没有多余的话,直接扑上来用手勒住你的领口。你没有丝毫吃惊,你的脸上甚至嘻笑起来,似乎他撕住的不是你的领口,而是别人的领口。鹅男人显然被你的这种神态给迷惑住了,他勒住你的领口却忘记了或者说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幸好他的鹅弟弟及时冲了出来。鹅弟弟一边忙着系裤带,一边对他喊:“打狗日的!”你不慌不忙地说:“打我我就报警。”鹅男人的拳头举在了空中,像一枚燃料用尽的导弹,摇摇欲坠。鹅弟弟又喊了一声:“打啊!”鹅男人仿佛一个梦游病患者被叫醒一样,浑身打了个哆嗦,然后恢复了勇气,拳头被猛然握紧了。你嘻笑着,半真半假地说:“你打啊!你打了我你老婆会伤心哦。”鹅男人的脸一下子红了,似乎他已经知道了你和他老婆的丑事,他怒火冲天,拳头向你落了下来,你灵活的向后一跳,躲开了他的打击,然后你毫不犹豫地向他扭曲的脸上吐了一口预谋已久的痰。鹅男人被你的这个无赖举动给彻底激怒了,他再一次恶狠狠地扑了上来。你又躲了过去,但是你的右脸突然感觉到一阵温热,然后有液体流下来落进了你的领口。你明白,那是一口痰。你向右侧望去,鹅弟弟正得意地笑着,他对你说:“别以为就你会吐痰!”

鹅男人恍然大悟似的哈哈大笑,全然不顾你刚才吐在他脸上的那一口痰正顺着鼻翼流下来,即将流入他豁然大开的嘴里。然后他不再将整个身体笨重的像麻袋一样扔过来,他也开始了远程射击,对你吐起了口水。你急忙惊慌地躲避,像是电影中躲子弹的武林高手。你的右脸开始奇怪地灼痛着,仿佛刚才击中你的不是口水,而是一颗子弹。但你宁愿那是一颗子弹!一想到那是从鹅弟弟那张无比恶心的嘴里吐出来的无比恶心的唾液,你就感到无比恶心。鹅弟弟紧跟在鹅男人身后,他们开始步步紧逼,对你吐出了更多的口水。刚开始的时候,你还左逃右窜,试图减少自己被吐中的机会。但是你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像雨点一样密集的口水所击中。吐在脸上的你看不见,只是感到整个脸浮肿起来了,灼痛感像火焰在脸颊上跳跃着。吐在衣服上的你也几乎看不见,因为它们渗透进了衣服的纤维,只留下了一些黑色的水渍,像是一些丑陋的伤疤。吐在胳膊和手上的你看到了,它们像螃蟹吐的白泡泡,像洗衣服时的肥皂泡,被它们覆盖的皮肤起满了鸡皮疙瘩,变得极其搔痒,随后变得极其灼痛,像是盐酸或是硫酸在腐蚀着你。你忍住强烈呕吐的感觉,把它们使劲抹在你的衣服上,它们转瞬间变成一道黑色消失了,但你呕吐的感觉却更加强烈了。

鹅男人和他的弟弟看到你的狼狈样子开始哈哈大笑,他们把一肚子的怒火变成了有趣的游戏,把生气变成了欢乐。他们的嘴里仿佛藏有一个水泵,能抽出源源不断的地下水来。他们站在一起,齐头并进,并肩作战,你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只好转身逃跑。这样更给了他们可乘之机,他们一边追着你,一边开始互相竞争和比赛。

“三,三,我吐中了三次!”鹅弟弟在你身后兴奋的叫道。

“你算个屁!我已经吐中四次了。”鹅男人的声音异常兴奋,像是中了彩票。

最糟糕的事情出现了,你的头皮也感到了水的湿润和冰凉,你想到那是口水渗过头发滴下来的,你的身体由于极度恶心有了强烈的反应,它开始像失控的发动机那样颤抖,一阵寒流顺着脊柱延伸到腰部,你几乎跑不动了,每一次深深的喘气都混合着五脏六腑的恶心,在你的嗓子眼附近试图喷薄而出。你想用手按摩一下痉挛的前胸,但你的手上也沾满了恶心的口水,你变得无所适从,索性停了下来,站着不动了,就像刚才被你的唾液淹没的老头那样听凭别人处置了。可是鹅男人他们从你的身后拼命追过来,跑得飞快,由于惯性他们冲到了你的前面才收住脚。你不甘失败,马上抓住这个机会开始反击。他们在短时间内被你吐中了好几次。他们不笑了,怒气重新浮现在他们的脸上,他们挺着沾满口水的丑脸冲了过来,像骑兵一样挥舞起了他们野蛮的拳头。这时,你身体和心理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你哇的一声,把那些一直被恶心狠狠驱赶的食物和体液全吐了出来,像油井一样壮观地喷发了,鹅男人和鹅弟弟的脸上、身上全是你呕吐的秽物,花花绿绿的一大团,没有嚼烂的青菜碎片随着这和泥石流差不多浑浊的流体显眼地移动着。鹅男人率先不行了,他仿佛被人用力按住了脖子,瞬间就蹲了下来,痛苦地呕吐了,发出很令人心悸的声音,鹅弟弟紧随其后,也吐了一塌糊涂。你吐完了,泪水淹没了眼前的景物,胃部的痉挛停息了。但是,你的内心却感到了强烈的无以复加的恶心。你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从身体内部掏出来了,嘴里充满了半消化的食物残渣,苦涩和腥臭让你泪流满面。

你们三个人都变得僵硬,像是全身被喷满了迅速凝固的胶水,像是被南极的严寒眨眼间冻僵了。你们都不说话,连大气也不敢出,仿佛一不留神恶心的秽物便会钻进你们黑暗的体腔。你们谁也没有勇气看看对方,因为你们没有勇气面对龌龊的自己。你甚至痛苦的闭上了眼睛。突然你听到鹅弟弟哭了起来,你一时有些弄不清楚他为什么而哭,你睁开眼睛看着他,他还蹲在那里,低着丝瓜脑袋,像是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在后悔自己的罪行。而鹅男人蹲在旁边,还在不断干呕着,有点像一个在街边喝醉酒的人。这个情景突然让你想起一件童年的往事——已经被你刻意遗忘很多年的往事。那是你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周末和一群小朋友去人民医院的后院玩,你们在一个垃圾堆旁边发现了一个死婴,不知道谁提议说用石头砸他。然后大家像疯了一样从地上捡起石块扔过去,离你最近的那个小朋友,拼命呐喊着,像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一样,他甚至从你的怀里抢走你的石块扔过去。你的胆子不大,感到极度恐慌,但是你的心里越恐慌,你就越要捡起石块砸过去,这样你的恐慌才能被减轻,或是被那种邪恶的兴奋与欢乐所掩盖。附近的石块被扔完了,大家的目光开始向较远的地方搜寻。你看到离你不远处有一块红褐色的完整的砖块,你兴奋不已,迅速跑过去把它抱在怀里,但是离你最近的那个小朋友野蛮地夺走了它,你看着他一直跑到死婴的身边才停下来站好,然后狠狠地砸了下去,发出了一声令你永远惊恐和战栗的沉闷声响,红白相间的脑浆喷了出来,他的脸上和身上都沾满了那种粉红色的豆腐脑似的东西,他大声哭了出来,那种哭声是极其受惊的人才能发出来的。你和其他小朋友站得远远的,都吓呆了,过了一会儿有几个小朋友哭了,呕吐起来。你突然开始恨他们和恨自己,这种愤恨让你开始拼命跑,没有方向,越跑越远,似乎这样就能摆脱恶心的事件、恶心的他们和自己。跑啊跑,一个草坪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不顾一切的一头扎了进去,你闻着湿润的草腥味开始嚎啕大哭了。

你最不愿意回想的往事现在清晰地涌现了出来,你强烈地感到现在的自己还是那个十岁的孩子,充满了恶心、慌乱和惊恐,却又被邪恶的兴奋所俘获。你深深地感到成人之间的斗争也只不过是一种严肃的恶作剧,因为严肃,邪恶的欢乐也变得近乎神圣,变得比做爱的高潮还要强烈。你的泪水开始急剧增多,由肉体的反应变成精神的耻辱,时间究竟改变了什么?时间就像一堵矮墙一样,十岁的你轻轻跨过了矮墙,然后站在这边犯同样的错误,因同样的错误而哭泣。你哭得无声无息,胸膛和嗓子由于极度压抑变得疼痛,但你毫不放松对它们的暴力抑止,因为哭出声音来你会听到自己对自己的嘲讽,会让耻辱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壮大,然后压碎自己的灵魂。

你哭了好久,随后感到有一种东西离你远去,仿佛和刚才流出的泪水一起被蒸发掉了,仿佛一种活跃的能量最终变成了宇宙中死寂的熵。你感到了无聊和轻松,你不再恶心或是痛苦,但你也不再有什么疯狂的欢乐。可以说,你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杀死了你精神的自我。你全身软绵绵的向水房走去,身体像是用纸做成的。另外那两个人已经被你彻底忽略了。你来到水池前,把水龙头拧开到最大,然后把头伸了过去,一阵令人心悸的冰凉让你全身发抖,但你的内心感到了舒服。你这样弯着腰冲了好久,直到头开始眩晕和疼痛才站起身来,一任头上的水往下流,在你的背上和胸前形成数条冰冷的小溪。这时,你才像是恢复知觉一样看到鹅男人和鹅弟弟也在你的傍边冲洗着,他们都光着上身,皮肤紧紧地绷在肋骨上,肋骨与肋骨之间深深的凹进去,似乎只要用刀子轻轻一划,心脏或是别的什么器官就会掉出来。他们看到你在看他们,但他们不敢看你的眼睛,甚至他们很有些目不斜视的样子,一转眼间,你成了他们的陌生人。当然,他们也成了你的陌生人,永远的陌生人。你对他们没有了怨恨或是厌恶,你从本质上开始回避这个问题。你的愤怒和你的灵魂一样变得支离破碎,然后离开了你,你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不会再聚合起来。你走回房间,老头和老太太坐在床上不知在窃窃私语什么,他们应该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你不想理会他们。你找出几件干净的衣服,拿起毛巾又向水房走去。

你需要好好的洗个澡。

晚上的时候,老头和老太太还没有任何搬走的意思,但他们显然变得有所顾忌,每个行动都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如非绝对必要,他们都不会从你的视线下经过。你也不去理会他们,只管做自己的事。你换上干净衣服后,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但你一点也不愿意回忆下午的事。鹅男人和鹅弟弟似乎也和你一样。他们整个下午都没有露面,直到女人领着鹅男孩回来了,他们才鼠头鼠脑地溜进了你的房间。你们之间产生了一段神奇的距离,这段距离使你们居然能够视而不见,而且带来了绝对的安全;这段距离,就像是相同磁极或是同极电荷之间相作用、相排斥的距离。女人显然对下午的事情一无所知,她像你的家庭主妇一样开始熟练的做起饭来。你看着她的背影,想了想昨晚的事情,身体又有了反应,你对身体的无耻有了新的认识。你走到她的身后,伸出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后慢慢地饶有兴味地向下摸,女人的脸红了,想避开你的手,却不敢有大的动作,以免更为充分的暴露自己。但是,实际上鹅男人和鹅弟弟显然已经看到了你这个出格的行为,但他们却垂头丧气、默不做声,变得逆来顺受了。他们的这种表现其实早在你的预料之中,不知道是他们容忍了你,还是从内心最深处接受了你。尤其是鹅男人到底怎么想的你就不得而知了,你也根本不想知道。老头和老太太更是一脸默然,他们能住在这里睡个好觉就很满足了,他们不希望再有新的变动。你变得更为大胆,把整个身子贴了上去,做出猥亵的动作。鹅男孩一直盯着你看,然后有些害怕地问你:“你在干什么?”你突然觉得发生了这么多令人沮丧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总结的机会,你生怕他们听不清楚似的一字一顿地朗声说道:“操你妈!”

你和他们就这么生活在一起。你还真的习惯了这种生活。有女人为你按时做饭、洗衣服,甚至还可以随时满足你,你已经别无所求了。虽然老头和老太婆有时会很响地打呼噜,但你慢慢也习惯了,到后来它们已经变成了你的睡前伴奏曲,增加着你睡眠的深度,没有它们,你梦里还觉得不安稳。而且可笑的是,你自己也开始很响的打呼噜,有一次你居然被自己巨大的呼噜声给吵醒了。你开始越来越倾向于认为,你和他们会永远生活在一起。但是,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这样的稳定状态又发生了变化,这一次,你很难说清楚是离开了他们,还是走近了他们。

那天,你在水房里碰见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尽管她灰白色的睡衣有些旧了,但她的美丽仍然让你眼前一亮。她正在洗手,你就仔细地研究着她的手,她的手皮肤细腻,手指修长,像是舞蹈演员或是钢琴家的手。惊人的美让你目瞪口呆,仿佛在经过漫长的岁月后你才重新记起世界上还有美丽的东西。你的脖子居然朝女人手的方向自动伸长了,这样你看起来酷似一朵巨大而奇异的向日葵。她发现了你奇怪的举止,有些不知所措,然后皱了皱好看的眉头,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转身匆匆离去。你毫无廉耻地紧随其后,看到她走到你的斜对门停住了,然后推门走了进去,把门狠狠地锁上了。

当天晚上,你吃过鹅男孩母亲做的饭,坐在桌前看了看报纸,等到他们都去睡觉了,只剩下你和老头老太婆,你才感到有一股焦虑和烦躁让你无法安静下来。你忍耐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失败了,因为你不由自主地蹲下了身,把你的铺盖卷起来了。老头和老太太似乎对你的这个行动期待已久,他们安静地望着你,像是你的祖父祖母。你甚至朝他们微笑了一下,然后你打开门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斜对门的门口心里才安静下来。你很有礼貌的轻轻敲了敲门,然后你听到里面的女人问了一句“谁啊?”你静静站着,悄悄等待,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你紧紧抱住铺盖卷,迫不及待地向里边闯去,漂亮女人猝不及防,被你挤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大声喊道:“喂!喂!喂!你干什么?”你笑着说:“别喊别喊!没啥事,我来你这里住几天。”你走进房间中央站稳后,才转过身来看到女人惊惶失措的样子,她的脸上还贴着白色的面模纸,由于惊恐右边脸的纸掉了下来,这样的效果是让人觉得她左脸的肉被剔光了,露出白森森的骨骼一样,那样子又恐怖又滑稽。你打量了一下她的房间,里面的布置也很简单,不过很干净,比你多一个布衣柜。你很喜欢。你把铺盖卷丢在地上,打开,和她的单人床方向相平行。然后你不慌不忙地躺在上面,盖好被子,就像在自己家一模一样。女人尖声怪叫着,开始骂你,甚至用脚来踢你,你都不为所动。你看着她漂亮的脸由于急躁和生气变得有些扭曲,不知道为什么,你感到幸福,她越是惊恐你的内心越是舒服和平静。你对她说:“有什么好怕的,我不偷不抢,我就是来睡觉的,别吵别闹了。”女人果然停止了大呼小叫,安静了,但她的脸上升起了更为疑惑的神情,像是被人用枪指着背后,不得不做出的举动一样。你微笑地看着她张惶失措的表情,渐渐地,她的脸、她的身体像烟雾一样在你眼前变得朦胧和模糊,你不再搭理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像是一个失眠很久的人一样,你很快就睡着了。

2006年1-2月

刊《大家》2007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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