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位置:首页 > 未分类 > 文章正文

全世界受苦的人

王威廉 作品   2011年11月05日 10:02   评论»  

 

 

王威廉

 

人的生活是不能忍受的。但只有不幸才会使人感到这一点。

——薇依《重负与神恩》

这里的房租越来越贵了,尤其是那帮美国佬来了之后房租简直顶上了天。房东是个老太太,一辈子的精打细算到了现在已经是炉火纯青了。她已经抬高了三次租金,为的是和周围美国佬的租金达成一致。老太太常常对蒋梁这样说:“你不要怪我,市场经济就是这样的,我也不能吃亏是吧?”可在蒋梁看来,人民币能和美元比吗?虽然人民币的汇率也在不断地攀升,但还是比不上美元啊,人家一块钱在这里就顶六七块钱呢!蒋梁的脑海里充满了这样的数据与比率,每次去银行取钱的时候他总要往汇率版上多看上几眼,红色的数字在他近视的眼球中浸湿成一团红色的雾气,这样更加让他觉得触目惊心了。

那些老外,人高马大,嗓门也大,总是在楼道中喧哗。蒋梁心想不是说中国人在国外形象不好,其中有一个罪状就是嗓门大吗?怎么这些“文明国家”来的人也是这么个德性呢?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敢情是水土问题?他这么想着,走过楼道准备下楼,一个老外上来了,他的手里攥着一沓子绿色的钞票,还在念念有词地数着。可当老外看到他,把美元就一把收拢了,匆忙放进了包里,然后用碧绿色的眼珠子盯着他看,很有些防患于未然的意思。蒋梁真想怒喝一句:我又不偷你的!可是嗓子眼却觉得很干燥,最终他们就这么平淡地擦身而过了,民族主义也失去了一次引发肢体冲突的宝贵机会。但是,越是这样,蒋梁的内心越是感到受了伤害,尽管他也琢磨着那伤害只是微不足道的,却促使他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妈的,我要搬家!脱离这个未来的殖民地!”蒋梁想通了之后,在心底深处呐喊了很多遍。

当蒋梁把这个决定告诉这个楼层中唯一居住的中国女性雷丽丽的时候,雷丽丽显得很惊讶,她用很吃惊地语气说:“为什么要搬,这里不是很好嘛?”蒋梁此时正对这里充满了怨气,所以只是简单甚至有些粗暴地说:“我住不起了!”这个回答激起了雷丽丽的极大不满,她鲜红的嘴唇先是难以觉察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很有些讥讽地说:“哎呦,蒋博士你都住不起,我们哪里还敢住啊。”蒋梁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和雷丽丽平常基本上没有来往,这次他主动去打个招呼是觉得有种同胞、民族的大义在里面,可谁知人家并不领情,或说根本没有觉悟。所以,蒋梁生气了,但他的脸却微笑了,他说:“像你这样的美女在这里还是很有住下去的资格的,只要你愿意的话,或许还能提前进入后现代呢。”说完他转身就走。这其中暗含的性意味让他回味的时候觉得十分无耻,他不敢回头去看,他已经不再是怕雷丽丽发火了,首先他觉得自己非常之丢人,而且对他人也缺乏必要的同情与理解。

新的房子很快就找好了。离这里远了,离上班的研究所远了,离广阔的郊区却近了。郊区有很多不好,可也不是没有优点的,比如虽然偏僻却安静,车也少,没那么大的污染,蒋梁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抱怨的。他突然觉得,他根本不恨那些美国佬,他只是太穷了,没有办法继续住下去而已。心态平复了,搬家的日子他定在了下个周末,那天的日历上标记有“适宜乔迁”的字样。他也没有通知其他朋友来帮忙,因为他最怕给别人添麻烦了。搬家很简单,他想,商业社会嘛,花点钱就搞定的小事何必打扰别人。

他打电话预定了一家名叫“顺顺风”的搬家公司,说好星期天的早晨十点钟务必要开工,对方答应得很爽快。说了行李的内容和数量,价钱也敲定了,三百八十元。“不会到时再抬价吧?”“绝对不会的。”对方非常诚恳地说。蒋梁感到松了一口气。

周日这天天气不错,下了一夜雨,早晨的阳光让湿润的叶片变得像金属一般富有光泽和质感。印有“顺顺风”字样的大货车停在了蒋梁的楼下,四个穿着红色短袖的工人走了出来,他们的胸口上也无一例外地印着顺顺风,字体太大了,比他们的脸更引人注目。蒋梁在楼下迎接他们,然后把他们带到了他居住的六楼。他已经把所有的行李都分门别类,打包装好了,每个箱子上面还编了号,写了里面的物品名称。这些纸箱子还是他四处搜刮得来的,其中那个最大的还是从垃圾收购站花了八块钱买回来的,实在是太贵了!他记住了那张乌黑、狰狞而贪婪的脸,但当他给完钱后又觉得人家从事捡破烂这个行当也很不容易,还为环保事业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呢,于是他也就释然了。

四个搬运工走进了他的房间,为首的那位两鬓的头发都有些花白了,但是他的双眼炯炯有神,不停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像个敏锐的士兵。其余的三个年轻人却神情萎顿,好像还没有从昨晚的美梦中清醒过来,他们横七竖八地就坐在了蒋梁密封好的纸箱上面,仿佛这些只不过是公园的石凳。蒋梁掏出了早就预备好的香烟,他知道这个时候需要拉拢阶级感情啦,他说:“师傅,请,抽烟。”蒋梁连“师傅”这个很久以前的对工人阶级的称谓都从语言垃圾箱中扒拉了回来,可见他在讨好上面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可是事与愿违,为首的老头听到“师傅”这个词眉头皱了起来,他说:“老板,你这么叫我听着别扭,别叫了。”蒋梁保持僵硬的笑容连连点头,说:“那开工吧?”老头好像并不着急,他吸着烟,并向蒋梁晃了晃,好像在说是你让我们的抽的啊。蒋梁便不催了,一个人来到阳台上站着。他不喜欢烟味,烟雾让他的肺部难受。

过了一刻钟,蒋梁回到了室内,为首的老头问:“你这些箱子里面都装的是什么?这么多?”蒋梁不假思索地说:“主要是一些书,其他的东西不多。”老头咳嗽了起来,然后嗓子眼里咕哝了起来,一口浓痰便吐在了墙脚。蒋梁愣了一下,说:“你不要随地吐痰啊!”老头说:“反正你都搬出去了,怕啥?”“那也不能随便吐啊,不好,很不好。”“不好意思啊,我不吐行了吧?对了,我们要水,你知道书很重的。”

喝点水有什么难的,蒋梁说:“没问题,我下去给你们每个人买瓶纯净水。”

有个年轻点的人站了起来,把门堵住了,说:“老板,我们等会自己去买。”

蒋梁愣住了,说:“那你们到底什么意思啊?”

年轻人沉吟了一会儿挠着头发说:“嗨,明说了吧,就是给点水钱,我们等会自己去买。”

蒋梁的内心感到有一根木刺卡在了表面的位置,不算疼却也不舒服。本来都说好不加价的,现在却开始变相加价了。蒋梁暂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重新打量起了这帮人,仿佛刚才没有看清楚。的确,除了那个老头之外,他刚才还真的没有太留心其余的人。蒋梁看到刚才开口说话的年轻人个子很高,短裤下的细竹竿腿像是两根筷子在那里撑着;剩下的两个中,一个个头很矮,另一个看起来面目模糊,难以描述,胳膊上有个很大的伤疤。他们坐在一起,让整个房间里都充斥着汗酸味。蒋梁感到自己心中的那根木刺在不断地变换位置,终于,转移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蒋梁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他说:“还说什么水钱,不就是小费吗?直接说不就好了。”他掏出了十块钱递了出去,给那个筷子腿,可筷子腿不要,连连摆手说:“那他们怎么办?”蒋梁说:“你们不是一伙的吗?”“不行啊,没法分。”筷子腿说。蒋梁感到很无奈,又掏了十块钱递了出去说:“这下够分了,每个人五块。”

老头说:“唉,走啦。”然后抬起了一个箱子放在了筷子腿的背上,筷子腿一步一晃地走了下去。其他的人也开始行动了,都弓着脊背,驮起很重的箱子开始往下走。最后,老头对蒋梁说:“你也下去看着行李吧,我在这里看着,把箱子抬上他们的狗背。”蒋梁听到“狗背”一词耳朵敏感地微微一动,然后他跃过了这个词汇想道:也是,下面没人看着也不行。他便准备下去了。他走到门口猛然回头对老头说:“等会我还上来。”这句话的涵义很复杂,但是蒋梁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表达的是什么,他认为老头也一定能领会。

蒋梁来到下面,看到筷子腿已经把箱子放到货车尾部附近的地面上了。筷子腿对他说:“一会儿再统一抬上车去。”蒋梁点点头。然后他也坐在那个纸箱上面,他知道那里面是书,一点也不怕压。他就那么目送着筷子腿离去。小区的小花园中玉兰花正在开放,微风带着香气吹到他的脸上,他感到很惬意,心情一下子大好。这时,他看着矮个子也下来了,背着一大箱子书,整个身子都快被压趴下了,但矮个子还在死撑着,汗珠子就挂在鼻尖上摇晃着,仿佛鼻涕。蒋梁心想赚这个钱的确不容易啊。过了一会儿,手腕有伤疤的这位也下来了,书箱子让他简直步履蹒跚,摇摇欲坠,蒋梁心里都为他捏了一把汗。终于,伤疤手把书箱背到了蒋梁的面前放下了,然后就撩起短袖的下沿去擦汗,“顺顺风”的底下全是黑乎乎的汗渍了。就在蒋梁惊魂未定之际,筷子腿又下来了,他背的是那个最大的纸箱子!就是蒋梁花八块钱买的那个,蒋梁当时想的是两个人可以一起抬,没想到筷子腿一个人就给背了下来!毫不夸张地说,那里面有一百五十本书,或许还不止,重量绝对在一百公斤以上,筷子腿居然把这个巨无霸给背了下来,哦,还有一点忘了说,就是蒋梁住的这座楼没有电梯,全是一阶一阶的楼梯,从六楼下来,差不多要走一百二十阶楼梯。蒋梁惊恐地看到筷子腿的小腿肌肉像个活物一般快速地痉挛着,而那筷子似的细腿在微微颤抖着,仿佛随时都将不堪重负而折断。蒋梁再也坐不下去了,他走了过去,想去扶筷子腿一把,但是傍边的伤疤手对他说:“你不用管他,他没问题的。”蒋梁停住了,他想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呢,倒不是自己没有力气,而是因为筷子腿的姿势让别人很难插手。

蒋梁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做些什么,便快速跑了起来,他来到附近的小商店买了四瓶纯净水,然后提了回来。这时正好筷子腿把箱子放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下,嘴张得非常大,像是濒临窒息的鱼类。蒋梁赶紧把一瓶水递了过去,筷子腿也不推辞,一把拿过来拧开便喝,很多水顺着嘴角流到了他的胸前,他毫不在意,反而觉得非常舒适。他一口气喝了半瓶水之后气喘吁吁地对蒋梁说:“对了,你把押金先交一下。”“为什么交押金,最后一起给不就行了吗?”“这是我们公司的规定,先交一半押金。”蒋梁想了想,也就从钱包里掏出了二百块钱递给了筷子腿,筷子腿就装进了口袋,然后继续他鱼类般的气喘。蒋梁说:“找钱啊,一半是一百九,找我十块钱。”筷子腿突然笑了,说:“老板,你看我为你拼了命的干,那十块钱就给我买水了吧。”蒋梁心里的木刺又升了起来,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那种刺痛的感觉,然后说:“那你赶紧去搬吧,还有一半东西呢!”筷子腿点点头,站起身来走了。

蒋梁不敢再坐在那里了,他只能在一边站着,看这些人一次次汗流浃背地把行李给背下来。他并不是头一回搬家,可是那时还在上学,东西没这么多,同学却很多,一个人随便拎几件东西就完事了。尽管如此,蒋梁还是请那些同学一起去学校的餐厅里花很多钱大吃一顿,慰劳这些哥们并祝贺自己的乔迁之喜。现在,那些朋友全都风流云散了,在社会的各个角落经营着自己的天下,他蒋梁也不例外,把博士读了出来,现在好歹也步入高级知识分子的行列了。不过他从不这样去看自己,什么高级知识分子他从来嘴里不提、心里也不想,倒是朋友们经常这样调侃他。每当这时,他只是笑笑。他总是把自己放在很谦卑的地位。刚开始朋友们还以为他这人虚伪,后来才发现他真的是那样的人。不过每个朋友对他的评价并不尽相同,有的人认为他是典型的文人,较为懦弱;有的人认为他这人待人诚恳,是个很实在的人;有的人认为他心中藏有大善,应该去出家修炼;但是蒋梁从来都只是笑笑,被逼问得急了,也只是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还是你们旁观者清楚吧。”于是,争执的几方就重新开始争执了,而且愈演愈烈。蒋梁在边上望着他们,一边笑一边沉思,仿佛想弄清楚到底谁说得对。

时间一下子到了中午,可是还有三分之一的行李在楼上。筷子腿和矮个子完成这一趟后,从货车的某个角落里掏出了一根火腿肠,切开后,两个人大口大口地咀嚼了起来。蒋梁认得那种火腿肠,超市处理的那种,有着非常粗壮的腰身和掺杂特别多的面粉。蒋梁看后觉得胸口有些憋气,便把脸转向一边了。可这时筷子腿问他:“老板,你不饿啊?你可以先去吃饭, 你放心,我们继续搬。”蒋梁突然脱口而出:“要不你们也歇会儿,大家一起去吃个饭吧。”筷子腿和矮个子停止了咀嚼,呆呆地望着他。他说:“走吧,你们去叫另外两位。”筷子腿连连说好,便跑回去了。矮个子说我们还有个司机呢,然后就吼了一声:“马斌!”货车的前座门打开了,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家伙。

他们在小区附近的一家川菜馆坐了下来,每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长时间的沉默着。这期间,蒋梁点了菜,还专门拣那些肉肥油多的点,知道他们干体力活,一定很需要。后来司机接了一个电话开始很高兴地讲了起来,嗓门大,家乡话,蒋梁也听不懂,蒋梁只是觉得司机坐在这里格格不入,他觉得他的原意只是请那些搬运工的,没想到司机也来了。司机在他们中间毕竟还是属于特权阶级的,他们干活的时候司机居然在呼呼大睡。不过,蒋梁突然想到等会司机还是要开车的,或许这帮人忙完后,司机还会去给别人开车呢,一点也不轻松。于是,蒋梁也就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了。等菜上来之后,蒋梁招呼他们多吃,他们也毫不客气地大吃了起来,每端上一盘菜坚持不了五分钟就见底了。一直到蒋梁点的菜上完为止,这种五分钟见底的速度丝毫没有减弱,蒋梁知道他们还没吃饱,便叫服务员过来又补点了几个菜。可是,司机却站了起来,说他吃饱了,他先回去等他们了。蒋梁点点头,司机拿了一根牙签后就转身回去了。

菜又接二连三的上来了,不过速度一下子缓和了下来。老头兴致很高,还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小壶酒,让服务员给每人拿个小酒杯。蒋梁连忙摆手说自己不能喝,但老头一再坚持,其余的几位也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说,蒋梁不得已答应了。酒是黑褐色的,应该是泡了什么猪鞭马鞭之类的药酒,蒋梁不由得有点暗暗作呕。老头和众人举起酒杯首先向他敬酒,他不得不端了起来,然后他们都喝了下去,还把酒杯倒过来给他看,蒋梁一狠心,也喝了下去,火焰和苦涩让他的五脏快要疯狂了。喝了点酒,他们的话也多了,他们说蒋梁是个不错的老板,而且肯定是个博士,有那么多的书。蒋梁只是谦虚地摆手,说自己也是打工的,收入也不高。他们不依不饶,非要问清楚蒋梁的月收入,蒋梁不得已也就告诉他们了,他们撇撇嘴笑了起来,对蒋梁的话压根不信,说不可能和他们的收入差不多的,他们认为他肯定很有钱,要不哪有钱买那么多书?书很贵的。蒋梁说自己也没别的爱好,工资就基本拿来买书了。他说的绝对是大实话,可他们却还是将信将疑。

这时蒋梁的手机响了,他走到外边去接电话。原来是老萨,要蒋梁现在就过去玩,然后晚上一起去吃饭唱K,老萨还暗示他会有美女出现。蒋梁说明了自己现在的情况,一时半会还走不开。老萨听了后说:“他妈的你搬家也不告诉我一声,我现在过来!”蒋梁急忙说不用,可老萨已经把电话挂了。老萨这几年混得不错,在一家外企做到了高级管理的地位,有房有车,算是目前同学中最有钱的。老萨朋友不多,可他就是认定了蒋梁这个朋友,觉得蒋梁是最可靠的,所以蒋梁的事情他一般都要管,有时搞得蒋梁也很被动。就像现在,本来吃完饭再搬几次就好了,可老萨这一来事情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有钱人的方式蒋梁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

蒋梁坐回到饭桌上,简单地说有个朋友要过来。老头说那我们赶紧吃完干活吧。几个人就再次开始猛吃了,蒋梁早就吃饱了,坐在一边看他们吃,觉得菜都让他们给吃香了。蒋梁琢磨着是不是给老萨打个电话,让他别来了,但他觉得打也是白打,老萨非常固执,有钱后尤其固执。还是等吧。

吃完饭,蒋梁买了单,大家往回走。蒋梁老远就看到老萨的银灰色的凌志车已经停在那里了。果然,车门打开了,老萨出来后对着蒋梁一个劲地傻笑。寒暄过后,老萨开始埋怨蒋梁不告诉他搬家的事,说他可以搞到货车,一下子就搞定了。蒋梁说现在也挺好,很快就完了。老萨点点头,然后走到老头那些人面前,掏出烟来给他们抽,还每人发三根,那架势就像是施舍。但是,老头们拿到烟后一看是中华都嚷嚷了起来,老萨摆摆手说:“拜托你们尽点力,这是我最好的哥们。”老头们连连说:“老板你放心!”然后他们就上楼去了,蒋梁还想和他们一起上去,老头拦住他说:“老板,你把钥匙给我,信得过我们吧。”蒋梁不好说什么了,就把钥匙给他了。老萨在一边洒脱地说:“没事!我知道,你行李全是书,可他们不看书。”蒋梁笑了,点点头说:“可我就是紧张书,没别的。”

时间是午后,雨后的太阳格外有力。老萨让蒋梁和他一起坐进车里,开了空调,放了轻音乐。老萨说我们聊聊天吧,蒋梁说好啊,可是他的脸还是老往外看,他担心他们在放箱子的时候用力过大会损坏书的品相。老萨忍不住说你别管他们啦,没事的,有什么问题我找他们算账。说到这里,老萨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来了,他搭着蒋梁的肩膀说:“对了,这帮人没有问你多要钱什么的吧?你这人太善良,总被人欺负。”蒋梁就照实说:“也没胡要钱,就给了点水钱。”“水钱?你给了多少?”“不多,也就几十块吧。”“几十块还不多?”老萨突然变得很生气,他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总是这样,对别人那么好!”蒋梁一下子有点回不过神来,呆愣愣地望着老萨。老萨接着说:“好兄弟啊,悲悯和怯懦只有一线之隔,通常很难分清啊。”蒋梁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然后,老萨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蒋梁透过车窗看到老萨向刚放下东西的筷子腿走了过去,蒋梁感到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老萨要做些什么,但他又暂时不想下车,因为那样的话老萨的行为似乎就代表他蒋梁的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他摇开了车窗,这样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必要的时候能够控制。

老萨走到筷子腿的前面,说:“据我所知搬家公司是不允许你们问客户要小费的吧?你们每搬一次家,都会在基本工资之外拿一次提成,我有没有说错?”筷子腿正在用短袖的下沿擦汗,顺顺风的字样都已经变成了黑色,他似乎不是很清楚老萨干嘛要问这个,就缓缓地点了点头。没想到这一点头换来了老萨大声的怒斥。老萨吼道:“那你们干嘛还要问我哥们要钱?我还看到你们从饭馆一起出来,是你们讹他的吧?!”蒋梁听不下去了,赶紧打开车门下车,一边跑一边喊道:“老萨!不要这样!”老萨看了他一眼说:“兄弟,你别管,我帮你把公平讨回来!我还不信了,中国人总是喜欢破坏商业规则,没有诚信!”蒋梁上前抱住老萨的上身往车的方向拉,让他不要这样对别人,不好。老萨说:“今天我一定要帮你把钱要回来。”说着老萨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看了一眼货车侧面印的电话号码准备打过去。筷子腿跑过来说:“老板,你不要打,我们退钱不就行了嘛!”老萨说:“总共多少?”筷子腿说:“就二十块。”老萨问蒋梁对不对,蒋梁点点头,其实蒋梁知道筷子腿还白拿他十块钱呢,可他现在如果说了老萨肯定更生气,所以他帮着筷子腿隐瞒了。筷子腿把钱递给了蒋梁,蒋梁攥在手里感到很古怪。老萨继续说:“吃饭呢?”蒋梁赶紧抢着说:“那是我请他们的,书很重,他们很辛苦。”老萨看了一眼蒋梁然后叹了一口气,对筷子腿说:“好了,那你赶紧去工作吧。”筷子腿转身走了,蒋梁看到他很失落,而且在楼梯口拦住矮个子说了几句话。

老萨对蒋梁说:“你不要担心,也不要同情他们,做生意就要有商业道德!”

蒋梁还是说:“他们也不容易。”

老萨说:“难道你容易啊?他们的收入比你多!”

蒋梁就没法再说什么了。说实在的,他也没想过要去比较自己和那些人的收入,刚才他们问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去回问。

终于,行李全部抬上车了,老头筷子腿他们也尾随行李爬进了货仓,准备向新居启程。货车司机对路况的细节有些不懂,老萨说你跟着我的车开就行了。蒋梁坐在副驾驶座上,告诉他新居的大概位置,老萨说那里我知道,你怎么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了?蒋梁本想着像上次那样说:“我住不起了。”可他突然抑制住了,只说郊区安静,适宜思考。老萨说:“我真是羡慕你的生活方式啊。”蒋梁知道老萨是认真的,便微笑了下没再言语。实际上,蒋梁内心觉得也就他自己能忍受这种生活方式了。

到了住的地方,老萨赞不绝口,说这里真的太安静了,不过他也承认自己忍受不了寂寞。就在老萨激情洋溢发表演说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他一看来电显示就皱了眉头,然后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叽叽咕咕说了很多。最后,他挂了电话后对蒋梁说:“兄弟,实在不好意思,有个急事要我去处理一下,看来我们只能下次一起吃饭了。”蒋梁表示理解,让他赶紧去忙,并说搬家已经差不多搞定了。老萨紧紧握住蒋梁的手,使劲摇了好几下,然后走了,还回头看了好几次。蒋梁也招招手。然后,车发动起来了,一溜烟就没影了。

蒋梁站在楼下,看着他们向上搬东西,他们也不和蒋梁说话了。蒋梁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变成了雇主和雇工的关系,当然,可能本来就是,只是蒋梁不愿意去这么认为而已。大约一个小时后东西就搬完了,因为这边有电梯。蒋梁回到楼上,招呼他们洗手,还为他们找出了香皂。他们把一盆水洗成了黑色的泥浆,蒋梁端起那盆水倒进了马桶。然后,老头问蒋梁要剩下的一半钱。蒋梁掏出准备好的一百九十块钱递了出去,然后又掏出了刚才筷子腿还给他的二十块钱也递了过去。老头和众人都齐声说:“老板你人真好。”蒋梁赶紧摆手。老头说:“其实是我们不对,我们当初问你要一半押金就是想再多要点,让你中途也没法换公司,后来我们也没忍心问你多要。”蒋梁感到内心的木刺猛然间浮了起来,升腾到了嗓子眼的位置,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液才把那种可怕的感觉给顶了回去。老头他们向他连连道谢,蒋梁诚恳地说:“你们辛苦了,真的辛苦了。”

老头他们走了。留下蒋梁一个人呆在新居里。一房一厅的房子被各种大小不一的箱子给占满了。蒋梁长时间地坐在一个箱子上发呆,对这个陌生的环境他还需要适应。外面的天色渐渐黯淡了下来,蒋梁突然觉得饿了,该吃晚饭了。他站起身来去洗了脸,然后换了件衣服,可这时他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钱包不见了。奇怪,钱包刚才还在啊,莫非是他们偷了?蒋梁想想觉得不可能吧,他要是向“顺顺风”投诉保管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可是,钱包到底去哪了呢?或许丢了?他找了好久也没找到。钱包里也只有一百五十块钱了,但那是蒋梁现在全部的现金!因为母亲生病他刚把自己的存款全部汇给家里。大后天才发工资,他要怎么样才能撑过这三天?蒋梁博士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困境,他觉得脚下有些虚,便坐了下来,他仔细回忆了一遍刚才的细节,想到筷子腿有一段时间一直挨着他,然后突然走远了,样子有些古怪。想到这里,他确定了是那帮人偷了他的钱。他很想生气,很想朝那帮人大发雷霆,可就是气不起来,他满脑子都是那些人吃苦受累的样子。他不得不骂起了自己:“白痴!”骂了白痴后,他的心里轻松了起来,因为他想到了那本名叫《白痴》的书,想到了梅什金公爵,公爵被人扇了一巴掌,公爵毫不生气地说:“您将会为您的行为感到何等羞耻啊!”的确,让盗贼羞耻去吧,而他依然相信美和悲悯的爱将拯救世界。他甚至有些兴奋了,他蒋梁这辈子不妨也当一回白痴吧,一个中国的白痴,不为了拯救别人,只是拯救自己。

夜彻底黑下来了,蒋梁饿得受不了了,为了干活,中午他就没吃得太饱。现在饥肠辘辘,他想哭的心思都有了。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从行李堆里随便拉出了一张报纸看了起来。他看到有这么一则新闻:美国涌现“不消费者”——中产阶级“垃圾堆”讨食。他感到饶有兴趣,便接着看了下去。原来一些人为了抵抗“消费文化”而拒绝消费,去垃圾堆中寻觅可以食用的东西。蒋梁心想,去垃圾堆觅食本不是新闻,大把的穷人在城里捡垃圾过活,但突然间和中产阶级、消费文化拉在一起就是新闻了。不过,蒋梁突然心有所动,他似乎记得楼下不远处有家超市,或许,或许,或许等会儿就可以去碰碰运气?——这种想法突然之间就毫无预兆地涌现出来驾驭了他,他甚至都来不及去深思熟虑!他觉得被电击中了,一下子很难理解这种灰色的暗示。他站起身来,仔细想了想自己的念头,想了想垃圾堆的那种腥臭,觉得有点恶心,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的肠胃却变得痉挛和火热,似乎在提醒他: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和理由。为什么不呢?现在自己这么饿,而那里或许有完好的食物。他这个白痴将和那些充满环保意识和道德精神的美国中产阶级一起在垃圾堆里共进晚餐,多么讽刺、滑稽和诱人的情景!此时此刻对他而言,几乎没有什么反抗消费文化之类的高尚动机,他只是理所应当地听从于生命、身体、器官的内在需求。人的生存,看来真的很容易达到。

“狗日的美国佬!”蒋梁突然喊出了一句,可能他觉得从搬家到这次,美国佬总是给他一些间接的刺激或是改变吧,他觉得应该研究研究美国佬了,打算把下一步的研究计划对准美国主导的现代消费主义体系。

一切都很简单了,他到了那里。他的运气并不好,也有可能是经验不足。他在巨大的臭味压迫下寻觅良久,也没找到什么可以食用的。就在他就要放弃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叫他。他转头去看,发现是一个乞丐。乞丐笑着对他说:“哥们,看来你运气不好啊,我快你一步而来。”言毕他还向蒋梁亮了亮他手中的战利品。蒋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直起劳累的身子来,朝乞丐笑了笑。乞丐说:“你别灰心,谁都会碰上这样的情况的。”说着乞丐给蒋梁递过来一大块面包,说:“就是干了点,但绝对是好的,是干净的。”蒋梁接过了面包,他发现自己的手有些颤抖,乞丐看着他的眼睛说:“吃吧,真的没事的。”蒋梁发现乞丐其实也蛮干净的,手和脸都白白净净的,就是穿的破旧了些。蒋梁还是犹豫不决,乞丐继续说:“别客气,全世界受苦的人都是一家人,你能到这来谁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挨饿的,对吧?”蒋梁听了后,觉得眼前一下子湿润和朦胧了起来,他赶紧咬了一口面包,大口咀嚼了起来,味道不错,绝对没有异味。吃完面包,蒋梁抬起头来长久地望着墨蓝色的生铁似的天空,觉得自己在上升而天空在下降,他与天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他都可以看到由于污染而久违的星星了。

那些星星宛如宇宙身上的亿万只眼睛,不动声色地逼视着他。

 

刊《文學與人生》2010年第7期

欢迎您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