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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安列夫

王威廉 作品   2011年11月03日 6:52   评论»  

 

                                              王威廉

 

谁是安列夫?安列夫是一位在圈内很有名气的传记作家,他的书记录了我们这个时代众多优秀的人物,人们常常引用他书中的一些观点来品评某个大人物,不过遗憾的是人们通常忘记了这些观点出自一个名叫安列夫的传记作家之手。当然,安列夫最开始从事传记这个行当并不是为了出名,而纯粹是为了混口饭吃。他毕业于大学考古系,毕业之后却不想和灰头灰脑的出土文物打交道,于是他做了某文化周刊的记者,专门负责其中的人物版。他也没有料到考古学和人物传记之间居然有如此密切的关系,记述人物如同记述一件珍贵文物的方式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他采写的人物也将他视为不可多得的知音。就这样,他干脆直接辞职回家写作了,一本本当代人物的评传诞生了,那些人物都被安列夫赋予了独特的历史地位,或是加固了独特的历史地位。奇怪的是,当时安列夫只是个无名小卒,但是这些书都非常畅销,在各大书店的排行榜上居然占据了第一的位置。在这些传主的感激中,安列夫开始小有名气了,尤其是那些梦想流传千古的人更是对他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他们甚至开出了百万天价,只为求得安列夫的一写。

按理说,安列夫应该是非常成功的了,但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内心的苦涩。可以说,没有人比安列夫更知道声名的价值与意义了,也没有人比安列夫知道声名所带来的失落与无奈了。前者是他的传主,而后者就是他自己。因为他在写作中也培育起了自己的雄心壮志,但是人们总是忽略他,仿佛他只是一面透镜,人们的目光越过了他而停留在了他描写的大人物身上。这样下去的话,安列夫永远也别指望自己会成为那些大人物中的一员了。不仅如此,最令安列夫担心的是,人们会认为他只是个吃“名人饭”的小文人,一想到此他就寝食难安。

可就在这个细雨霏霏的三月清晨,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安列夫在读报纸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死亡讣告。这令他震惊得简直快要疯掉了,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在梦中,但报纸上的日期太确凿无疑了。他想找人诉说,却一时不知道应该找谁。他一直没有结婚,赚到大钱后,他就独身一人租住在这套装修豪华的公寓里。最终他拿起了电话,拨通了那家报社,他要投诉,可接电话的人根本不清楚这件事,对方说报社的方总也出差了,近期不会回来。这时安列夫才突然想到,这位报社的方总和自己有着很大的过节。安列夫曾经写过一本关于某报业大亨的传记,而这位李总正是那位报业大亨最有力的竞争者,当时安列夫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高瞻远瞩地宣告了方总在未来无可挽回的失败。他没有想到,现在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方总像宣判死刑一般宣布了他的死亡。当然,事情目前还不能确定是方总干的,但安列夫固执地认为事情就是这样的,还能是谁呢?尽管他树敌颇多,但他内心深处最为忌惮的人就是这个方总了,他也说不好为什么。

想到这里,安列夫不寒而栗,这或许不仅仅是个小失误,而可能是最丑陋最卑鄙的报复行为!他急匆匆地走出了家门,来到了外面湿漉漉的空气中。他要去找那位报业大亨,他要为自己刊登一大版广告,花再多的钱也在所不惜,他要证明自己还活着。可是事情很快就急转直下,他发现街边报纸摊上摆的很多报纸都刊登了他的讣告,这其中包括那位报业大亨名下的报刊。他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因为他太熟悉那位报业大亨了,他从来不允许自己的报纸出现问题,但一旦出现问题,他是绝不更改的。安列夫是深知这一点,他至今还记得那位报业大亨很鄙夷地说起一位知名人士时的样子:大亨手持古巴雪茄,吐了一个烟圈才说:“那个傻逼!”当时,那个被称为“傻逼”的人就是在抗议有关他自己的一则虚假报道。安列夫可不想被人称作“傻逼”,于是,他转身回家了。

他想到了报警,或是诉诸法庭,他知道那样自己一定会胜诉,但是不能不想到的是,那样做会得罪几乎全部的媒体,弄不好他将获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他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已经成了一个死去的活人,那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连他自己居然都恍惚了起来,这种感觉真奇怪。他像孩子一样感到新鲜,死亡诱惑着他,使他的思维飘向了远方。他想到,假如现在他在事业的高峰期真的“死”了,人们还会满怀虚情假意地在媒体上来哀悼他,说他的好话,给他高度的评价,或许这也是人们重新认识他一生成就的契机。这和一个姗姗来迟的更正说明(一般这种小小的更正说明都隐藏在报纸角落的屁股缝里)相比,这的确是一个更为完美的结局。于是他放弃了对这件事情的追究。他打开报纸,又看了一遍讣告,此刻觉得写讣告的人很有文采,文中称他是这个时代最优秀和最被忽略的传记作家。这个评价深得他的心意,也触动了他更为隐秘的神经。——他早就想成为一部伟大传记的传主!他这样梦想过很多年了,他梦想人们像对待伟大的传记作家如茨威格、莫洛亚那样对待自己。可是他的写作使那些有名的人更加有名了,自己却从始至终籍籍无名,得到的只有如同粪土的金钱,伟大的艺术是能由金钱来衡量的吗?

他躺在了床上,一个伟大的计划在酝酿之中。他被圈内认为是最优秀的传记作家,那么由他来执笔书写自己的传记,岂不是最合适事情了?不过,请注意,这可不是什么自传,他,安列夫,已经死了。他需要化身为另外一个人,才能完成这个伟大的计划,假如他真的由此可以流传千古,那么目前的“死亡”反而是一件绝妙的事情。

这个想法让他兴奋的跳了起来,他来到桌子前,准备详细拟定一份计划书。他手持圆珠笔在稿纸上糊涂乱写着,一段崭新的人生向他扑面而来。

他决定先去整容,除了必要的伪装之外,他更是为了使自己回到青春年少的时光。一家大型的美容院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他的愿望,医生们都对他说这次的手术简直太完美了。此刻,他站在镜子前,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脸庞,依然英俊而潇洒。多余的脂肪也被抽掉了,他感到身轻如燕,像是卸掉了多年相随的一个大包袱。他尝试着跳了几下,感到比以往跳得都高。

其次是身份问题。满大街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办证”的电话号码,他挑中了一个号码,因为里面有他的幸运数字,他拨了过去,一个卖弄风骚的女声快活地向他介绍了相关业务。几天后,一个名叫安德的人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他拥有自己的身份证、户口薄、驾驶证以及记者证。他开始了采访,目标是安列夫的“生前”好友,他希望能从他们口中得到第一手的资料。

这里需要再说一下安列夫的传记写作的理念。他严格遵循客观的原则,以证据为唯一的写作材料,他不会像有些传记中那样,在根本无从得知的情况下居然还去描写传主的心理活动,在安列夫看来那样是小说了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传记。考古学的知识与记者的训练让他像个敏锐的侦探,他可以从蛛丝马迹中去逆向推演出传主的生活全貌。因而,这样才是可信的。

安德就抱着这样的认识与心态去写《安列夫大传》的,这将是一本能够传世的著作,人们不但会折服安列夫的人格魅力,更会折服于写作的理念与技巧。安德和安列夫都将获得不朽,而实际上这是一个人,却获得了两次生命。

李是安列夫最好的朋友,在安列夫的死讯传来之后,安列夫翻遍了那几天的报纸,只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一篇悼念自己的文章,那文章的作者就是李。李的情谊将他彻底打动,他差点哭了出来。但他看完李的文章之后他觉得非常不满,首先是因为李的文笔不怎么好,其次是李对他的评价并没有特别之高,李只说“安列夫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没有说到安列夫的经典地位和历史评价,这让安列夫十分的遗憾。于是李就成了安德首先要去拜访的人。

安德来到李的家里,这让李大吃了一惊,因为安德的形象和安列夫年轻时候太像了!李一度怀疑安德是安列夫的私生子,但在安德的耐心解释下他才放弃了这个念头。安德说安列夫是他最崇拜的传记作家,想为他写本传记,请求李能够把自己所知道的安列夫都告诉自己。“希望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安德将这句话反复重复了多次。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安德还掏出了一叠厚厚的人民币,说这只不过是一点采访费,希望李能收下。李几乎没有迟疑就收下了,然后给安德倒了一杯茶,两个人就坐在茶几前慢慢聊了起来。

李说他和安列夫认识有二十余年了,他们曾是大学同学,毕业之后安列夫做了记者,而他则去了博物馆。安列夫有个癖好,就是很喜欢让朋友们看自己写的东西,因此安列夫每写一篇东西都会给他看看,时间长了之后,这就成了一个习惯,看安列夫的东西就和每天看早报的感觉是一样的,虽然淡漠了,但是没有了也觉得失落。后来,安列夫写的人物传记系列很畅销,他看了之后也很喜欢,安列夫因此也变成了比较有钱的人了。李说到这里就停下来了,安德劝他再多说点,比如说说他的爱好、生活等等细节的东西,甚至私密的东西。李沉吟了一下,说了安列夫曾经追求一个女孩子的事情。那个女孩子根本就不喜欢他,他依然不管不顾,有一次甚至跪在了那个女孩子面前……“不是吧!”安德喊了起来,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就解释说是因为没想到安列夫这么优秀的人也会这么做。李也大声喊了起来:再优秀的人也是人!凡夫俗子一个!安德的脸色都有些发青了,他干脆单刀直入,直接问李是怎么看待安列夫的成就的?安德还把李写的文章剪报递给他。李说他写这篇文章纯粹是出于同情,他也没想到安列夫突然就死了,而且死之后又是那么安静,他作为安列夫的朋友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安德问李:你觉得安列夫在他的领域应该算大师了吧?李听了后却笑了起来,笑完后他说:我真的不知道,但我觉得安列夫的写作有时候像是一种献媚,你看他写的都是那些有钱人,像我们这些普通人呢?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生活了吗?李说着说着居然还有些气咻咻了。安德耐心地让他再说一些小事情。李突然说:对了!他虽然很有钱,却爱占小便宜,有一次坐出租车我买单,他说算是先借我的,但后来他一直也没还……他那人还不注重礼仪,来我家里经常把臭脚搭在我的椅子上,有时上了厕所都不冲。

安德几乎是夺路而逃,他再也没有一点勇气听李说下去了。

坐在一家餐馆里,安德吃着午饭想着自己的失败。他认为李和自己太熟悉了,丧失了必要的审美距离,他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的。他从来都不想去采访父母以及兄弟姐妹,他们要么会说出很赞美的话,要么就会无情地贬损,因为从根本上来说,这些人自以为很了解安列夫,而实际上他们是最不了解安列夫的人。安德要写出《安列夫大传》,就是决心要写出那种内在的深刻和灵魂的伟大,现在,他发现安列夫的伟大被这些他最为亲近的人给化解着,用的就是那些稀奇古怪的琐事,安列夫的形象变成了一滩流沙。

如何才能把那滩流沙凝聚成一个光辉的形象?

那就采访一些不远不近的朋友吧,那些人以前都很欣赏安列夫的才华。安德开始拜访安列夫在某文化周刊的同事,那些同事倒是说了安列夫不少好话,称赞安列夫的才华和勤奋,都觉得他英年早逝太可惜了。安德追问他们,能不能说点生活化的事情,私事,有趣的事?他们却都摇头了,都说和安列夫其实不算很熟,对他的个人生活几乎一无所知,他每次一下班就匆匆忙忙离开了,后来才知道他那是赶回去写作,他的第一本书卖了大价钱后,他就辞了工作了。他们就知道这么多了,任凭安德再怎么追问,也得不到什么更有价值的材料了。安德真的没有想到情况是这样的,和他以前写传记完全不同。毕竟以前他写的那些人物都是活着的,他可以和他们反复对话,而现在,他在追寻一个影子和一个影子留下的踪迹,他伸出了双手,只得到了满掌的风。

安德想道:太近的朋友提供给他的是琐事,太远的朋友提供给他的是背景,而琐事与背景之间的东西怎么去寻找?安德不再相信那些人,人的话是最不可靠的。他开始相信物证,他又变成了考古学家,他对安列夫用过的物品进行观察与分类,呵呵,这可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因为安德的东西就是安列夫的东西。应该交待一下,安德早已经搬出了安列夫的那个寓所,因为他怕引起别人的怀疑,惹上什么麻烦,他现在租住了同一个小区的另一套房子里,这样有助于他回忆安列夫的生活。安德像建立档案馆一样将所有的东西分类了,还拍了照片,这些将可以作为书籍的插图。为了造成一种更为逼真的效果,他将其中的一些照片用电脑处理成古旧色冲洗了出来,这些照片像万国的国旗一般挂满了他的房间。从考古学的态度来看,这些物品都反映了主人的生活方式、审美趣味以及健康情况等等,的确是比那些人的话靠谱得多,安德心里高兴了起来。

不过这些照片很快就带来了麻烦。这段日子以来安德常常做梦,他梦见自己在寻找一个名叫安列夫的人,这个人他无比熟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了。他惊醒之后,看到满屋子的照片感觉那些画面都是从他的脑子里飞溅出来的,那种眩晕感让他感到窒息。他知道自己的工作陷入僵局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在阳间行走的鬼魂,他名叫安德,其实是安列夫的鬼魂,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虚无,似乎一阵风就能穿过他。

一个人好端端活着的人怎么突然就失去重量了呢?他实在想不明白。

他觉得自己是人格分裂了,身体里同时存在了安列夫和安德两个人,这两个人之间还存在密切的关系,安列夫需要安德了解他,安德也需要去了解安列夫,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人是必须分裂成两个人的,他应该去适应这种新情况。否则的话,他去采访,那些人说到安列夫之时他知道是在说自己,所以他很在意别人说什么,就像朋友李说的那些话一样。但是他知道,这样子太不专业了,他需要调整心态,需要投入角色,他就是安德!一个要写出大作品的记者,这样他就不会再把别人谈论安列夫当作谈论自己了,从而可以摆脱他人的影响。他训练自己,人们如果在他身后突然叫他安列夫,他不但不再回头而且还要心如铁石不为所动,只有叫他安德他才彬彬有礼地回头一望。

有一天他碰见了一位同行,那是一位干瘦的老头,一举一动仿佛一只觅食的老母鸡。那老头没出过书,只写过一些吹捧肉麻的文章在杂志上发表。老头一方面挣稿费,一方面还希望遇见“明主”赏识他。安德和老头以前只见过有限的几面,但是当老头得知他要给安列夫写传记的时候,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说:给人写传有什么了不起,你还给他写传?安德说:因为他写得好。老头说:写得好也不行,给人立传,替人吹捧,没什么意思,还好意思留下自己的耻辱?安德说:那是你这种人的写法。老头说:安列夫也一样,不比老子好多少。安德快要气疯了,他对老头喊道:你等着瞧,安列夫会永垂不朽的!

老头道:关我屁事哦!四川口味的尾音拉得很长。

安德开始拼了命的写作,去他妈的传记写作规则,我安德就是安列夫,我写安列夫如同小说家用第三人称写作一样。安德就这么放开写了,许多快感涌上心头,他想起了当年写《忏悔录》时的卢梭。他对自己也是尽情解剖,大胆鞭挞,其程度为卢梭所不及,因为安列夫已经死去了,对他的贬损不会影响到他这个名叫安德的人。恰恰相反,这样的入木三分会给安德带来巨大的成功,会给安列夫留下无比复杂的争议和历史的声誉。

《安列夫大传》终于写完了,出版了。畅销是毋庸置疑的,安德如同刚出道时的安列夫,就有那种一写就畅销的本事。人们对此书议论纷纷,大家都豁然想起,曾经还有一个叫做安列夫的传记作家!不过,人们把更多的热情与赞美却献给了此书的作者:安德。文学批评家们声称安德写出的东西终于挽救了失败中的中国文学,从此中国文学站起来了。那位最著名的批评家在一家电视台的新书评点栏目里指出,安德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作家,就因为他的一部《安列夫大传》。著名评论家话锋一转这样说道:我听到过一些传闻,说安列夫实有其人,死得不明不白,其实照我看安列夫这个人根本无关紧要,或许他真的存在过吧,但他的存在就和阿Q一样,或许这个世上真有阿Q呢?所以啊,我觉得最重要的问题,是安德写出了一代人的命运,而不是安列夫这个人存不存在的问题!

著名批评家一锤定音,安列夫变成了一个文学人物,一个真实性不必去考虑的角色。安德自然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不过也好,不论安德还是安列夫都可以永垂不朽了。安德用《安列夫大传》一书的巨大收入设立了一个安德文学奖,他早已经不缺什么钱了,他这样做是给自己不朽的声名再加上一道稳固的装置。果然,他的这个奖项号称“中国的诺贝尔文学奖”,因为在奖金的数量上可以和诺贝尔奖媲美了。人们每年十月的同一天可以看到安德出现在颁奖仪式上,举手投足宛如大师。当然,人们也有议论:这位大作家好像只写过一部作品,难道已经江郎才尽了?这些传闻也给安德带来了不少的麻烦,有胆子大的记者居然在采访他的时候当面问他下一部作品的诞生时间,他一时间显得很尴尬,但他毕竟是大师了,他说:文章由天不由我。没想到那个记者还读过几本书,记者不依不饶问他:鲁迅先生曾说“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啊?安德说我还是比不上鲁迅先生的,差远了。记者笑了。安德也笑了,笑容有些僵硬。

不过这些事都是小事情,最为严重的事情是发生在安德心底的。随着《安列夫大传》的出版,安德的心里一下子空得像原野一般了,整个人生的路像是走到了尽头。他和一些新认识的作家朋友说起此事,他们劝他不要急,要慢慢来,写出一部好作品之后极有可能是你这一生也无法超越了,这一点要想得通。“很多作家写了一生也没留下一部大作品呢!”一位老作家痛心疾首地说。安德频频点头称是,但他心里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他的秘密、他的心思根本无人可以诉说。他真正感到的是,他送走了身体里的一个人,他原以为还会留下另外一个人,可是却什么都没有了。难道后者只是前者的某种投影?安德并不相信一个名字对应着一个灵魂,他觉得名字只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符号,有什么所谓,可以今天叫张三明天叫李四嘛!可是他想不明白自己内心的荒凉。他有一次在研讨会上碰到了一位哲学家,他们聊起了作家和作品、词语和现实的关系。哲学家认为虚实相生,作品是以作者的生命为抚育的。他说:你看很多作家就被掏空了,连命也丢掉了。他的话让安德的内心惊恐不已,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把所有的生命与经验都给了一个名叫安列夫的人,他的内部已经如同破败的古城了。

当天晚上,他拿出了曾经是安列夫用过的手机,插上电源,开机了。他一直保存着这个号码,因为当年在储值卡里充了太多的钱。他翻看着从前的短信,有种复苏的感觉升腾而起。他需要找回自己的身份,一个异常坚固的身份。他想他一定能够找到的,那既不是什么“安列夫”也不是什么“安德”,这些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符号,他需要找到的是他得以牢固地存在的基础,他需要找到的是可以让他安心睡到清晨的理由……就在这时,手机的铃声猛然间响了起来!铃声像擂鼓一样狠狠地击打着他的心,谁还会给死去的安列夫打电话呢?难道只是哪个冒失鬼打错电话了?他赶紧拿过手机来看,却发现一个熟悉的姓名显示在手机发光的小屏幕上,他立即崩溃了,瘫坐在一个角落里。铃声停了一段时间后,像喘了口气休息了一下,又重新响了起来,执着地要找到手机的主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我们可以看到,角落里的那个人影正如死去的安列夫一般,一直没有动弹。

2008-3-21

     刊《文学与人生》201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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