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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法生活

王威廉 作品   2011年11月03日 8:32   评论»  

王威廉

引 子

(场景一)

父亲:知道吗?你要好好的生活。

小孙:怎么样才算是好好的生活?

父亲:就是像样的生活。

小孙:像什么样子?

父亲:当然是像个人样!

小孙:那人样又是怎么样的?

父亲:你就是要和我抬杠是不是?

小孙:不是啊,我已经是个人了,还要怎么样才能变得没有人样呢?

父亲:像你现在这样的熊样就活得没有人样!

小孙:那你说个人样出来啊,我好照着那个样子去活。

父亲:你白看了那么多名人传记了吗?你看人家怎么活的!

小孙:那你觉得你活得有人样吗?

父亲:你他妈的给老子滚出去!滚!

(场景二)

小孙:教授,什么是“合法性”?我有些不懂。

教授:“合法性”这个概念虽然在韦伯和哈贝马斯那里更多的是代表一种规范的社会与政治秩序,一种权力来源的正当性,但这个概念还有着更为广阔的内涵。合法性的问题触及到了我们人类世界的建构基石,这包括方方面面,从外在的社会组织到内在的精神生活都有一个合法性的基础,这可以看作是一个前提,对这个前提的反思是非常重要的,它关切于我们文明大厦的稳定……你明白一些了吧?

小孙:那么这个合法性如何来确定它自身是否合法呢?

教授:一般来说,可以通过历史实践得出的研究结论。

小孙:历史结论只能证明哪些是错的,但不能证明哪些是对的吧?

教授:怎么不可以?

小孙:如果能够证明,我们就可以不断调整,那我们现在的合法性基础就是绝对合法的啦?

教授:你应该知道,理论与实践之间的距离是很大的,我们知道什么是好的却不一定能够实现那个好的。

小孙:我知道了。我们知道什么是好的却不一定能够实现那个好的。谢谢您。

1.我宁愿叫你老爸

“史博啊史博,你一天到晚呆在这里不会死吗?”推销员小孙一进门就大声地叫骂着,尽管用词极度恶劣,语气中却饱含着羡慕之情。

史博趴在电脑前连头也没回地说:“狗日的小孙,你的腿还没跑断嘛?”说话期间,他的右手依然很有规则的移动着鼠标,快速点击着。

小孙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再理会史博了,仿佛史博只是一只奇怪的鹦鹉,进门和他说两句怪话就完事了。小孙把随身背的劣质皮包随手扔在了面前的破烂沙发上,然后迅速脱光了衣服,连内裤也脱了,因为他知道史博是永远不会回头看他的。他进了卫生间,开始洗澡,冰凉的水冲在汗津津的皮肤上让他很舒服。全身的肌肉都是酸软的,他不清楚他今天又走了多少路,他总觉得哪天应该像汽车一样给自己的身体安装个测量路程的仪器,那样他就可以确切地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少路。但是他转念一想,这有什么意思?自己走的路全是重复的、枯燥的、无聊的,又不是余纯顺徒步壮行全中国。他这个渺小的小孙走的路多,只是累,浪费鞋,又没赚到什么钱,真是不值。想到这里,他抬起脚使劲搓揉起来,脚底的老茧像是焊上去的一团医用橡胶,他的手使劲撕扯着,试图将那团东西弄下来。

这时卫生间的门突然被一脚踹开了,史博急促地走了进来说:“不好意思,我要撒尿。”

“你他妈的也不敲门!”小孙赶紧转过身去。

“你还害羞?我又不看你那小玩意儿。”史博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小孙脚边十厘米处的马桶里响起了水流声。

“你那才是小玩意儿呢!”小孙回头看看坏笑道。

“是不是小你要试过才知道!”史博恶狠狠地吼叫了起来。

“滚!贱人!”小孙也吼叫着把头扭回去了。

“尿完了真爽啊。”史博哆嗦了两下子,突然说:“你看你的身上一团团的红色,是不是寻花问柳玩出病来了?”史博一边怪笑,一边抬起脚来狠狠踹了冲水的按钮,黑色的污水顺着按钮流了下来。他迅速离开了,连卫生间的门也没关。

“变态!”小孙大声骂道。他踮起脚尖走过来把门关上了,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红色,那是被汗长时间浸泡而过敏的。他拿起花洒使劲向那里冲洗,没想到那里变得更红了,他生气了,使劲朝那里抽了两巴掌,那里红得简直发紫了。

洗完澡,也不擦,他就那么全身滴答着水珠走出来,在史博旁边一张又旧又破的长条藤椅上狠狠躺下了,藤椅发出了可怕的呻吟声。史博看也没看他就说:“你又犯贱了?”他没再理会史博这条完全陷入游戏世界的疯狗,双脚舒服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小孙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房间没有开灯,只有史博的电脑屏幕依旧闪烁着。小孙全身冰凉,打着哆嗦,是被夜晚的冷风冻醒的。他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胃里涌起了一股强烈的饥饿。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他突然觉得无比憋闷,觉得自己的日子简直不成样子了,他闭上眼睛怒吼道:“史博!我操你十八代祖宗!!”巨大的怒吼声让他自己的脑子里冒出了无数的金星,嗓子眼也有了一丝血腥味。电脑屏幕暂时停止了闪烁,传来史博半死不活的声音:“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呢!一天到晚就玩那个破游戏,你也太他妈无聊了!”小孙坐起身来,随便抓起了一件衣服就套在身上。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我要是不无聊,我当然不会打游戏了。你告诉我一些有聊的东西吧?”史博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那么开心,好像小孙不是在骂他,而是在说一个无比可笑的笑话。

“那我告诉你一件事。下午我父亲打电话来,说要过来。”小孙结结巴巴地说道,像是在说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史博嘴里喃喃说“不是吧”就转身开始保存游戏,然后犹豫了一下才关闭了游戏。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很多。小孙一直都在这种游戏的嘈杂声中生活和休息,现在这种背景音没有了,他感到自己的耳膜还在微微发胀,似乎有点不习惯。他静静坐在那里,等待着史博的回话。但是,史博变得像个神经病一样。“不是吧,不是吧。”史博突然变得只会说这个简单的短语。“不是吧,不是吧。”他念叨着站起身来去开了房间的灯;“不是吧,不是吧。”他按摩着自己疲惫而麻木的双腿;“不是吧,不是吧。”他从桌上抓起一个茶杯,也不管是什么时候的水就一饮而尽。

“我父亲来这边出差,说顺便看看我,并不是专门过来的。”小孙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一样,急切地补充道。

“不是吧,不是吧。”

“你打游戏是不是打到神经病犯了?”小孙终于极为不满地说,“又不是你老爸过来,你着急什么啊。”

“这不是谁的老爸问题,”史博终于开始说正常的话了,“而是谁的老爸来了都不好的问题。”

“为什么这么说?”小孙一激动,站了起来,也跑到桌子附近拽起一个茶杯喝了起来。

史博用奇怪的眼神上下左右打量着小孙,小孙像触电一样躲避着。史博说:“你看你那鸟样子,算是怎么回事?你老爸不被你气死才怪!”

“我怎么了?难道你很好吗?”小孙不服气地回敬道。

“我没说我好!”史博生气地往小孙胸前打了一拳,恼怒地吼了起来:“你难道看不见我们的生活不成样子了吗?!”

他也知道这生活不成样子了?小孙真是怎么也没想到,于是他跌倒在了烂藤椅上肆无忌惮地大笑了起来。史博以为是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疑惑地反问自己:“难道我说错了吗?”

“你没说错,而是说得太对了!”小孙揉着自己的肚皮笑道。

哈哈哈。史博也高兴地笑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笑。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没想到你也知道。你打游戏不是很开心的吗?”小孙问。

“按照我的个人经验来说,我在十五岁以下的时候,觉得打游戏真是开心的。可从十五岁到现在,打游戏就是一种没事找事的玩意儿。”史博一边说话一边使劲揉着眼睛,然后睁开两只血红的眼睛看着小孙。

“这么说,你一天到晚就这么没事找事?”小孙喝了一大口水,吐出来一丝发白的茶叶,那茶叶就死皮赖脸地粘在他的嘴角上。

“那你说我能干什么?”史博伸着懒腰问他。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看我每天累得像狗一样都在干嘛?赚钱!”小孙怕史博弄不清楚似的,他走到破沙发那里,拿起劣质皮包,掏出里面的钱包,把里面的钱统统倒在桌面上,对史博喊道:“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钱呐!可爱的人民币啊!”

“你就别自欺欺人了!你要真是为了赚钱会去当什么推销员?对了,您别着急,我这也有可爱的人民币,而且我保证我的比你多。”史博走到里屋掀开了自己的被褥,拿出一个报纸团来。“你自己打开看看。”他伸手递给了小孙。

小孙诡异地看着史博,然后像接过炸药包一样接过来报纸团。他把那团报纸放在桌子上慢慢打开了。里面厚厚一沓红色的百元大钞露了出来,小孙惊呼了起来:“史博你这个王八蛋怎么这么有钱啊?”

史博微笑了一下,动作迅速地把那团报纸重新包好了,然后向里屋走去。小孙兴高采烈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像条摇尾乞怜的狗。小孙不住地问:“这钱哪来的?你偷的?”史博气愤回头瞪了他一眼说:“我是那种人嘛!还不是家里给的!”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对小孙说:“你跟着我干什么,出去!我要放好人民币。”“我又不偷你的,怕什么。”小孙拿出耍赖皮的劲道一屁股坐在了掀开被褥的床板上。

“我家能给我这么多钱就好了,问我老爸要点钱比问你要还难。”小孙无比郁闷地说。

“我也是骗家里的,我说我要创业!家里信了,不过当时我自己都信自己所说的,所以,其实也不能说是骗的。”史博把那包钱塞进了衣柜的抽屉,然后细心地锁上了。他对小孙解释道:“我不是怕你,我是怕贼。这钱要是被偷了,我就要喝西北风了。”

“你他妈的就是不信我。”小孙喃喃说道,眼巴巴地看着衣柜的门被关上了。

“你还吃不吃饭?不饿吗?”史博突然这么一问,小孙觉得自己突然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刚才由钞票带来的兴奋现在变成了无限的惆怅,小孙恼怒地说:“史博,这顿得你请!你他妈的拿出那么多钞票让我眼馋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请,我请还不行嘛!”史博搭着小孙的肩膀说,“想吃什么?还是楼下那家桂林米粉店吧,通宵营业,最关键的是狗日给的份量很足,一碗就可以撑死你。”

“行,有得吃就好。不过,我突然觉得我们搞了半天问题还是没解决啊。”

“什么问题?”

“我父亲来的问题啊!”小孙吼了起来,好像身上又有劲了。

“你怎么老把你老爸叫‘父亲’啊?干嘛那么文绉绉的。”史博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因为他就是我的父亲!让我叫他老爸我叫不出口!”小孙站了起来,看着史博一字一顿地喊道:“我宁愿叫你老爸!”

2.楼顶上的交谈

吃完桂林米粉回来已经凌晨十二点半了。之所以这么晚是因为史博硬要拖着小孙去买香烟。已经这么晚了,还抽什么啊,回去直接睡觉啦。小孙哀求着史博,但史博不为所动,史博说他现在生活中最重要的两件事是睡前有烟抽,醒来还有烟抽,这两件事如果从他的生活中取消了,他就真的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那样还不如去自杀呢!”史博愤怒地喊道。仿佛他已经过上那样的生活了。

小孙只好跟着他去买烟,但是最近的这家便利店没有史博需要的牌子,他们不得不走了几个公车站的路程去另外一家便利店。

“散散步也好,我都坐了一天了。”史博有些开心地说。

“你是舒服了,我可是跑了一天了!”小孙就要哭泣了。

史博为了抚慰小孙脆弱的心灵,就开始关心他的生活。他问小孙现在的工作收入怎么样,小孙说我干上一年都挣不上你衣柜里的那一沓子钱。史博急了,说,不是吧,你还惦记着我的钱呢,早知道不告诉你了。小孙厚着脸皮说干脆我为你打工吧,你随便给点就好了。

“放屁!”史博总结道,然后一步跨进了便利店的大门,找到了他需要的香烟。

在回来的路上,史博吸着烟,然后还递给小孙一支。小孙一把就夺过来了,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迅速点上了。你小子从来都没有主动买过烟,史博有些愤怒地说,我对你太失望了。我要有你那么一沓子钱我也和你一样主动买烟,小孙满不在乎地把烟圈吐在史博的脸上。

爬上八楼,两个人喘着大气,像是两条可怜的哈巴狗。小孙说我的腿抽筋啦!史博说谁让你当初要租这么一个破烂的顶楼,连个空调都没有,白白的让其他人破坏臭氧层了。小孙说好啊,把你那沓子钱拿出来,我们换个舒服的公寓下榻怎么样?

“你还有完没完了!”史博使劲吸了一下烟头,然后向楼下使劲扔了下去。“妈的,好像烧到海绵上了,太苦了。”

“我们去楼顶转转去,怎么样?”小孙提议。

“好,上去吹吹风,顺便商量一下你老爸的问题。”

他们来到了楼顶上,像是两个在深更半夜行窃的毛贼,小心谨慎地来到了靠近马路的那一侧。你没踩到地雷吧?小孙怪笑着。应该没有,谁他妈也太缺德了,比我们还无聊,蹲在楼顶上拉屎!史博又拿出一根烟来点着了。小孙赶紧伸手去要,史博这次没有骂,只是简单地把烟给了出去。

楼下亮着几盏昏黄的街灯,狭窄的街道显得更加狭窄了,偶尔有几辆出租车驶过,让夜晚变得更加安静。这个世界像死了一样,史博呻吟着说,然后向楼下吐了一口痰。是我们死了吧,小孙沮丧地说,为什么我们不去死?史博拍拍他的肩膀说,别急,还没到时候呢,你要有点耐心。

“你老爸哪天过来?我是说具体的日期。”史博开始转入正题。

“这个他倒没说,就说过几天。”

“你也不问清楚!”

“问那么清楚干吗?又不是死刑犯,对行刑日期那么关心做什么?”

“你看看你,不,你听听你说的那些话!一个大学生能那样说话吗?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史博突然忿忿不平地责备起小孙来。

“说真的,史博,有时候我觉得我比死刑犯还惨,每天像狗一样跑来跑去,推销那几样永远没人买的保健品,真他妈的……有时我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小孙的表情隐藏在夜色中,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这样说的意思,仅仅是抱怨吗?他使劲吸着烟,那劲头像乡下老汉在吸旱烟。

“奋斗!这就是奋斗啊!你不奋斗天上能掉馅饼吗?”史博像个缺乏爱心的小学老师。

“光说我?你每天用十八个小时来打游戏,你要把那劲头用在事业上,什么事业干不成?”小孙说完才觉得这番话好像是高中老师送给自己的。

“行了行了,我们都是有问题的,我承认,我们现在不是来解决问题的吗?”史博在空中挥舞着手臂,像是伟人在发表即兴演说。

“要解决什么问题?”。

“当然是我们生活中存在的问题啦!你和我装傻是不是?”

“有哪些?具体都是哪些方面?我们应该一一罗列出来然后逐个想出对策,对不对?”小孙用恳切的眼神望着史博。

史博又点上了一根烟,说,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这个办法好。小孙却答非所问说到了抽烟上,他说我发现你抽烟和打游戏一样,没有停歇的时候。史博高兴了,说你的观察力还很敏锐嘛,没错,我不喜欢停歇,因为停歇下来的时候我心里慌得难受,我喜欢我的大脑无时无刻被别的东西占据着,最好永远也别还给我。小孙一听乐了,说我和你的情况刚好相反,我的大脑总是被别的东西所占据,我根本没有时间要回来,你都不知道我多么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我渴望那种无忧无虑的宁静。

“现在给你时间呆?我下去打游戏了。”史博说着就要下去。

“别别,这个以后再说。我们现在开始罗列我们的问题吧,我觉得刚才是个很好的开始。”小孙用力扳住史博的肩膀。

“那好,让我想想。”史博重新趴在了楼顶的侧墙上。

“好,那我就先说了。我觉得首先呢我们的生活太没有目标了。”史博望着小孙说,“有了明确的目标,我们就可以放开拳脚去奋斗啦!”

“怎么样的才叫明确的目标呢?”

“你从来不看新闻的吗?你看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大姑娘们已经在社会上混出来了,有头有脸的,你再看看咱们这算怎么回事?”史博的右手夹着烟头随着他的话语也在空中比划着,很有点神采飞扬的意思。

“按照你的意思来说,我们明确的目标就应该是有头有脸?”小孙疑惑地说,“也就是曾经父母诲人不倦地说的‘出人头地’?我这个人好像对那些没啥兴趣,不喜欢和别人攀比。史博你说怎么办?”

“你不喜欢和别人攀比,但别人和你攀比啊,你难道甘心自己成为别人的参照物吗?到时候我们班上那个傻子茂才都拿我们当垫底的,你心里就好受吗?”史博焦急地说。

小孙哈哈大笑了,说:“他要拿我们当垫底你有什么办法?说不定人家早都拿我们当垫底了,这个你要想得开,不要被那些外在的虚荣给迷惑了,那些东西太虚了。”

“好,好,好。那些东西太虚了,那我们说些实在的。比如说,我的那沓子钱总有花完的一天,到时我怎么办?我还有脸问家里要吗?”

“那你干嘛不去工作?我的工作再不好我也是工作了。”小孙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他觉得他抓住了史博的痛处了。

“你不要以为这是我的痛处!”史博喊了起来,“我告诉你,每个人都要工作的,这是谁也无法避免的。除非是走了狗屎运,得到了巨大的遗产或是摸中了彩票。我现在只是暂时推迟这个必然阶段的来临而已,你懂不懂?”

小孙暂时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想史博说的话。而史博瞪着两只牛眼使劲盯着小孙看,好像要使小孙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小孙转头看到了他的这副模样,显然被吓了一跳,他挺起脖子来叫嚣道:“史博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难道你真有神经病了嘛!你不要再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了好不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不好?”小孙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利,像是刺耳的防空警报。

“我没找借口!没有!没有!”史博也吼了起来,然后两个人陷入了一阵死寂之中。过了好久,小孙疲惫不堪地说:“算了,今天太晚了,先睡觉吧,明天再继续商议。”

史博点着头就往楼下走去,小孙嗓子眼里发出了奇怪的嘎嘎声,他不相信史博真的走了。他赶紧跟了过去,嘴里不住地问,你真的走了?你真的走了?史博头也不回地说他妈的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小孙长叹了一声说可是我父亲他就要来了啊,他就要来了啊,难道你忘了这可是个大问题?这个问题我要是今晚想不清楚我绝对会失眠的。史博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难得你也有失眠的时候,那就陪我一起打游戏吧。

下了楼顶,在黑暗的楼道中,小孙觉得自己的心情糟透了,比这黑洞洞的旧楼道还要糟糕。

3.变化如易碎的器皿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小孙才醒来,他透过胶水一样的眼屎远远就看到史博已经坐在电脑旁边了。他已经不想骂了,他想大哭一场。史博你到底是不是人啊?小孙像个女人一样抓起枕头扔了过去,轻飘飘的海绵枕头落在了史博的怀里。史博惊讶地呼喊了起来。小孙,没想到你今天的心情这么好?一起来就和我闹着玩!

“我和你妈闹着玩呢!”小孙终于哭喊了起来。没想到的是,真的有两行泪冲破了眼屎的包围,就那么凄惶地流了下来。

史博气愤地跳了起来,大声嚷嚷着你这个神经病!他扑了过来,想狠狠地教训一下口无遮拦的小孙。但在他的手指差点碰到小孙眼屎的时候,他停止不动了。你哭了吗?这不是真的吧?你这样会改变我的世界观的!史博胡言乱语哭嚎着仰面躺倒在小孙的床上,将小孙狠狠压在了身下。小孙很深沉地喘了一口气,他咬紧牙关说史博你快起来,你再不起来我的膀胱就被你压爆啦!

“你居然哭了,你居然会哭。”史博没有动弹,只是反复嘟囔着这两句话。

“我没哭,你才哭了。”小孙咬牙切齿地说。

史博一下子翻身而起,他仔细研究了一下小孙的泪水分布情况,然后点点头说这不可能是打哈欠后泪腺分泌的液体,因为流的太多啦。所以你是真的哭了,是真正意义上的哭。史博说完这番话就站起身来离开了,小孙的身体一下子觉得无比轻松。但他还来不及享受这种愉悦的轻松就翻身而起,把脚塞进拖鞋后直奔厕所,等到水流声响起的时候小腹的疼痛感才慢慢减轻了。撒完尿,小孙拧开水龙头洗洗手,然后用双手捧着水向脸上使劲拍了几下,仔细揉了揉眼睛就走了出来。

他发现史博已经坐在电脑前面了,这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是他发现史博居然在关电脑!这就不仅仅是奇怪了,而是可怕了。

“你在关电脑还只是重启?”小孙不确定地问。

“关!”

“不是吧!我没有听错吧!”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都会哭了。”

“你好像一个月都没有关机了吧?我们这是怎么了?这些变化发生在我们身上真是太神奇了!”小孙忍不住率先感慨了起来。

“因为你父亲要来了。”史博一本正经地说。电脑的轰鸣声突然停止了,像是哮喘病人终于撑不住倒下了。史博用力拔出了电脑的电线插头,显示器的指示灯停顿了几秒钟后熄灭了。

小孙站在原地没动,一时不知道该继续说点什么了,他还远远没能接受这些新变化,更别说适应了。史博站起来后也呆住了,他两眼无神地望着小孙,好像小孙是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一样。突然,史博摇了摇头,甩了甩脖子,张开了嘴巴想说些什么。在一阵依依呀呀的外星语之后,他终于说出了一句可以听懂的话:

“你父亲多久没来看你了。”

“从来没有过。”

“你多久没见他了?”

“没具体算过,起码七八年了吧。”

“想他吗?”

“啊?你神经病!”

“神经病是什么意思?想还是不想?”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想还是不想?”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没别的意思。”

小孙回到了自己的床上,重新钻进被窝躺下了,为了防止史博的骚扰他把头也完全埋进去了。果然不出他所料,史博尾随而至站在了他的床边静静地望着他。他不知道史博又在想什么问题来问他,他对那些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无比困惑,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了。而且,从他的此刻感受来说他并不喜欢这样的问题,他宁愿史博恶狠狠地骂他,然后他恶狠狠地骂回去,这样大家既说了话又不用提什么具体的问题。这样真的很好。可现在这一切却改变啦,天呐。小孙的眼泪又流出来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自怨自艾的失败者。

史博坚定地站在他的床边,就像是把打游戏的习惯转移到这上面来了。不过史博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或许眼下的情景也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他没有想到他关了电脑会在他们中间引起了这么大的震荡。他站在那里,盯着小孙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小缕头发发呆,那缕头发的奇怪形状让他觉得恍如置身在一场荒诞的梦中。

“你为什么站在那里不说话!”小孙在被窝里喊了起来。那声音透过被子变得非常沉闷,仿佛来自于楼下的什么地方。

这句话让史博非常吃惊,满脸都是疑惑,你怎么知道我站在这里不说话?你怎么知道的啊?小孙突然一把掀开了蒙在脑袋上的被子,整个脸被憋得通红,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不站在这里你还能干吗?你说你还能干吗?小孙重复着这句话爬起床来开始穿衣服,可直到他开始穿袜子的时候史博才突然惊讶不已地问,你这是要去哪里?小孙没有回答。你去哪?你到底去哪!史博简直像个疯子一样喊了起来。他张牙舞爪的形象反而让小孙笑了起来,刚开始是满脸鄙夷地嘲笑,然后那种积压不住地成份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终于小孙张大了嘴巴哈哈大笑了起来,穿了一半的袜子也来不及穿好了。他往后倒去,两条腿瘫在那里神经质地抽动着。

“唉,你的神经病又犯了。我们好不容易取得的成就就这样完蛋了!完蛋了!”史博看着小孙的样子痛心疾首地说。

小孙的狂笑戛然而止。小孙瞪大了眼睛向上望着史博说:“你说什么?我们的成就?我们能有什么成就?”

“难道你没感觉到我们今天所发生的变化吗?”史博小心翼翼地说,好像他提到的那些变化和玻璃器皿一样易碎。

“这些变化我当然知道,但这算什么成就?你的要求就这么低吗?你就关闭了一下电脑就可以称之为成就了吗?”小孙一个劲地问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问题可以问。更重要的是,这些问题怎么这么锋利,像钉子一样很实在地就钉了进去。小孙自己也被震撼了。

史博刚才的良好感觉现在荡然无存了,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焦虑冲击了上来,他变得焦躁不安。他下意识地向外走去,来来回回走了几个圈了之后,他又坐在了电脑前。你又要开机了吗?小孙很平静地问。不是,只是坐一会儿。史博望着地面快速地回答了一句。小孙穿好那半截袜子,然后拖拉着拖鞋走了出来,说,我看我们还是继续昨晚的议题吧,总得有个结论出来才好啊。今天我就不上班了,当然,这样的工作他妈的去不去也就那么回事。

“你不上班了?真难得,这是第一次吧?”史博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妈的我说了这样的工作去不去也就那么回事。”然后小孙像想起了什么,声音小了几度补充道:“昨晚我失眠了,好像天都亮了才睡着。”

“你不但哭,你还失眠了,这个世界的确在变了。”史博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了,先别谈论这种变化了,我们说点实在的吧。”小孙说。

“好的。如果能找到一条成为正常人的途径那是再好不过的。”史博抓过烟来开始抽了。

小孙盯着史博的烟看了半天,史博愣了一下赶紧把烟递了过来,没想到一下子被小孙坚决地推了回去。你不觉得我们昨天晚上说的那些东西太虚了吗?所以我们才没法去相信。小孙若有所思地说。史博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你说该怎么办呢?小孙指着史博手中的烟说,从小处抓起,比如说先把烟戒了。

“这不可能,你这样就是胡来了。”史博嚷嚷了起来,“不过,少抽点还是对的,这样成了吧?”

小孙点点头说:“按照这个思路你再补充,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落实的?”

“你他妈少打官腔!”

“我哪里打了?”

“那‘落实’个屁啊。”

“‘落实’两字官家用得我就用不得了吗?真是。”

“反正不爱听,尤其从你的嘴里出来。太不可爱了。”说完,史博笑了起来。

“要怪也只能怪这个词被污染了。唉,就像你我一样,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就这么给污染了。”小孙沮丧地说。

“我看我们应该为我们定个口号:不做垃圾!”史博激动的右手居然把吸了三分之二的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灭了。

“不,不,这你就错了。难道之前你一直把自己当垃圾看的吗?我告诉你史博,即使我觉得自己像个流浪狗的时候,我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垃圾。你也不是,不然我们就不用坐在这里谈这些令人发笑的问题了。”小孙斩钉截铁地说。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态度去肯定过一件事。

4.大街上的尤利西斯

他们的耐心讨论终于变成了一张有关行为规范的列表,他们谨慎地剔除了其中价值观层面的内容,只剩下了一些枯燥乏味的条例。那张写满文字的列表被贴在了卫生间房门傍边的墙上。因为那是他们经过次数最多的地方,每一次因为排泄经过列表的时候都可以顺便净化一下内心。这个列表的内容就无需复述了,总之令人怀念起以往的中学生守则。史博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小心翼翼地向小孙指出了这一点。小孙说中学生守则好啊,那是相当好的,如果用中学生守则作为这个社会的法律体系就更好了,这个社会应该无比干净整洁了吧?史博对此表示难以置信,却也不再反驳什么了。一切毕竟才刚刚开始,先适应一段时间也好。

这天已经是小孙说他父亲要来的第三天了,但是父亲一直没有打电话给小孙,这让小孙的心头总是像这窗外的天气一样,灰暗阴沉,半死不活。难道这也称得上是明媚的夏天吗?热浪让人窒息,但是却看不见阳光。小孙的灰白T恤已经被粘稠的汗液完全浸湿了,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块脏兮兮的正在融化的奶糖。

“你父亲到底什么时候来啊?”史博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也把我父亲叫‘父亲’了?奇怪。”

“你父亲他老是不来,让我心里总觉得慌,一个让我心慌的人我还能随随便便地叫他吗?你赶紧打电话过去问问!”

“我从来不主动打电话给他的,一般都是等他打过来。”

“这次你就主动一次吧,免得他来的时候我们措手不及。”

小孙打通了父亲的电话,父亲的语气并没有因为这是他主动打的第一个电话而有什么改变,只是直截了当地问他有什么事。小孙突然有些失落,而这失落迅速转变成了一种愤怒,他不耐烦地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啊?你再不来我可不等你了。怎么,你要去哪里?父亲警觉了起来。是啊,我要出门。那你要去哪里?反正我要出门。你到底去哪里?去哪里?远方!行了吧。电话那端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平静了,说,我就知道,你能去哪里呢?你又能去哪里呢?好好在家等着,我下个礼拜一到,到时候我忙完生意上的事情就去找你,这次认识了一个大老板……小孙感觉父亲还要顺着那句话说下去,立马就说我没兴趣知道你生意上的事情。他迫不及待地结束了这次通话。

距离下个礼拜一还有四天的时间,但是父亲并不是礼拜一就来看他,所以还有四天以上的时间父亲才来。小孙走到门口穿鞋准备去上班,他发现鞋后跟被磨出了一个非常倾斜的坡面。每次都是这样,太郁闷了。你说什么?史博闻声而动,走过来问你说什么?小孙不耐烦地说我没说什么。史博说他妈的不管你说了什么,但是还有那么久你父亲才来,我真的快受不了了,我快疯了。小孙拿起那个劣质的皮包挎在了脖子上,然后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史博就走了出去。

“你还真去上班啊?你自己不是也说去不去也就那么回事嘛!”史博怪笑了起来。

“那也比呆在这里听你抱怨好一些。”

小孙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他走得极为缓慢,每一步就像是最后一步。走了大约半个小时,他停下来望了望四周,发现对面街道上有家大型超市,他就向那里走去。他进到超市之后开始了细致的观光,这样细心的顾客应该说是很少见的,每一件商品对他来说似乎都是重要的有用的。等到他研究到第三层的时候忽然觉得脖子酸痛,他拿出那个像刚出土一样的手机看了看时间,居然已经下午两点钟了,他为自己的英明决策感到欣慰。时间能够被这样轻易地消耗过去真的不简单。他觉得应该买点什么吃的,小小慰劳一下自己,为了又在这世上混过了一个上午。

他买了一块面包和一瓶可口可乐走了出来,来到街上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考虑到就餐地点的问题。他还不习惯在大街上边走边吃。一个人如果目标明确地赶着路,边走边吃,这叫做日理万机;而像他这样的懒散闲人晃悠在大街上边走边吃人家会误以为这是个游民或乞丐吧?身上又没带身份证,就让这件事情更增添了几份危险的色彩。这时他远远看到几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城管走到一家报摊前面在指手画脚着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他向那里走了过去,好像要走到近前一探究竟。他的心突然有些兴奋地跳了起来,他对自己的这种反应感到很吃惊。他曾经天天在街道上走来走去,推销一种去屑止痒又比海飞丝便宜的洗发水,他向形形色色的人笑脸相迎,心却从来没有这么兴奋地跳过。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太婆拿着一个破缸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就那么蛮横地堵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他向右侧拐去,试图绕过她继续前进,但是老太婆不是一颗静止的树,她挪动了几步路又堵在了他面前。

“不好意思,我没有钱。”小孙不得已站住了。

“随便给几个钱。”

“我没钱。”

“随便给几个钱。”老太婆举起她的破缸子像是要干杯一样,里面的硬币哗啦啦地响了起来。

“我没钱!我他妈的是个穷鬼!是个比你穷的穷鬼!”

老太婆应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穷凶极恶的施主,居然用方言喊了一声“妈呀”转身就逃,像是突然发现眼前这位原来是条有狂犬病的恶狗。她跑了几米远还回头看了一眼,好像他小孙还会追上去一样,小孙被老太婆的这个动作刺痛了。难道现在连乞丐都觉得他不正常了吗?

等到小孙赶到报摊前面的时候,城管与摊主之间的对话已经进入了尾声。小孙感到万分遗憾,但他还是坚定不移地站了下来。小摊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秃顶,满面红光地站在那里点头哈腰,手里拿着一份所谓的红头文件。城管是几个年轻人,说话的那个应该和小孙的年龄差不多,他对摊主说,你要认真学习这份文件,遵守好相关的纪律与规则。中年男人连忙点头称是。小孙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切,领头的年轻城管显然发现了驻足不前的小孙,他把脸转过来说你要买报纸吗?小孙摇了摇头。年轻城管不知所措地带着疑惑又把脸转了过去,不过这次他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用力看了一下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连忙又点头称是。这些城管准备离去,他们离去的方向正好对着小孙站着的地方,但是小孙并不移动一下位置,他们只能满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从他的身边绕了过去。他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走远了,那个领头说话的城管突然把头转后来看,当他发现小孙还在看他的时候他迅速把头收了回去。

小孙发现中年男子的脸已经变成了冷漠的死灰色,他在报摊厅里的一个小凳子上坐了下来,他的秃头正好和摆放报纸的平台处在了同一个水平面上。这样的话,他要昂起头来才能看到顾客究竟拿了一份什么东西。小孙站在那里一直盯着他的秃顶看了好久,但是那秃顶一直没有抬起来,好像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小孙的内心猛然间又激动了起来,他望着平台上的那些报纸突然很想偷走一份,管他是什么报纸都好。这种想法突然就这么冒出来了,连他自己也觉得惊讶不已,但是他觉得这真是一个天才的想法,还有什么能比这个行为更好的对付无聊呢?

他拿起了一份报纸转头向后就走,因为如果继续前进的话有可能被突然抬起的秃头发现。他走了大约不到五六步,身后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是秃顶中年人追了出来,但是秃顶的脸上却没有愤怒的颜色,恰恰相反,他的脸呈现出了一种因为极度兴奋而产生的高兴。这让小孙大为疑惑不解,但他还是撒腿就跑,或许这是避免麻烦的最好方式。

身后的脚步声一直追得很紧,小孙不得不拼了命地跑,他没有后悔而是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有趣起来,似乎是有人请他加入了一个这么有趣的游戏。他现在奔跑的方向正是刚才走过来的反方向,因此他觉得对这条路无比熟悉,应该能够轻而易举地甩掉身后的这个中年秃顶,因为他听到身后的喘气声比他还要粗重很多倍。可是这时候出现了一个状况,他看到了刚才问他要钱的老太婆又在盯着他看,她一边看着他一边点着头念念有词,仿佛确证了什么东西,这让小孙良好的竞技状态一下子滑落了下来。待他好不容易调整好状态的时候更糟糕的事情出现了。那群城管从一家小店里面走了出来,他们非常灵敏的看到了小孙的情况,几个人开始了议论,身后的中年男子突然开始大喊起来:城管同志,抓小偷啊!

报纸、面包、可口可乐飞出去很远,躺在了离他数米远的地方。小孙发现自己的目光和那些玩意处在同一个水平面上,用这种角度看待事物似乎是很新鲜的感受。矮胖秃顶的中年男子和那些城管胜利会师了,他们喘着气,哈哈大笑,彼此成为了志同道合的同志。

“我就知道这小子要偷我的东西,我注意他很久了,他居然都没发现!”矮胖秃顶的中年男子费力挤出了这几句话,然后是剧烈的气喘声和咳嗽声。小孙看到他的脸已经完全扭曲了,那是一种开心与痛苦的结合物。

“我也一早感觉到了这小子不是什么好鸟!”那个领头的城管也说道。为了他们的先见之明,城管和秃顶对视笑了起来。刚才他们之间的等级关系变成了亲切的战友情谊。

“我给你报纸的一块钱好不好?”小孙结结巴巴地说,他摸索着从裤兜里掏出了皱巴巴的一块钱。

“我呸!谁稀罕你这一块钱,老老实实呆着别动,我已经报警了。”秃顶得意洋洋地说。

“你那个报摊有人帮你看着啊?”一个城管问道。

“我操,我先回去了。”秃顶跑了两步回头说:“我现在叫我老婆过来。”

5.人生如酒场

小孙坐在派出所办公室幽暗的房间里,只有一位年轻的民警同志趴在他对面的桌子上看报纸。小孙试着和民警搭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但民警每次的回答都要滞后于他的问题长达数十秒之久,小孙也就不再开口了。还不到下午五点钟,窗外的天色居然变得如此晦暗,小孙觉得这个夏季变得有些奇怪,具体奇怪在什么地方他也想不清楚,他还仔细回忆了往年的夏季,但除了那种类似的汗流浃背的炎热,其他的什么他都记不起来了。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丢失了历史的人,活在了永远的当前,这种感觉真是可怕,如同永久的囚禁。

他定睛盯着窗外一棵树的树叶看了许久,心情终于完全平静下来了,他没有觉得自己是个被抓的小偷,而只是来派出所做客的,现在只不过是在暂时等待而已。他甚至从红色皮面的折叠椅上站了起来,来回走动了几步,仔细研究了一下派出所的办公室有什么独特之处,结果却也令他失望,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坐在他对面的民警从报纸的上面看了他两眼又把目光放下去了。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掏出了一看来电显示是史博打来的,他的心绪又坏透了,他觉得这个电话一下子让自己又跌进了现实之中。怎么样?他问。史博说没问题了,我现在和吴勇马上过来,你好好在那等着。挂了电话,小孙变得焦虑不安,他在晦暗的办公室里又坐了十五分钟,他觉得这段时间比刚才要漫长得太多。他远远就看到史博和吴勇大笑着走了进来,尤其是吴勇笑得非常热情,他一进门就跑过来抓住小孙的手说老同学好久不见了,还好吧?哈哈。小孙恍然觉得自己来派出所就是来拜访吴勇的,他也笑着说还好还好,但他的被吴勇抓住的手却显得无比僵硬。他觉得吴勇的手又大又热,还汗津津的。

热情了一段时间后,他们就一齐向门外走去。吴勇朝那个看报纸的年轻民警挥了挥手笑了笑,也没说话,那个民警也点点头回笑了一下。民警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小孙一眼,小孙觉得自己被遗忘的自尊心又有点蠢蠢欲动了,他狠了狠心一大步走了出去,却发现外面的天色还是比较明亮的,和刚才在里面的观察一点都不吻合。

“来,上车,我们去南山酒店那边好好聚聚,我请客!”吴勇拍着小孙的肩膀大声地说。

看到小孙畏畏缩缩的样子,吴勇笑着说你是不是来的时候坐怕了?来,再坐坐,克服一下,不然你的心里会有阴影的。史博听了也剧烈地笑了起来,说小孙你不是去上班吗?怎么好端端地去偷人家的报纸呢?你这话不能这么说,吴勇打断了史博说,小孙那个怎么能叫偷呢?我看他是找找乐子罢了,是吧小孙?小孙的脸已经变得乌黑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事件,只是含糊不清的点着头。

“走吧,去到那再慢慢说。”吴勇率先上了车,把车发动着了。

南山酒店是这样一个地方:这是本市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尤其在小孙们上大学的时候,本市就只有这么一家五星级酒店,那时大家都说能去那里见识见识就好了,然后就有人约定说以后谁要是发达了有钱了,一定要请大家去那里胡吃海喝一顿。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转眼间,七八年就这么过去了,当时青涩的学生现在都变成了老练的“理性人”,安插在社会的各个角落,尽管他们还没有成为这个社会的中坚力量,但是他们已经占好了相应的位置,卯着劲向上爬,谁也不能轻视他们了。当然,像小孙这样的属于极少数的游离分子,他觉得大多数工作自己干不来,或是不想干,结果搞了半天成为了一名推销员。史博就经常对他说,你这样的工作还不如我没有工作也不找工作,这样在别人眼里你起码还有点个性,在你自己看来也有点反抗的意味,可是你干了推销员只能证明你是个没有本事的人。小孙对史博的话深以为然,但是他还是跑在大街小巷,推销着一种去屑止痒又比海飞丝便宜的洗发水。

车停在了南山酒店门前,门口两位穿着将军盛装的保安赶紧跑了过来,面带讨好的笑容,与身上威严的服装产生了强烈的反差。小孙知道这个警车的威慑力是非常巨大的,他下了车,不由得还回头看了一眼。这回头一看又被吴勇给发现了,吴勇像领导一样说小孙别怕,以后你坐警车那肯定都是好事,你相信我。小孙努力装出了感激的表情来回答吴勇,吴勇开心地说我们进去吧。

他们在三楼的一个靠窗的包厢里坐了下来,窗外可以看到贯穿这座城市南部的大江。小孙已经不知道多长时间没看到过这条江了,他不由得坐在那里呆呆地看了很久。待他的意识稍微缓过神的时候,吴勇已经拿了两瓶洋酒走了过来,小孙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名酒,但他知道价钱应该不菲的,便赶紧说我不会喝酒,饶了我吧。吴勇坚定地说,你别和我开玩笑了,喝不完这两瓶酒今天谁也不许走!

“没错,酒一定要喝的,小孙,吴勇可是你的恩人啊!”史博说完古怪地笑了起来。吴勇赶紧连连摆手:“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说!”

史博今天的表现完全出乎小孙的意料,他发现只要是吴勇的提议史博都不仅认同,而且还大加赞赏,而对他小孙却总是语带调侃。调侃他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他们经常在一起互相调侃,但是在吴勇面前史博的调侃让他感到非常的孤立,尽管吴勇总是出来打圆场,但史博还是一逮住机会就向他发起攻击,他自己又不想说话,那感觉就像是士兵在虐待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他的心情更加阴郁了,于是他说,喝就喝吧,难得大家开心,今天我买单!吴勇大声说了一声好,然后补充说,酒你喝,单就不用你管了。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吴勇已经举起了早已倒好的杯中酒递给他,说,小孙我敬你一杯!

几杯酒下肚之后,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感觉就开始变化了,变得更加亲切也更加肆无忌惮了。小孙顶着发晕的脑袋混迹在滔滔不绝的吴勇和唯唯诺诺的史博之间,他觉得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快乐从心间升起,在他的身体内部周而复始地循环着,似乎在寻找一个喷薄而出的出口。他就任由那股暖流自由游荡,细细体味着那种奇妙的感觉。

“小孙,你说咱们那一帮子同学里是不是吴勇混的最好了?”突然,史博喝得面红耳赤地问他。

“你看你这是什么问题?不是拿我开涮吗?”吴勇连忙在那里摆手。

他抬起眼来看到史博和吴勇都注视着他,他赶紧说:是啊,是啊,吴勇当然是最好的。吴勇笑了起来说你们俩都别在那胡说了,我算什么啊,我现在不就才混了个正科级干部嘛,没什么了不起的!小孙挺起了自己僵硬的脖子说,正科级还不算什么啊?你现在还这么年轻,以后的前途都不知道有多么光明了,当个省部级干部也是小意思啊!说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吴勇端着酒杯又伸了过来说冲你这句话我还得再敬你一杯!

小孙喝完这杯酒后,不知为何感到全身发冷,全身的毛孔都在收缩了,那在体内周而复始的快乐也没有了踪影,或许刚才说话的时候跑了出去,再也找不到了。他对自己此刻的状态感到恐惧,他忍不住嚷嚷了起来:我不能再喝了,我真的醉了!吴勇站了起来,亲密地坐在了他的身边,右手搭着他的肩膀说:兄弟啊,这酒场就像人生一样,哪能这么轻易放弃呢?想当年,你小孙在班上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嘛,谈起西方哲学你比我们都懂啊,你还记得吗?我还经常请教你有关叔本华和尼采的问题呢!小孙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有些疑惑地说:真的吗?我怎么都不记得了?你那是贵人多忘事啊,吴勇感慨万千地说,你看你直到今天也活得那么富有哲学意味,不像我在官场打滚,你都看不起我了吧?小孙听了这句话,脑子里感到了一大片马蜂似的噪音,他拼命将它们压制了下去,然后他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无比艰难地说:吴勇,你这是侮辱我了吧?啊?你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唉,算了算了,算我说错话了,来,我们再一起碰一杯!一杯酒又出现在他面前了,他费力地举起桌上的酒杯和面前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后就喝了下去。

“就和水一样,没有任何感觉!”他居然喊了出来,反复喊了几次后哈哈大笑着坐下了,过了一会儿他被一片沉重的黑暗覆盖了,丧失了全部的意识。

6.你看你的生活多么富有哲学意味

小孙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自己的那张破床上,有那么小小的一刻他强烈地怀疑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但是太阳穴的疼痛马上就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坐起身来,头脑里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就要呕吐出来,他连忙忍住了,但还是发出了一声干呕。史博闻声而动,迅速来到了他的床前,还搬来一张椅子坐在那里,似乎要长久地观察他。他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头奇怪的动物了?他头晕目眩地望着史博,看他有什么好说的。

“你也不用问了,我告诉你吧。是吴勇送你回来的,他让我转告你这次喝得蛮爽,下次有机会还要再聚一次。”史博说完观察着他的反应。

“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小孙没接他的话茬。

“睡了一觉,好多了,你昨晚吐了很久你知道吗?”

小孙疲倦地摇了摇头,一摇头,一阵眩晕又像飓风一样升起了,他不得已赶紧闭上了眼睛,他似乎看到一阵黑色的风暴在自己黑暗的内部升腾着。

“昨晚你可是真的喝醉了!”史博说着说着开始发笑了。“你知道你醉了之后说了什么吗?”

“不知道,我说错话了吗?”小孙小心翼翼地问。

“也不算吧,你一个劲地喊:我是个哲学家!哈哈。”

小孙一下子又躺倒在了床上,他闭上了眼睛,觉得那团黑色风暴剧烈地在自己体内呼啸着。他呻吟着喊了一句:难受死了。

“你没事吧?”史博把身体倾斜了过来,他盯着小孙的脸看了一会,小孙缓缓摇头说没事,他的身体又缩回去了,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说:“小孙啊,昨天的事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影响,对我的影响那是相当大的。”

小孙睁开眼睛望着他,期待着他说下去。

“自从你说你父亲要来之后,我们就发现我们的生活有问题,我们还制定了一些计划来改变,但我觉得这些还远远不够。不错,我们上次在楼顶的时候说得对,我们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这个问题值得好好考虑。”史博点了一根烟开始抽。

小孙觉得这些话已经不能让自己有所共鸣了,所以他只好嗓子眼里哼哼了两声,回应着史博的话,希望史博就那么一直说下去。

“所以,我已经想好了。”

“这么快?”这次小孙真的很吃惊了,他起身坐了起来,“你是说你找到目标了?”

“没错。”史博点了点头。

“是什么?”

“当律师!”史博的回答非常肯定和有力。

小孙一时变得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史博说:“你觉得很奇怪是吧?这个目标我也是昨天晚上才想好的。你想想,吴勇混到那个地步的确不简单,我很佩服,但是我们现在才去官场上打拼那就显得太晚了。既然如此,那我就想去赚钱好了,又能大把赚钱又有社会地位的职业是什么?不就是律师嘛!”史博看小孙还愣在那里就继续说:“咱们大学同学里面就咱俩的状态一直很奇怪,所以咱俩才凑在了一起住了这么多年。这些年里我们以彼此为参照,所以我们还能凑合着这么混下去,可现在,你都看到了吧?”小孙依然没说话,盯着史博看。史博只能继续再说:“你别那样看着我。我知道你是哲学家,你有你自己的想法,真的很好,但是你也要面对现实对不对?哲学家也要面对生活,和生活搏斗对不对?”史博这次说完后就不再开口了,只是一个劲地开始吸烟,烟雾弥漫,他整个人都被吞没了。

“很好,你说的真的很好。”小孙鼓起掌来,他使劲地鼓掌,两只手掌火辣辣的疼。

史博有些不自然地笑了起来,说:“小孙我是不是转变得太快了?”

“一点也不快!”小孙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想吃了饭就去书城买书了,事不宜迟,我想马上就行动。因为我怕我又改变主意了。”

“就应该这样。”

史博站起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你今天还去上你那个班吗?”

“不了。”小孙又补充道:“其实我从昨天开始已经不做那份工作了。”

“你终于辞了?好啊!”史博大声抱怨说:“你也不事先告诉我!”

“不是辞,是被炒了。”

“啊?为什么?”

“上次我们讨论事情我没去,也忘了请假。”

“那样的工作不干了好!现在你终于可以重新选择了。”史博真诚地说。小孙可以感觉得到,他已经很久没向别人敞开心扉了,今天他说了这些之后觉得心里稍微有点慰藉了。但是他并不像史博所说的可以重新选择了,在他的感觉里,他已经失去了选择,他已经把自己的命运交了出去,也不知道交给了什么。他的内心感到很恐慌,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变得失去了重量,开始像个氢气球一样轻飘飘地向上飞去。

他们上午十点钟就吃了饭,是早餐与午饭合二为一的。吃完后,史博就马上走去车站搭公交车。临走前史博还问了好几次小孙要不要跟他一起去,但小孙都婉言拒绝了,说自己想一个人呆会,好好想想自己目前的处境,希望自己能尽快地摆脱出来。史博听后连连点头,也就不再强迫他了。小孙被自己所说的话也打动了,他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后立马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寻找出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开始抽烟,他试图用这一天的时间来思考并且得出个什么结论,正如他对史博所说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脑海中的画面越来越丰富,但他却不能集中精力来进行所谓的思考,他觉得自己的大脑怎么像报废的电脑一样,已经忘记了最基本的推理与逻辑。脑海中这些丰富的画面中有一幅景象反复出现了多次,就是吴勇搭着他的肩膀说的话:你看你的生活多么富有哲学意味啊。这个句子像个无法摆脱的咒语一样在他的脑海里游弋着。起初,他觉得蛮可笑的,他甚至猜测难道真的是吴勇话中有话,暗含对他的讽刺?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是吴勇把自己从局子里弄出来的,所以吴勇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在他反复想了几遍之后,他忽然发现其实吴勇对他的这个描述是非常逼真的,好像真的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他之所以这也不想干那也不想干,的确就是思虑太多了,思虑一多就觉得自己什么都干不了了。他记得哈姆莱特的那段话,存在还是不存在的确是个问题。他不信任一般的翻译:生存还是毁灭的确是个问题。毁灭自然是不存在了,但不存在了并不代表就毁灭了,他自以为是地这样理解着。比如他每天早上醒来,真的感觉到自己是不存在的,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他直到黄昏的时候仿佛突然活了过来,才能够清清楚楚地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还没过多久,他又想睡觉了。

你看你的生活多么富有哲学意味啊。

这句话像是鞭子抽打在他的灵魂上,他的所有的观念都被击打得粉碎。正因为所有的观念都被击打得粉碎他也就愈发觉得空虚了。愈发觉得空虚了就愈发要寻求新的观念来支撑自己来让精神生命可以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他觉得自己被一团乱麻死死地缠住了,根本无法再动弹一下。七八年了,好久没有过这种困境了,他自己在其中越陷越深,感到自己的生活真的演变成了一场灾难。

史博好像不打算回来了一样,都晚上九点钟了,也不见他的踪影。小孙一个人在房子里就那么呆着,也没有开灯,直到此刻忽然有些顶不住了,也许是因为没吃晚饭的原因,意志变得更加消沉,各种观念在脑海里纠缠撕扯,让他的太阳穴疼得厉害。他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觉得需要找个人说说话,叉开自己的思绪。他掏出手机想打给史博,但突然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他们之间又能说出些什么来呢?只会令情况变得更加槽糕。他掠过了史博,搜寻着手机的通讯录,试图找到一个能让自己感兴趣的人。

在反复权衡利弊之后,他选择了一个电话号码,他隐约记得对方在年初的时候还发过短信给自己,所以号码应该还没有变,只是当时自己一看是那种节日祝福的玩意儿就随手删除了。也没有回复。他按了一下呼叫键,突然马上就挂掉了。他站起来开了灯,然后来到了沙发上坐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正式拨通了对方的号码。响了很久都没人接,电话自己挂断了。他觉得很不甘心,不是对方不接自己的电话吧?他这样一想就有点怒气了,整个人变得一点也不慌乱了,手也不抖了,狠狠地按了下呼叫键,继续拨打这个号码。

这时,手机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喂,你好。”

7.解决一部分生活问题

“真的没想到是你的电话。” 梦露说。

“我也没想到我还会给你打电话。”小孙诚恳地说。

他们两个人因为都过于坦诚从而让对话陷入了僵局。小孙静静坐在黑暗里,点燃了一根烟,在脑海里组织着一些思绪的残片,希望能够说出些什么能让大家都感兴趣的东西来。

“你遇到了一些什么事情吧?”梦露忍不住问他了。

“为什么这么问我?难道你认为我非要遇到一些事情才会给你电话吗?”小孙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说,这样的态度完全和以前一模一样。

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然后梦露忽然笑了起来,笑了很久她才突然说:“我怎么觉得我们从来就没分手呢?”

小孙愣了一会儿说:“对不起,像我这样的人还是没有改变,你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

“你现在好吗?”梦露问。

“不好。你也知道,我从来就没好过。”

“好久没见了,要不见面聊聊天?”

“这个就不必了吧”尽管梦露的提议出乎他的意料,但他还在本能地抗拒着。

“你怕我看到你的狼狈?”

“我早都很狼狈了,你比谁都清楚。”

他们还是见面了。晚上十点钟,在一家超市傍边的麦当劳里。他们曾经多次在这里一起进餐。小孙远远就看到梦露坐在那个角落的位置上,仿佛很久以前。

两杯可口可乐摆在他们的面前,小孙喝一口,就摇一摇杯子,里面的冰块哗啦啦响了起来。小孙觉得自己的这个行为非常无聊,却是不能阻止自己这么反复地做下去。他发现梦露穿了一件淡紫色的丝质小T恤,让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细腻和白皙。在他的回忆中,有关这白皙皮肤的部分已经变得锈迹斑斑,这样反而令他更加浮想联翩。可他的心情却更加灰暗了。

“和我没话说了?”梦露问。

“我都说了不用见面了。”

“你现在在做些什么?我是说工作。”梦露不去理会他的那些带刺的话。

“什么也没做。”

“你不要这个态度好不好?”

“真的,是什么也没做。”小孙说到这里反而觉得坦然了,整个人的郁闷突然转化成了一种兴奋。“我是个待业青年,失业人员,下岗职工。”小孙用一种古怪的兴奋补充道。

这会轮到梦露惊讶了,你不是吧?那你之前做什么的?小孙顺口就说推销一种去屑止痒又比海飞丝便宜的洗发水。你不要老和别人开玩笑,说正经的。我他妈的说的全是正经的!推销洗发水又怎么了?!小孙激动地喊了起来,手上一使劲,可口可乐的纸杯被捏成了一团,可乐泛着灰黑色的泡沫流的到处都是。

梦露背上一个粉红色的小皮包向门外走去,小孙觉得自己的心脏上有一根线牵在了她的身上,撕扯得太厉害了,太痛了。但他觉得自己不能追上去,追上去这样的动作他曾经经常在做,可是最终也没能挽回什么,所以他决定这次他一定不能追上去。他把可口可乐的杯子捏得更紧了,纸杯凸起的地方让他的手掌开始疼痛。他进一步用力,强化这种疼痛。这疼痛让他把注意力暂时转移到手上了。

过了有一会儿,小孙才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已经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了。他慢慢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心想这也许是和梦露的最后一次见面了,他的心里有些悔恨。手掌很疼,他抬起手来一看,发现手掌白花花的一大片,没有一点血色。

他来到门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头重脚轻,他这才记起来晚饭还没吃呢,刚才就喝了点可乐,他没好意思对梦露说自己没吃饭。正好,现在转头回去买个汉堡包吃。他一转身,却发现梦露就站在他的身后,他被吓了一跳。你不是走了吗?他张口结舌地问。梦露说,算了,今晚我不和你计较了,否则就太没意思了。那你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继续聊天。

他们重新坐在了麦当劳的角落里,还是刚才那张餐桌,勤劳的服务生已经将那里擦得干干净净了。小孙看到一个穿着餐厅制服的女孩朝这边看了两眼,眼神中有一种奇怪的询问。小孙并不在意,相反,他突然得到了一个启示:自己可以在麦当劳当服务生啊,不错的职业。又可以接触到人,又不用和人交流。这样的工作上哪里找去。

“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应该来麦当劳当服务生。”小孙心平气和地说。

“为什么呢?那样岂不是太屈才了?”

“屈才?这个词太老掉牙了,况且我有什么才。”小孙说:“我去买个汉堡吃,你等我。”他饿得受不了了,顾不了太多了。

小孙拿着一个鸡腿汉堡一边啃一边盯着梦露看。真是秀色可餐,他含混地说。梦露皱了皱眉头说你又没吃晚饭吧?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小孙把吃了一半的汉堡递了过去说要不要来一口?讨厌!梦露轻轻推开了他的手。小孙感觉到了这个女人的手还是那么的冰凉,很想把它重新攥紧在自己火烫的手心里,暖热它。

“你和你老公怎么样?”

“什么?”

“你老公。”

“我没结婚呢!”

“你男朋友,你的男人……”小孙拖长了音调。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嫉妒,行不行?”

梦露沉默不语了。那个成熟男人的形象在小孙脑中出现了,当时那个男人曾经让小孙滚蛋,他告诫小孙说男人比的是本事和事业,而小孙只不过是一条养不活自己的野狗。那个男人没说他自己是什么,在小孙看来他应该是自比为狼的吧。就像是一本叫做《狼图腾》的书迅速蔓延了整个中国,他们都崇尚一种形迹可疑的狼性,而他小孙,真的只愿意做一条快乐的野狗,尽管他还没能快乐得起来。

“你现在做什么?就说你的工作。”小孙主动发问了。

“我在一所中学当老师。”随后,梦露又补充了那座学校的名字。小孙变得无比惊讶,那所学校可是很难进去的啊。梦露笑了起来,那笑容十分复杂,有开心的成分,也有些莫名的忧伤。这时,小孙吃完了汉堡,觉得充实了很多,聊天的兴趣开始像一只蜂鸟一样在内心飞了起来。

“我们聊聊生活好吗?这也是这次我给你打电话的原因。”小孙清了清嗓子说。

“生活?生活有什么好聊的,生活不是用来过的吗?”

“没错。但我现在过不下去了,所以需要聊聊。”

小孙把前段时间的遭遇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然后问梦露,你说我的生活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简直成了灾难!梦露连续摇了几次头,然后说真没想到你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了。小孙急忙说赶快帮我想想办法吧,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就只能彻底垮掉了。就在他们准备深谈下去的时候,那个穿着制服的女服务生走了过来,用抱歉的语调告诉他们这里要关门了,这里暂时还不是二十四小时通宵营业的。

来到外面,他们就顺着街道那么漫无目的的走了下去。小孙觉得自己突然回到了有女朋友的时代,他尝试着这么多想了几次,觉得自己内心的欲望还不是很强烈,他的日子已经把他的基本欲求给损坏了。他想到这里整个人感到虚脱起来,裤裆在夜风中凉飕飕的,忽然空空荡荡起来。

“你现在所需要的是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梦露接着刚才的话题来说。

“什么样的工作是体面的?你推荐几个,我还不知道。”

“呃,比如说公务员,老师,医生,都挺不错的啊。”

“我不觉得公务员有多体面;老师直接面对下一代,压力太大了;医生我能做吗?你再说其他的看看。”

“自己创业当经理啊,多风光。”

“那要有一定的资本吧,我没有。而且商场的尔虞我诈我也受不了。”

“那你说你能干什么!”梦露有些生气了,她觉得小孙和她在抬杠。

“你看你,不用生气的,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我就是一个废人吧!”

“你也别这样说自己。”

他们在街角停下来了,这里冷冷清清,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了。或许是黑夜的压迫,他们之间的距离非常之近。小孙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香,他不禁说这么多年你还用这个香水?梦露在昏暗的光线中点了点头说我喜欢这种味道。我能再闻闻吗?小孙说着把鼻子凑近了梦露的脖颈。梦露没有躲闪和拒绝,她只是说你别喘那么粗的气,痒死了。小孙屏住了呼吸,把嘴伸了过去吻在了清香袭人的脖子上,他感到下面不再空荡了。小孙很想就在这里解决几年来忍耐的大问题,但是梦露不肯,后来梦露终于做出了一点妥协,她把手伸了下去,用手帮助小孙解决了问题。尽管这不算是实质的接触,却也让小孙彻底满足了。

这一刻,小孙觉得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却无法开口。

最后他说:“谢谢你帮我解决了一部分生活问题。”

8.庄生晓梦迷蝴蝶

小孙回到了顶楼的出租屋。一路上他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梦露作为女人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帮助自己解决问题的时候到底是怀着怜悯之心还是往日情感的一种惯性延续呢?不过,不论是哪一种想法,他早就已经失去梦露的爱了。他觉得幸运的是,他现在暂时没有情感方面的需求,情感方面的真空让他既觉得空虚又觉得轻松。

史博还没有回来,简陋的房间里装满了空荡的黑暗。小孙心里狠狠骂了几句史博,那个畜生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他百无聊赖地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都转了一遍,仿佛史博在和他捉迷藏,偷偷隐藏在某个角落一样。这样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之后,小孙终于绝望了,他走回自己的房间上床睡觉,连衣服也懒得脱了。

他的脑海里一大片杂乱的思绪,像是黄昏时的一大群蝙蝠。他一会儿想史博到底在干什么,一会儿想梦露此刻在做什么,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还在想吴勇在做什么?在和哪位领导喝酒吗?他记得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起过吴勇这个人,这个人仿佛幽灵一般,突然就出现在了他的生活中。这种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而自己老是对这种变化不仅耿耿于怀而且还紧追不舍,是不是就是吴勇所说的哲学意味的生活呢?他突然发现他的生活中不能出现丝毫波动,他喜欢或是习惯一潭死水的生活,石子激起的涟漪会让他原本敏感的心更加敏感起来。

怎么也睡不着,头脑变得晕乎乎的。他起来点了一根烟,然后就出了门。他来到楼下的一家烟酒店里,买了一瓶红星二锅头和一包红泥花生。

他想自己自斟自饮一番。

回到出租屋的时候他看了一下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他感到自己的孤独又加深了一层。

他先吃了几颗花生,居然觉得索然无味。他张大嘴巴,用牙咬掉了酒瓶盖子,他觉得自己牙床隐隐作痛,好像就要掉下来了。他拿来喝水的杯子,向里面倒满了白酒,酒精刺鼻的气息使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先轻轻噙了一口在嘴里,那种辛辣让他变得呲牙咧嘴。记得上次吴勇给他喝得可是上好的洋酒,而自己现在喝得这是什么玩意。小孙想到这里觉得更不是个滋味,他深深喘了一口气,然后端起杯子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像是渴极了的人在喝水。喝完之后五脏六腑开始燃烧起来了,他捂住肚子走进房间,爬上床,睡下了。

在他等待眩晕感上来的时候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可等到眩晕感突发而至的时候他又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他使劲地闭着眼睛,忍受着脑海中的天旋地转。渐渐的,他觉得自己在向一个无比黑暗的洞穴中走去,这个洞穴的内部异常复杂,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宫,他在里面顺着一条小径一直向前走,他的心里只想着走出去,走出去应该就是失去意识进入深度睡眠了吧?可出人意料的是,在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走出洞穴之后,却来到了现实中的一个地方,并且他发现周围的景色非常熟悉。他仔细研究了一下周围,原来他来到了出租屋的楼下街道上。这是肯定没有错的,他在仔细观察了周围几家商店的招牌之后更加确证了这一点。

正在他心里疑惑不解的时候,从他的右侧飞速驶来一辆绿色的出租车,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是站在大街的正中央,他急忙向大街对面跑去试图躲过这一劫,可是来不及了,车开得太快了,见了他也没有任何减速,就那么蛮横地冲撞而来。他闭上眼睛心想全完了,自己就这么仓促地告别世界了。可是他只是感觉到一阵风吹过,汽车的声音向另一个方向远去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他简直惊讶极了。难道那辆车在最关键的时刻绕开他而行了吗?他觉得那样似乎不大可能。

他惊魂未定地来到马路对面,他看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小商店,突然觉得口干舌燥想买点饮料喝。他进入商店之后,大声喊道我要一瓶可口可乐!但是柜台后面的老女人依然坐在那里没有动,看着角落里一台破旧的小电视。他又重新喊了几声,声音比刚才要大得多,但是老女人依然没有动弹。他觉得有股怒火开始在心底骚动了,他使劲去拍桌子,想以暴力的手段来引起老女人的注意。但是,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他冲进了柜台里面,就站在老女人面前,但老女人还是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

他发觉自己变成了隐身人。

这个想法让他失落的同时也让他兴奋起来了,当然,这个兴奋像是烧水一样是慢慢才升温的。他站在这个老女人面前张牙舞爪做起了鬼脸,但是如他所预料的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这时,他抬高了右手,然后使劲甩了下去,他想狠狠地揍这女人一顿,发泄一下心头的怒气。他真切地感到自己的手掌是实实在在地打到了老女人的右脸上了,但是老女人还是纹丝不动。他又打几次,结果还是一样。他一下子慌张了起来,觉得自己像是空气一样空虚了。他来到货架上,去拿一瓶可口可乐,但他只能够摸到可乐瓶子的冰凉却无法将它拿起来,那可乐仿佛焊在了那里,是整个货架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看来他不仅是隐身人了,而且还变成了风一般的东西,成为了物质世界的反面,只能在这铁一般的城市建筑的缝隙中四处游荡了。

他在夜阑人静的街道上孤独地溜达着,对自己此刻的状态百思不得其解。他突然想到了史博,想把这件事情和史博好好说一说,或许他有解决的办法呢,否则自己简直成了孤魂野鬼了。可是,史博在哪里呢?我现在很想见到你!狗日的史博!小孙吼了起来。突然间,他觉得自己被一阵猛烈的风所裹挟,不知道被带到哪里。这个过程很短暂,只有一秒钟的时间,他睁开眼睛发现他来到了南山酒店的门口,门口外侧的停车场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好车,而他像一个瘪三一样在酒店的门口晃晃悠悠。他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他们应该是看不到我的,他想起来了,然后就大摇大摆地向酒店走去,不过在经过身着将军盛装的保安身边时,他的心里还是有了一丝奇怪的痉挛。

酒店里面金碧辉煌,尽管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了,却还是觉得有些震撼。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有记忆,都没有费力去寻找就已经走到了上次聚会的包间了。包间里有几个人影晃动,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发现史博真的在这里!坐在史博对面的除了那个一脸正气的吴勇,还有一位大方脸的西装男,满脸通红,领带松松垮垮的系在脖子上,衬衣领口敞开着。

“曹大律师,我再敬你一杯!”史博端起面前的酒杯站了起来,那种点头哈腰的架势让小孙看了极其难受,觉得有一种强烈的虚假感隐藏在眼前的景象之中。坐在一旁的吴勇开始鼓掌,仿佛在欣赏一出绝妙的戏剧表演。小孙想:每个人都在演戏,而他成了真正超然物外的观众。这样看来,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就变成了人与电视的关系了,只不过眼前这些人既是演员又是导演,或者,这一切还有一个更为隐秘的幕后导演?

大方脸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对史博说:“今天谢谢你的招待啦!”然后一仰脖子,把那杯酒一饮而尽。史博像是一条可笑的宠物狗用讨好的笑容注视着大方脸手中的酒杯,他的喉结还随着大方脸的饮酒过程上下窜动,仿佛喝酒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小孙看到这一切并不觉得特别气愤,恰恰相反,他终于知道了史博在干什么了,他的心反而有些平静下来了。但是一种奇特的失落感从他的脚底升起,他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重量,变得有些站立不稳了。他觉得从此以后自己真的是个透明人了,不论是从现实的还是隐喻的层面来讲。他本来还想来个小小的恶作剧,去坐在他们中间,成为他们之中看不见的一员,仅仅以倾听来参与他们的热闹,但现在他觉得这样做只会加重自己的失落,这个想法被无奈地丢弃了。

他走出酒店又来到了大街上,整个人觉得憋闷,刚才的场景就像是一张网覆盖住他,让他全身都不自在。“隐身人”带来的兴奋感像是年代久远的油漆,开始一片片的剥落。他自己处在了一个很奇妙的状态中:一方面急于知道问题的答案,一方面又为问题的答案而失落。他不清楚这种失落的根源究竟在于前者还是在于后者,或许,在于其他的什么地方?

9.御风而行

站在午夜的大街上,小孙丧失了任何目标,陷入了可怕的呆滞之中。他只记得自己是来找史博的,现在已经找到史博了该干些什么呢?他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的躯壳还躺在顶楼的出租屋里,他就像是深深沉陷在淤泥一般的梦中之人(或许他本来就是),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与合理的。

就在他迟疑迷惘之际,酒店的门口出来了几个人,他仔细看了看,发现是史博他们,他有些惊讶,这么快就完事了吗?刚才不是还喝得热火朝天吗?他走了过去,看到史博帮曹律师拎着皮包,吴勇站在曹律师的另一侧护驾,而曹律师的猪肝色的大方脸上沉淀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得意微笑,如果仔细再深究的话,觉得那脸上有股讳莫如深的狡诈,就像是戴着虚假的面具。

一辆浅绿色的出租车款款地来到他们的身边,象一只俯首帖耳的大青蛙。他们几个人依次钻了进去。小孙这才发现吴勇没有开警车过来,他今天怎么没来再显摆一下呢?他们几个人影很快就消失了,大青蛙奔跑了起来,从小孙的身边一驶而过,留下的只有刺鼻的尾气。小孙还没来得及进入再次失落之中就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疑问:汽车奔驰而去的方向与去市区的道路背道而驰,由于酒店独特的地理位置,汽车开去的方向是不可能绕回市区的,如果真的可以那也将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估计天下没有这样自找苦吃的司机吧?

巨大的好奇心让小孙祈祷了起来,那种特异功能像条忠实的老狗很快就跑过来了,小孙闭上眼睛再睁开已经处在了城市的郊外了。城市的郊外早已不是什么荒郊野外,而是城市的拙劣拷贝,就像把城市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切了一块丢在了这里。当然,城市也只是另外一座更大的城市的拙劣拷贝。小孙此刻就站在马路旁边,应该是高速公路,每辆车都开得飞快,带着喷气飞机式的呼啸。马路的这一侧都是一些低矮的小楼,还挂着旅馆和餐馆的招牌。这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小孙发现这堆建筑的后面有座富丽堂皇的小洋楼,难道是曹大律师的别墅?小孙朝那里走了过去。

他走了挺久还没有走到那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城堡》里的K,无论是从现实中还是从隐喻上来说,他都是不折不扣的K,或许还将比K更为失败。因为他连个能说话和做爱的女人都没有。尽管他隐约记得K做爱的姿势和地点都很为怪异,甚至有些丑陋,但是K却走进了一个比人类曾经到过的任何国度都更遥远的奇异国度。所以,他还不能算是K,他只是小孙,连个大写都沾不上边。

走到那里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小孙站在小洋楼的下面觉得沮丧不已,因为这座小洋楼只不过是一座宾馆,当然,凭着男人的直觉,他知道在这样的地方、这样外观暧昧的宾馆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那种,而是富有挑逗意味的塞壬之岛,但是他的沮丧反而更深了一层。或许是因为这一切早都在他的预感之中,只不过他一直不肯去面对与承认罢了。

史博他们的车到了,他们陆续从里面出来,打头的吴勇对他们介绍道:“就是这里了,曹大律师你应该来过的吧?”大方脸颔首微笑,默默不语,深谙此时此刻无声胜有声。史博像是一个患有多动症的孩子,张头晃脑地看来看去,他上前搂住了吴勇的肩膀,像是遇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他用江湖中爱用的一个成语赞美道:吴勇你真是见多识广啊!

——行了,就到此为止吧。小孙心里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他不想去目睹了,尽管他已经可以轻松地逾越道德的界限,但他却难以克服心中的恶心感。这种恶心的成份极其复杂,他已经失去了对这种感受的控制,一任它蔓延了开来。他目送着这帮人走了进去,再次只剩下自己留在原地。他得到的是更大的迷失。

突然,有个想法划过他的脑际,他有些激动起来了。

去看梦露!这是他新的决定。这个决定似乎更能撩起他的窥私欲,他的兴趣自然不在于身体(色情)上的,而在于状态上的。梦露此刻在干什么?这个问题不止一次地困扰过他,往往在他最百无聊赖之际,他总会这样反复地问自己:梦露现在干什么呢?梦露现在干什么呢?像是诵念一种有效的经文,来缓解自己的悲苦。尤其在他们分手之后,他愈加被这个问题所困扰,仿佛梦露不仅是人离开了他,而且连他的生活也一并都带走了。

他觉得他不再爱梦露了,但总是在心里放不下她,或许,他只是想找回自己曾经的生活,一种完整的生活。

用力闭上眼睛,想着要去的地方,再睁开,已经到了。他已多次这样尝试了,屡试不爽。他此刻站在梦露的卧室里,灯是黑的,借着窗外的微弱光线可以看到梦露熟睡的侧影。很大的床只有她一个人,孤独而可怜地蜷缩在一个角落,像是大海上漂泊的孤舟。小孙有些失落地站在原地,安静地望着她的侧影,呆呆地看了许久。然后,他有些犹豫地走了过去,坐在了床边,伸出苍白的手放在了梦露的脸颊上。他的抚摸像是落在了精细的瓷器上,冷冰冰地反射回自身的触感。梦露是无法感受到他的抚摸的,他们被一种隐秘的界限分开了,小孙觉得自己像是空虚的幽灵,面对实在世界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他站起身来,仔细观察了一下卧室,发现有几件男人的衣服挂在门后。看来,自己与梦露之间已经丧失了任何的可能性,梦露已经有了家了,起码令他感到了强烈的家的感觉,并不属于他的家的感觉。这种感觉逼迫他要快速逃离这里。她又看了梦露一眼,发现她的手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在夜晚的幽光中散发着惨淡的白光。

他在夜晚的城市上空孤独地飞翔着,因为这一次他彻底丧失了目标,于是就睁开了眼睛对自己说随便去哪里都行,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腾空而起,在空中飘荡了起来,就像是冬日寒风中旋转着的塑料袋。这时,几只蝙蝠突然从路灯的光晕中冲了过来,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诡异地叫了几声。他吓了一跳,紧张而恐惧地盯着蝙蝠看,但蝙蝠异常灵活,在夜空中飞翔的姿势也极其婉转与优美。这下子他也被挑逗起来了,跃跃欲试,跟随着蝙蝠的轨迹开始一起共舞了。在这个过程中他得到了极度的愉悦,他甚至笑出声音来了,他笑的声音就像是蝙蝠的歌唱。

很显然,蝙蝠可以“看见”他,但是蝙蝠没有视力。

玩了很久,他并不觉得疲倦,但是天边逐渐明亮了起来,黎明驾到了,蝙蝠们四散飞去,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他本想跟随着蝙蝠一起去睡觉,但想到蝙蝠是用倒挂的姿势来睡觉,自己并不习惯,于是才作罢了。天空越来越明亮,越来越透明,他望着下面逐渐清晰的房屋与道路觉得自己是不可能呆在空中的,是注定要掉下去的,这种担心让他恐慌不已。他降落了下来,站在了一座大楼的天台上。

道路上的车流开始增多,然后拥挤了起来;穿着花花绿绿的人群也开始奔走起来,城市的节奏开始涌现。他被这种目的性很强的节奏打晕了脑袋,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是什么让他坐在了这里,难道是在做梦吗?他使劲掐自己的手掌并不觉得疼,这下麻烦了,他真的想回到现实世界了。

他记起了他破败的出租屋,他向那里飞了过去,在空中他完全迷失了方向,但还好,他被一种神奇的力量牵引着,顺利地来到了自家的楼顶。他还是第一次白天来这里,肮脏的景象令他触目惊心。他好不容易来到了房间里,却是空无一人,看来史博是通宵未归。他走到自己的房间里有了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因为他的床上空荡荡的。之前他假设他是在梦中,所以他希望能看到现实中的自己,可眼前的情况却让他更加迷惑了。此刻,他像一个气泡一样,轻轻地碰触就会导致一切的幻灭。他使劲地用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可一点儿也不痛。

幸亏,他还有随意而至的特异功能。他闭上眼睛想了一下说:带我去我所在的地方。说完之后他觉得这句话很奇怪,“我”究竟是什么?“我”到底是单一的还是复数的?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呆在原地。他又想了一下:如果此刻真是在梦中,那不妨把此刻的自己叫“梦中的我”,而把现实的自己叫“现实的我”,他闭上眼睛说:带我去“现实的我”那里去吧!

睁开眼睛,环境果然大不相同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10.与父亲对话

就在他的眼睛还没反应出这是什么地方的时候,他的鼻子率先做出了反应。这是医院!福尔马林分子携带着死亡的气息进入了他的鼻粘膜,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他站在一条阴森的走廊上,远处窗户的白光加深了这种阴森的可怖。他正好站在一间病房的门口,他便有些犹疑地走了进去。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自己躺在病床上,脸上的表情无比轻松与安详,一点也不像傍边那个痛苦不堪的病人。那个病人正坐起身来,艰难地从床下掏出了一只小便器,塞进了被窝里。就在病人进行痛苦排泄的时候,小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他的病床边上,打着瞌睡。

“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小孙喊了起来。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的父亲就坐在那里,像个满脸皱纹的孩子在课堂上打着盹。小孙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他感到好多年来他这是第一次看清楚父亲的每个细节,有些地方令他觉得熟悉,更多的地方令他觉得陌生。但是无论熟悉还是陌生都在他的心里引发了一阵奇妙的电流,他也不知道这是意味着什么。父亲此时成了他眼中的一座雕塑,他用看待艺术品的方式追寻着一些微言大义。然而他最终的感受却是无法言说的伤感。

绕开父亲,他在很近的距离看到了自己,这是一种更为奇妙和震撼的感觉。这不同于照着镜子看,镜子中的形象不但是平面的,而且和现实的方向也是相反的。镜子说到底还是一场骗局。而现在,他定定地站在原地,看到他的身体像个陌生人般的横陈在他的面前,那种冲击力不亚于在一只狒狒面前突然安置了一面镜子。他用看待外星生物的眼光看了许久,几乎喊了出来。不过就算他真的喊了出来,也没有人听得见。他越来越确信自己就是他本人“出窍”的灵魂了。他不相信或是不愿意再认为他只是处在一场无法清醒的梦中。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病房的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医生,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的女护士。父亲一下子惊醒了,连忙站起身来,揉了揉发红的眼睛,问道:“医生,你看看他怎么样了?”医生和护士在小孙的身体周围忙碌了一阵了,然后医生和护士说了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父亲紧追着医生问道,他不是很明白眼下的状况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他各方面都很正常,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他好像只是睡着了。”医生轻声慢气地解释道。

父亲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他说:“我已经在这个守了两天了,就算他睡着也好喝醉也好,现在都应该醒来了啊!”

小孙站在旁边倾听着他们的对话,当他听到父亲说他睡了两天的时候他觉得这不可能,他在这种奇怪的状态下仅仅度过了一个晚上而已,难道自己的时间感都完全错乱了吗?他想大声解释几句,但是谁也听不见他的申辩。

医生说:“我知道他睡了两天了!所以我才说奇怪啊,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遇到。你的儿子并没有任何问题,他只是睡着了醒不过来而已。”

父亲有些吃惊地说:“你的意思是他变成植物人了?!”

医生及其身后的护士连连摆手说他们不是这个意思。医生说:“我们会想出办法来的,别担心。你也不要任由这他睡下去了,你可以尝试着叫醒他,和他说一些话。他或许能够感到的到。”

父亲点了点头说我会尝试一下的,然后他抓住自己脑后的一缕头发不肯松手,好像实在是想不通。医生和护士安慰了他几句,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小孙看着他们就这么走了出去,什么也没有做,心里也有些焦躁。如果他们能叫醒自己的身体,或许自己就可以“灵魂入窍”了。他实在是需要一具行动有力的身体。他的身体像是一种奇怪的管道,他可以通过它抵达真实的现实世界。但是他喘了口气扪心自问,为什么他非要去那个所谓真实的“现实世界”?他现在就是不真实的吗?他现在不是很自在很随心所欲的吗?这些问题的确很难回答,但他突然觉得他只是孤独,彻骨的孤独,眼下他不仅丧失了与别人的联系,也被剥夺了和其他物的联系,这是他最难以忍受的。假如从那个“现实生活”中不断有人像气泡一样漂浮进他此刻的世界中,他会更喜欢现在的这个世界。这个“假如”显然是极有可能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进入这种状态,但奇怪的是他还没有发现“同道中人”。

父亲走到了病床的旁边,拉过椅子来坐下了,他的手伸向了小孙的身体,那手在空中有些哆嗦和犹疑,然后终于落到了身体的额头上,手指抚摸着额际的头发。小孙,当然是拥有意识的小孙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这一切,有种温情的东西让他暂时忘记了焦躁。但是,悲哀的感觉立即就涌出来了,他成了一个局外人,看着父亲抚摸一个和自己长相一样的人,他甚至觉得躺下的那具身体是自己的兄弟,也有自己的感受,只是他无法得知而已。

父亲说:“你赶紧醒来吧!别再睡了!”

父亲说:“我看到你这个样子对你实在太失望了!”

父亲说:“来的时候你妈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一定要找份好工作。但你看看你现在这是什么样子?还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什么玩意啊!太给老子丢脸了!”

父亲生气了,不说了,他挺直了上半身,从口袋里摸出了香烟,但他突然意识到这是病房,于是就让烟静静地停留在手里。父亲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小孙的身体,他一直看着小孙安然入睡的脸,眼神里的东西复杂而多变。

过了许久,父亲又开始继续说话了。他说:“你知道吗?前几天你的小姨丈死了,我们一直没告诉你,毕竟你离得太远了,所以我们就没告诉你。”

他说:“你的小姨丈被一辆车给撞了,太惨了。”

他说:“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被车撞吗?因为他和你一样喝醉了酒,很晚还在马路上晃荡,全是自找的!”

他说:“你们为什么要喝酒呢?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小孙的身体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小孙站在傍边目睹了一切,而且伴随着父亲的言说他变得焦躁不堪,他感到有很多话要对父亲说。于是他也情不自禁地开始说话,即便近在眼前的父亲无法听到。

小孙说:“我小的时候你不也一样酗酒吗?你那时候又是为了什么呢?”

小孙说:“小姨丈死了,你难过吗?你是怎么想的?你从来没有和我谈论过死亡的问题,即使在奶奶去世的时候。”

小孙说:“你把我创造到这个世界上来,又不能抚慰我的孤独,更不能根除我的病痛,我和你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难道你就像宾馆的侍应生一样把我带到大门口说句请进就完了吗?我已经在大堂里面迷失了。”

小孙说:“我们这样的说话真是再好不过了,假如我们能听到彼此的话就不会这么说了。我们说话给彼此还不如说给虚无、说给黑暗,我们从来不奢求得到一丁点的答案。”

说完小孙感到自己哭了,他看到病床上自己紧闭的眼角流出两道泪水。

父亲显然也发现了这个新状况,他反而激动了,高兴了,他以为小孙就要醒来了。他站起来关切地望着病床上的小孙,然后帮其擦去了泪水。“醒醒,醒来啦!”父亲念叨着,一边轻轻摇晃着小孙的身体。

但是小孙的身体还是那么安静,就连站在一边的小孙就感到了焦急,他用医生的眼光打量着这个长眠不起的病人,恨不得将其强行拽起来。他突然想到如果他跳到病床上,或许就能和自己的身体合二为一了?他便走过去在自己的身体上躺下了,但是没有什么作用,他依然睡在自己的身体上面,身下的自己像一块不平整的褥子。

他真的与他自己变得真正意义上的“格格不入”了。

父亲叫来了医生,一个身穿白色大褂、手背上毛茸茸的家伙将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小孙的眼皮翻开,然后伏下头去看了看,一股强烈的烟味蔓延在他的四周。然后他抬起头来说:“很奇怪,这些症状很难理解,再观察一段时间吧。”说完就匆匆忙忙走开了,但他还是很敏锐地从父亲手里要走了那根长时间待命的香烟。父亲觉得自己的手掌心里非常空虚。

父亲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然后开始打一个电话,父亲满脸的皱纹聚集到一起了,就因为那种暧昧的笑容。最后小孙听到父亲叫对方来医院里。小孙就坐在那里等,期间父亲还去外面抽了一支烟。差不多过了半个小时,一个穿着朴素干净的“阿姨”走了进来,这点大大出乎了小孙的预料。他原以为是那种妖艳的中年妇女,在衣着上为了赶时髦而穿得不伦不类。而现在这位太普通了,就和小孙的母亲一样。

小孙并不恨父亲。父亲和母亲的婚姻状况只剩下那张红色的证书了。

11.千百万人的规则

面对此情此景,小孙只有走出病房了。他可不愿意看到父亲经常发出那种暧昧的笑容,因为对他来说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父亲在他面前显露出七情六欲的这一面。尽管他知道凡是个正常的人总会有这些的,但他不能接受从小对他严肃教育、一路打骂的父亲还有这样一副面孔。这是应当被禁止的,这是禁忌!当他想到他也是一个潜在的父亲之时,他简直战栗了,他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还能做一个生命的父亲?他决心已下,这辈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要孩子。

他在医院的楼道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很多人都急冲冲的跑来跑去。来医院里看病的人都是身体遇到问题的人,就像一部使用多年的机器出现了故障。而他小孙倒好,直接脱离了身体,这一下子就摆脱了身体的羁绊。当然与此同时,身体也丢失了自己的欢乐。小孙在心里反复掂量:到底是病痛可怕还是欢乐重要?这个问题的确不容易选择,尤其是处在小孙的位置上。

小孙来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前站定,从这里可以对楼下大院的情况一览无遗。下来人来车往,十分嘈杂,他盯着每一个人看,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在这一大片糨糊似的噪音里面突然有一种高昂的声音脱颖而出,像是一曲歌颂不屈不挠抗争的交响乐。小孙被吸引住了,他的耳朵屏蔽了其他的声音,专心致志地跟踪起那个高昂的音调。那是一种从女人嗓子里发出来的潮湿的愤怒,伴随着方言的旋律,他一时半会弄不清楚这是哪里的话,总之有种特有的旋律在其中。声音一阵子断了,一阵子又开始了,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小孙由此判断,这应该是一个女人在讲电话。他认真去听,认真的程度强过曾经的上课学习,但是总是听不懂,只是觉得那个女人的愤怒中蕴藏着一种无奈,后来愤怒中就不仅是无奈了,而是悲伤,而是凄凉,凶狠声音的侧面有悲哀的颤音结伴而行。小孙这样静静地听了很久,终于倦了,准备放弃了,可就在这是他终于听懂了一句话。大概意思好像是说:“生活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剩下的又听不明白了。小孙转身向楼下走去。

外面的阳光很好,但是小孙上下左右地仔细看,却找不到那个打电话的女人了,连那个高昂的声音也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不过他的幻觉。

他站在医院的大门口,痴呆地望了一会儿天空,然后他把目光放下来了,死死地盯住了三楼的一个窗户——他认定那就是他的身体所处的病房。他现在心中涌起了一股邪恶的念头,他自言自语道:我要杀了我自己!虽然他知道他已经与实在世界绝缘了,但是他坚信一定还会有办法的。他记得,他哭的时候,那具身体也流下了眼泪,他们之间还是有着神奇的连通。

小孙开始往回走去,他猛然间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史博,一个是吴勇,他们提着花花绿绿的礼品盒走在前面。他们一定是去看自己的,小孙想,假如自己没有遇到这样怪事,那么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应付史博和吴勇呢。他已经被他们抛弃了,他们戏称他为“哲学家”,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们会这么痛恨哲学?这玩意儿真像是一顶纸糊的帽子他们就那么胡乱地扣在他的头上。

史博和吴勇与父亲握了握手,那位“阿姨”站起身来说你们慢慢聊我有事就先走了。小孙看到父亲的目光一直将那个身影送出了门,然后,就灰暗了不少。他们三个人开始不咸不淡地聊着小孙的奇怪症状,父亲说,医生初步判断小孙是得了嗜睡症,但是奇怪的是用尽了办法还是叫不醒他。史博随口应和道,很有可能,小孙平时太辛苦了。父亲警觉了起来:他很辛苦吗?他不是说他自己创业,过得不错吗?史博和吴勇听了居然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难道是他一直在骗我们?父亲瞪大了眼睛说。

也不能说是骗吧,史博说,小孙的确也算是在创业,不过比较辛苦而已。

他到底在干些啥?

他做的是销售。

销售?就是推销,就是倒卖东西是吧?

差不多,商业社会嘛,创业还能干些什么?

他卖什么?

洗发水。

还好,没搞传销就好。

小孙听到这里哑然失笑了,父亲曾经在滔滔的商业大浪中下海淘金,结果跟着几个人去搞传销,在洛阳郊区的一家黑屋子里住了一个多月,天天接受课程训练。终于有一天早上醒来,他发现他身上只剩下一张印有主席的人民币了,他看了看满屋子挤的到处都是打地铺的人,每个人形容憔悴而又古怪热情,简直就像是精神病院。这个早晨,父亲终于清醒了,而后悄悄离开了。父亲从来没有亲口给他讲过这些事情,小孙是从父亲的一位朋友王叔叔那里知道的。王叔叔还讲了许多父亲的细节,曾经令少年的他困惑了许久,因为他觉得这一切假如放在一起是不合理的,是异常荒谬的,这一切怎么可能呢?

但这一切的确是真实的,真实的意思就是说它们确实就那么发生了,这里发生了这样的一件事,那里又发生了那样的一件事,这些事情的总和就构成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有时候就像是木头和钢铁居然焊接到了一块儿。小孙想到,很多事情明明是可能的往往是不可能的,很多事情明明是不可能的往往却是可能的。这个世界的逻辑有时候就像是一种捉弄。他已经无法判断任何事情了,只是像水桶接水一样被动地承受着各种事情。

这时史博突然对父亲提出了一个很致命的问题,他说:伯父,坦率地说,我觉得小孙的生活方式有问题。然后史博详细具体地描述了小孙和他在一起的生活,尽管他承认自己的生活由于沉迷电脑游戏而变得比较糟糕,但他认为这种沉迷阶段是每个青年人都会遇到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小孙的生活就很奇怪,他一个大学生选择最底层的推销员的工作,而且不是社会被迫的,是他主动的,这说明他的心理是病态的。不过,史博话锋一转说道,小孙自己也是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的,他对您的态度还是非常在意的,当他知道您要过来的时候,他非常紧张,非常想做出改变,还找我聊了好几次,让我都有些感动了,我都做出了很大的改变。但问题在于他可能突然间又想不通了,喝了大量的酒,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吴勇接着史博的话说,我不仅觉得小孙的生活方式有点问题,而且觉得他的生活观念更有问题,就是后者才导致了前者嘛。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吴勇抬起头望着父亲,眼神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父亲说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你们都是他的朋友,都是为他好。吴勇就说了,详细地说了他怎么动用了自己的关系把小孙从派出所里放了出来。小孙看到父亲的脸都变得苍白了,好久都没说出一句话来。吴勇看到情况不对,赶紧说当然这都是些小事情……但父亲终于怒吼了出来——“简直是个神经病嘛!”

接下来的情况变得糟糕透顶了。父亲居然冲到小孙的病床前,揪起那具昏迷不醒的身体,使劲摇晃了起来,嘴里还大喊着你给老子起来!史博和吴勇赶紧站起来去拉,却被父亲一甩膀子给摔掉了,父亲抬起巴掌左右开弓扇了起来,噼里啪啦地耳光声在医院里显得格外明亮,格外惊心。史博和吴勇再次去阻拦,又被父亲推开,还推倒了打点滴的铁架子和床头柜。巨大的骚乱将一群医生和护士引来了,那些年轻的可能还在实习的小护士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个个尖叫了起来,为这场骚乱加入了新的口味。

站在一边的透明人小孙,眼睁睁地目睹了这场有关自己的骚乱,他不可能冷眼旁观,相反,他就快疯掉了,他咒骂着恶毒的脏话希望自己能够马上醒过来,而不是再这么灵肉分离下去。他甚至都不恨史博和吴勇“告密”这回事了,他彻底妥协了,他想重新回到那个现实的世界当中,即使去像史博和吴勇那样活着也在所不惜。他可以和别人一样稳稳当当地活着,他可以和别人一样不痛不痒地活着,他可以和别人一样丧失了内在尊严地活着,他可以和别人一样不再追问虚渺的本质而仅仅是活着。仅仅是活着。由千百万人构成的生活规则,你不去参与,你想推翻千百万人吗?千百万人都错,就你是对的?小孙终于这么想了,这么想了也没什么用,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父亲殴打也无济于事。

小孙的心中有一股强烈的耻辱在流动。尽管他被父亲殴打,他反而有了越来越强烈的负罪感。

12.算是一种结局

骚乱事件的结果是出人意料的。

老子曾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此言非虚,此言基本上可以解释很多问题与现象。正如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总结道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这也是最被人传诵的一句文学名言。这些话语看似什么都概括了,而又什么都没概括,这就是文学的魅力。什么是福?什么又是祸?什么是幸福?什么又是不幸?这些事物自然可以定义,但它们之间的界限却和文学一样,是非常模糊的,是非常复杂的,也是非常适合于审美的。

骚乱事件就充当了这样一种模糊的界限,小孙站在这个界限上,难以确定事情会向哪个方向转变而去。

小孙不知道父亲用多大的力气殴打了他的肉身,也不知道父亲出拳殴打的次数,他只看到父亲涨红的脸庞像是快要涨爆的气球,父亲的嘴里正在呼呼哧哧地排出多余的气体。终于,史博和吴勇将父亲控制住了,他们一左一右挂在了父亲的身上,像是两袋沉重的大米,父亲扛着他们还挣扎了几下然后终于静止不动了。这时那位浑身烟臭的医生走上前去声色俱厉地对父亲说:“这里是医院,你也太放肆了!是不是有神经病啊?要不要帮你看看?”说完之后围观的人群中就有人笑了,那说话的医生也有了一丝得意。他对父亲又是一顿添油加醋的贬损,然后才率领着众多白衣天使拂袖离去。

大家也就散了。只有父亲还像扛着两袋大米一样扛着史博和吴勇。最终,父亲瘫坐了下来,史博和吴勇又适时地成为脚手架扶住了他。

病床上一片狼藉,小孙的肉身被白色的被子蒙住了。惊魂未定的史博一把掀开了被子,看到那肉身的脸上全是血,史博吓得尖声呼叫起来。父亲仿佛被那红辣辣的血红色击中了要害,整个人痴呆了起来。吴勇作为公安战警还是经验老练处变不惊,他用被子去擦那肉身的脸,这样发现也只是鼻子在流血而已。

他总结道:“只是流鼻血,不算什么大事。”

史博或许也是为了安慰父亲,也说:“不算什么大事,流鼻血而已。”

透明人小孙感到吴勇和史博的话像是一根针在他的大脑皮层间跳动着,他觉得自己都快崩溃了,而吴勇和史博却是那么轻描淡写,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那么卑微,他的肉体(在别人眼里就是他本身)像死人一般躺在那里也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与理解,只有暴跳如雷的殴打,只有轻描淡写的默然,只有自以为是的指责,而他小孙就要忍受这一切吗?而他小孙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他想到了死,其实他早都在想了,如今终于有点义无反顾的意思了。但是他面对脱离肉体的自己显得有些茫然失措,想不出什么办法来结束这团漫无边际的意识。他躺了来下,闭上了眼睛,这样说有些奇怪,透明人还有什么眼睛可闭吗?但是透明人作为存在就是感觉本身,他携带了肉体的所有感受。

小孙躺在了地面上,他似乎都感觉到了地面上升起的冰凉像是蚂蚁在他的后背上活泼泼地爬动着。他开始让自己的意识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峡谷沉寂下去,那里的一切都是死亡,都是虚无,都是宇宙中最终剩下的熵。

那团意识开始变淡变暗,如同电池用尽的手电光。

这时坐在病床边的吴勇发现了小孙的变化,病床上的小孙呼吸急促,眼球像装了发动机一般在眼皮下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吴勇喊了句糟了就慌忙跑出去叫医生了,父亲和史博把脸凑了过来也吓坏了,尤其是父亲立即就开始了唠唠叨叨的自责,他一定觉得这是他刚才的殴打造成的。

刚才贬损过父亲的那个医生带领着一群护士驾到了,他发号施令,病床就被快速地推到了楼道上,向着急救室的方向疾驶而去。父亲追出去嚎叫了一声:他到底怎么回事?跑在最后面的护士回过头来说:他睡了这么久,估计把脑子睡坏了。父亲当即整个人瘫了下来,斜斜地倚靠在充满死亡气味的墙面上。

然后就是漫长的几乎没有尽头的等待。

史博和吴勇把软了脚的父亲扶进病房坐了下来,然后尝试着安慰父亲几句话。但是他们觉得自己的话是如此空洞和辞不达意也就沉默了。期间,父亲去上了一趟厕所,吴勇和史博准备陪他一起去,但父亲坚定地摆手拒绝了。趁着父亲上厕所这个空挡,吴勇和史博迅速地交换了一下意见。吴勇惶恐不安地说是自己的告密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他觉得十分愧疚。史博说这个话题是他先挑起来的,是他先说小孙的生活方式有问题,所以他也觉得十分愧疚。那你觉得他的生活到底有没有问题呢?吴勇问。史博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了,或许是和他真正的交流太少了,不清楚他内心的想法,不过生活方式不管有没有问题,还是活着最重要啊,小孙现在搞成这样我也很难过。吴勇想了一下说:我还是觉得他的生活方式不对,因为他无聊到了去偷一份报纸的地步,这就是他的全部乐趣了。这时,父亲进来了,他们的谈话也就结束了。

这次的等待持续了很久。吴勇和史博后来都走了,就剩下父亲一个人呆在那里,那个“阿姨”还来给父亲送了一次饭,他们一起安静地坐了许久。再后来就是小孙躺在病床上又被送了回来,头上缠满了纱布,一包淡蓝色的输液袋挂在了铁架子上,淡蓝色的液体源源不断地进入小孙的体内。几个护士向父亲嘱咐着注意事项。那个医生最后才进来,他满头大汗,白色的口罩还悬挂在一个耳朵的根部,脚上还套着两个鞋套,他见到父亲的第一句话是:你赶紧去补交钱!没想到做了个大手术,这次应该没问题了。

父亲一听到补交钱立即紧张了,脸上像突然蒙了一层塑料纸,但是又听到没问题了,还是松了口气说:好,没问题,好。

那个医生真的可谓是医术高明,此后过了三天小孙就醒过来了,然后又过了一个月小孙就收拾东西出院了。但要注意的是,这里的小孙只是现实世界中的那个小孙,而那个出窍的“灵魂”小孙并没有回到现实世界当中去,他在现实世界中的那个小孙醒来的同一刻也醒来了,他以为自己回到了现实中,或是一场大梦终于醒了,但是他站起来看到病床上的小孙的时候就彻底绝望了,而且比先前更为绝望。因为先前他认为病床上的那个只是他小孙的身体或说躯壳,而现在那具身体已经醒了过来,那么现在使用那具身体到时是谁?而他自己又是谁?

随着这种困惑与疑团的出现,这里的叙述也出现了极度的困难。比如如果再将病床上的那个小孙称之为“小孙的肉体”显然已经不妥,他已经醒过来了,有意识了;把他称之为现实世界中的小孙也不妥,因为那个“小孙的灵魂”肯定不同意,“小孙的灵魂”发现这一切都不是梦,或是无法醒来的梦,那么他也就是存在的,是真实的,也是现实的,只不过他的处境与方式有些奇特而已。可以说,他们的想法都是对的,我们只能把原来“小孙的肉体”称之为小孙A,把“小孙的灵魂”称之为小孙B,这样他们就在同等意义上获得了认同。

小孙A出院后其他方面都很正常,但是有一件事一直折磨着他,就是他的失眠。其实自从他一醒来就有这个问题了,但是医生说这是术后的正常反应,没关系,过段时间就好了。“你想想,在脑子里动手术了呢!还能没一点影响?”一位同病房的病友这样说道,小孙A和父亲都觉得很有道理。那位贬损过父亲的医生只来看过一次,他对自己的医术赞不绝口,认为自己救了小孙一命。父亲把早就准备好的一条软中华烟塞给他,他也没有拒绝,只是说了句病人身体没啥大碍了,如果再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他。

小孙A在父亲的帮助下开始复习公务员考试,尽管他夜夜失眠,但奇怪的是第二天并不困。但父亲觉得这样下去还是有问题的,就带他去医院找那个医生了,自然手里又拿了一条软中华。医生接过了软中华,热情洋溢地接待了他们,父亲就把情况做了说明。医生听后就问小孙A的感受,小孙A说自己虽然失眠却也不困,只是每天晚上不得不睡觉而已,假如可能的话他不睡觉是没有问题的。医生没有再说这是术后反应了,医生说这样不是很好嘛?你不用睡觉也不困,岂不是比别人多了两倍的时间来支配?你真是占了大便宜了,你活了50岁其实相当于别人活100岁啊!父亲听后极度不满,但小孙A却认为医生说的有道理,于是他们就回家了。小孙A对父亲说:“不用睡觉这是好事情啊,不用愁眉苦脸的。”父亲听了之后却更加愁眉苦脸了。

从此以后,小孙A就不再睡觉了,他的夜晚和白天一样活得有滋有味、忙忙碌碌。在他的日夜复习下,他考上了某机关单位的公务员,这个单位连吴勇也羡慕得不得了。吴勇认为小孙的潜在力量终于爆发出来了,他对小孙A说:我早知道你行的,不愧是我们的哲学家,能虚能实。小孙A说:可不敢当,以后还要向你学习为人处世的人生哲学啊。然后他们一起笑了起来。史博也如愿以偿当了律师,刚开始还让吴勇给他介绍一些刑事类的小官司,但后来就只打经济类的官司了,收入如同滚雪球一般增长。但是史博对小孙A一直尊敬有加,因为小孙A居然在这样牛逼的单位里还升职了,前程不是一般的远大。他们三个人还会经常一起去各种场所聚会,就不再详述了。

接来下该说说小孙B了。其实他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因为他一直孤零零,宛如孤魂野鬼一般飘荡在这座城市的上空。他的几乎所有精力都用来观察小孙A了,毕竟,小孙A和他是一个人,他想看着自己是如何在“及物”的世界里发展的,尽管自己只能留在这个“不及物”的世界。但随着时间的继续,他发现小孙A根本和自己不是一个人,他的想法与处事方式和自己风马牛不相及。开始的时候他还觉得气愤,觉得小孙A败坏了自己的形象,但是后来他觉出了悲凉,因为小孙A和他的确不是一个人,他也说不清小孙A到底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了,自然也不需要他再对小孙A的一些做法指手画脚痛心疾首了。这样的结果就是他变得异常空虚了,虽然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观察之下,但他却对这个世界任何方面、任何角落、任何细节无能为力。于是,他想了很久,最终决定利用他随风而至的本领去周游世界。他开始一个城市接着一个城市的游走,一些都新鲜而激动人心。因为他不需要在路途上花费时间,所以没花费太多的时间就完成了第一次走马观花似的世界旅游。然后他又开始了第二次第三次……

直到他厌倦了这一切,第N次回到了这座城市,他发现小孙A的两鬓上都已经有了白发,他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因为镜子也照不出他的形象,所以他就以小孙A的形象为参照来想象自己的形象。他从不相信自己是没有形象的,只不过没法看到而已。不过实际上他很少想到这个问题,只是在看到小孙A的剧烈衰老之时才被狠狠地触动了一下。小孙A的衰老让小孙B的内心有了一片毁灭性的悲凉,如同小孙B所亲眼见到的南极大陆。小孙B飘然来到了这个城市的东北角,这里有一家火葬场,小孙B飘到了火葬场的烟囱上,闻到了刺鼻的肉焦气味。他想,他不如就在这里等待小孙A吧,他们终会相逢或是消失的。

2008-3-3完稿

刊《大家》2008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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