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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风景

王威廉 作品   2011年07月20日 3:29   评论»  

看不见的风景

王威廉

成长常常被认为是一个蜕变的过程,生命经过痛苦的仪式终于脱离了旧的躯壳,焕发出湿润而又新鲜的光泽,仿佛只要越过这个临界点,目光就不会仅仅停留在事物的表面,而是会一直深入下去,终于有一天就会抵达那些黑暗的根须。很多年来,我坚信这一点,我的耐心像动物的冬眠一样长久。但是每过一年,我都感到往事在加重,而未来却在减少。我无法确定自己相对于那个临界点的位置,或许它尚未来临,或许它早已被轻松地逾越。

这个夏季过剩的雨水常常模糊我望向窗外的视线,无数透明的雨滴叠加在一起居然让世界变得如此晦暗。这正如人的生活与记忆。每一天迅速地掠过,几乎只容得下一个短暂的哈欠;或者,在很多天的早晨醒来,疑惑于时间的静止、环境的静止以及自身的静止。但是,这些透明的日子叠加在一起,居然也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雾。来时的道路早已无法寻觅,只有记忆的筛子从远逝的岁月中过滤了层层往事,像一卷卷陈旧的电影胶片,展现在颠倒过来的望远镜那头。

因此,往事是残缺的,部分的,是一个人的生命遗漏下来的框架和草图,它总是像铁屑一样追逐着生命的磁石。正像我能够记得的童年:青藏高原上的城镇与草原,八百里秦川中的祖坟与血亲,它们总是构成一个奇怪的国度,梦中的我在其中过着当前的生活。所有的经历纽结成一团,那些自以为是的刻度与标记完全消失了。我在中学的教室里和大学时代的同学一起上课,而讲台上和蔼可亲的笑脸却是小学的语文老师。在梦里,这一切是和谐的,是真实的,甚至有一些事情跃出了我的控制,和现实的记忆混杂在一起,构成了新的往事。这个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水乳交融,难分难解。现实与梦影,清醒与迷醉,生活与回忆,这些正与反的人生碎片彼此依赖,不但不能否定一方面,而且都不能轻视一方面。

多少年来,我总是觉得自己以往的生活像爬楼梯一样,受困于一阶再一阶、几乎永无休止的刻板规则。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我忍受着自己内心的反叛,忍受着身体的疲惫。我告诉自己这种社会给人们制造的潜在规则总是要结束的,就像是注入瓶中的水,满了一定会溢出来。等到那时瓶子里的拘束生活终会结束,而我则必然喷薄而出,来到一大片风景迥异的辽阔天地。但我现在早已从那隐形的瓶子中漫溢了出来,却几乎没有任何轰轰烈烈的喷薄,只是安静地流淌下来,在无际的平原上化作了一脉溪流。

纪德在《人间食粮》里写道:“你永远也无法了解,为了让自己对生活发生兴趣,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我记得一个朋友让我读到这句话时,我因为这句话的准确和深刻而感到深深震撼。或许应该解释一下,纪德所说的“生活”指的应该是我们身处其间的全部生活,是高贵与鄙俗、荣耀与羞耻、天堂与地狱、阳光与黑夜并存的生活。而不是我们通常为了一部分而牺牲另一部分的生活。完整的生活或许并没有急切的目的,也并不是一道必须刻意解答的选择题,而是我们所要注定经历的这个时代的一切。

对这样的生活发生真正的兴趣是非常困难的。人在大多数时候只是利用生活,只有伟大的哲人才能接近真实的生活。对我这个选择写作的人来说,我经常赞赏“文学的炼金术”,信任伟大的语言能够照亮生活,信任优秀的诗篇能够点石成金。或许这样的信念是对的,它促成了不朽的艺术。但是从另外的角度看,艺术会不会是一层华丽的帷幔,挡住了一些原本我们需要领略的景色?还是说,艺术像一面凸凹不平的哈哈镜,扭曲了生活的细节与我们的感受?

这个时代对于个体来说,是一个悲剧时代。日益复杂的现代生活造就了当代人心灵的分裂,也造就了一批思想大师的敏锐与深邃。他们对个体的卑微存在有了新的阐释,比如个体的自由其实是多么有限,比如个体的一切多么依赖于外界的塑造。我曾震撼于他们的深邃,他们的确探测到了人类社会的许多秘密神经。但是我更为个体的存在感到悲哀,我的目光并不能直接触摸到事物的表面,我的眼睛与事物之间永远有一层透明的晶体。这个晶体可以理解为文化、历史以及个人在某个时刻的特殊处境等等。

那么我们究竟能看到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当别人著书立说的时候,相反,我用了三年的时光浪迹天涯,以便忘记头脑中学到的一切。这个退化的过程是缓慢而又艰难的;对我说来它却比人们所灌输给我的所有知识都更为有益,是一种真正教育的开端。”——再次引自纪德的《人间食粮》。

有一段时间,我也没有读任何一本书。但我谈不上是在追随与模仿伟大的纪德,我没有那样的智慧和勇气,我只是在做一个小小的自我实验,看看自己究竟有没有独自思考的能力。我的内心渴望看到更多的真实。我把这戏称为 “文化视觉”的自我疗程。一段时间后,我感到自己头脑中有许多清晰的知识被慢慢遗忘,一些他人的言论逐渐模糊。一方面我希望如此,我多么希望自己的精神生命重新获得自己的心跳;但另一方面,我深深惧怕我会就此丧失思考与谈论事物的能力。我见过一些人,他们依靠一些概念就可以高谈阔论,但是在面对生活的时候,他们的谈论就显得虚弱和空洞。或许生活就是拒绝概念的,它过于丰富。我怕面对生活的丰富时,发现自己的贫乏。值得庆幸的是,我在中断阅读以后,我的想法更为活跃,它不再局限成知识的形态,它更轻盈,更透
明,也更容易飞翔。

我觉得对于个人的精神生命来讲,想法是比思想更重要的东西。想法,或许可以理解为一个人与无边的生活初遇之际的感受,可以理解为内心之眼的一种“看”。它是精神生命的火焰,我们所有的经历都会成为它的燃料。我们阅读,我们旅行,我们热爱,或许只是为了延续它的燃烧。想法比起思想距离阅读与文字要远些,但是却距离此刻的存在更近些。想法是一个人灵魂的自言自语的东西,并不要求别人一定要听懂。当我拥有了丰富而敏锐的想法,我对自己的孤独感到很满足。因为我的孤独并不是一种封闭,它以想法的方式和生活的无穷在对话、在交流,它终将变得充盈。

一个星期有五天的工作日,经历重复的行程,掠过重复的风景,而剩下的两天为了下个星期的继续生存我们不得不“保养生息”。那些遮挡阳光的人造建筑物在我们的脸上放下漫长的阴影,那些建筑物之间狭小的缝隙让我们理解了天空的明亮,而在缝隙和地面交界的地方,填充了可怜巴巴的却昂贵十足的绿色“花园”。即使我们能够忘记书本的知识,忘记文化的偏见,但为了内心的宁静与健康,最终我们也将试图对这些景物视而不见。

这些景物更多地存在于想象之中。或者说这些景物是一种“现代巫术”的触媒,它提供了现代人在这个时代的安慰与幻想,而且它暗示了某种光荣的未来。但遗憾的是,它本身的存在却常常使这种未来显得锈迹斑斑、面目可疑。因此,一个人漫步在城市里,就是面对历史与生命中某种不确定的状态,它检测着一个人的判断能力。当然你也可以说,这种状态自有它的魅力。

久居城市你绝对需要精彩的出游,即使城市其实常常远在你的理解之外。在我的体验当中,我觉得一座陌生的城市总让我有逃离的暗喜,让我明白什么叫一个人的独处。我觉得人与环境的关系特别像物理学里的注水的U型管,在过于熟悉的环境里,人与环境的就会处在同一个水平面,不再有波澜和流动;但当人面对新环境时,那种压力的平衡打破了,新的清新的生命感觉从高处降落下来,注入到人的内心。生命是惧怕静止的,流动的才是生命。因为只有流动才有无数的可能性,才有新鲜、充盈、诱惑和丰富;而静止尽管是必然,却通常预示着死亡。

一个人面对一片风景的时候,首先自然是观看与欣赏,但在这个过程过于持久之后,人与风景必然融合在一起。在外人看来他构成了风景的一部分,被这片风景所吞噬;但实际上,恰恰相反,风景变成了他的一部分,他走到哪里心里都装着同样的景物,他像寄居蟹一样带着自己的世界,和世界的其他部分变得绝缘。尽管你可以指出像福克纳这样的作家在“一块邮票大小”的土地上创作出了不朽的作品,但你得了解,伟大的作家具备“转化时代”的能力,正像作家卡彭铁尔论述的那样,是巴尔扎克、乔伊斯、普鲁斯特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时代。

但是,或许在今天,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出游的条件和时间。即使有,也不一定有出游的心境。旅游在很多时候是一种时尚,一种奢侈,一种交谈时新的话语权力。这样的旅游毫无意义,这样的旅游将成为生活的负担。葡萄牙作家佩索阿在他伟大的《惶然录》里曾写下“头脑中的旅行”,这种心灵的“梦游”指向“不知道的国家,或者指向纯属虚构和不可能存在的国家”。我很欣赏这种头脑里的旅行,而且我觉得心灵的梦游应当是生活能够被我们或热爱、或咒骂、或忍受的必要元素。但是,这不能成为我们逃避一场真正出游的借口:我们的生活正越来越变成影视剧里的一座微不足道的盆景,假如我们还有勇气和智慧发现这种可悲的处境,那我们敏感的内心将是怎样的痛苦啊。加缪曾肯定地说:“没有生存的痛苦,便不会热爱生活。”那我们应该感谢这种生存的痛苦吗?我们应当像古希腊神话中的西绪福斯一样,把粗糙的岩石再次推向生活的顶峰,然后安静地等待它的再次滑落?

纪德站在这篇文章后面的某处。他的眼睛望着你,像是暗夜的星火。在我们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对生活发生了兴趣之后,纪德接着告诉我们:“但现在生活既然让我们感兴趣了,这兴趣定将会像一切事物一样——使我们着了魔。”我对这样的说法感到吃惊,第一次知道生活也是能让人“着魔”的东西。

一种“着了魔”的生活,应该是怎么样的生活呢?我不确定在我的生命体验中我有没有经历这样的时刻,但“着了魔”这种强烈的不由自主的状态却对我充满了极大的诱惑,它对我而言是一种召唤。而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勉强从这种召唤中脱身而出。因为在我沉静下来的时候我感到了这种召唤的空洞。事实上即使每一刻我都对生活充满激情,我也不能肯定能从生活中得到什么。当我总是惦记着要去“热爱生活”的时候,我会突然对“生活”这个词语感到疑惑和陌生。我知道,抽象的东西有时候是精华,有时候却只是一些干枯的概念。正如所谓的“生活”。当我们真正生活的时候,恰恰是我们忘掉了这些对生活的命名与书写。

我回顾自己的成长,正是在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我得出了有关世界的种种结论。我曾振振有词地满足于这些结论的发现,透过诱人的词汇我变得躁动不安。我觉得“生活在别处”,在远方,在未来,总之不在此时此刻。这样的结果是,那时我在眺望现在,而现在我却在回忆那时。而且,我知道这没有什么特别的,无论身边的人还是书中的人几乎都经历着这样的过程。现在,对世界和生活我越来越难得出什么结论,我所渴望的“成长的仪式”也没有出现,我更不知道我对这个时代可以了解多少。不过,我已经不再追求那个“仪式”了,因为仪式是人为的而非自然的,当我惶恐于再用语言命名我自己的时候,对仪式的渴求就像魔咒一样被取消了;而此刻,我的眼前几乎是一片混沌,理解这片混沌或许需要一生的时间。

德语作家卡内蒂在随笔《钟的秘密心脏》里写道:“在他身上一部分变老而另一部分尚未诞生。”我对自己常有这样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不是处在过去与未来的缝隙之中而痛苦,而是我痛苦于没有这样的一条缝隙来让我感到安全。我觉得生命最大的压力都来自于过去,过去像一个不断膨胀的气球,而我趴在上面,不知道自己被推向哪里。

在我的生活化作平原上的溪流之后,我觉得溪流的故事最好这样讲述:最初的时候,伴随溪流的只有伤感。但在经历了足够漫长的时间和旅途之后,溪流对能否汇入大海已不感兴趣,它甚至开始忘记有关大海的想象,它明白只要是溪流就注定要汇入大海,而汇入大海正是溪流消失之际。但或许,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沿途的风景。
我曾在和本文同名的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我无法看见事物内部的阡陌
无法看见灵魂深处的动荡
也无法看见他人的存在与生活
这些看不见的风景
有可能浮现在别人眼里
也可能永远无人可见
但它们和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存在

我不知道我是谁
或许我就是寻找那些看不见的风景的人
在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之前
我所说的话无足轻重

诗人米沃什在他的诺贝尔获奖演说中提到:“‘看见’不仅意味着置于眼前,它还可能意味着保存在记忆中。‘看见而描绘’也可能意味着在想象中重新构造。”我说的看不见仅仅指眼睛的看不见,以这种方式强调了那种米沃什意义上的真正“看见”。无论怎么说,那些看不见的风景都是为了让灵魂的眼睛得到休息,就像街角的长椅随时准备接纳疲惫的行人。面对眼前这些变幻莫测的人与事,我希望在闭上眼睛的时候,我能够获得另外一种更清楚更警醒的目光,它将穿过事物的颜色和表面,来到一小块能够让心灵休憩与沉思的林中空地。

 

原载2006年10月《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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